倍可親

《西遊漫注》第六十四回(下)

作者:裴殷裴殷  於 2020-8-12 23:27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西遊漫注連播|通用分類:文史雜談

《西遊漫注》第六十四回(下)

第六十四回 (荊棘嶺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談詩)(下)
(7) 驢唇對了馬嘴
(8)每每忽然就轉折
(9)換考官
(10)是非難辨


第六十四回(7)驢唇對了馬嘴

三藏說,人身難得,木杆兒們壓根兒就沒有人身。三藏說,中土難生,木杆兒們在西牛賀洲,跟中土不沾邊兒。三藏說,正法難遇,這群木頭樁子,不知道什麼叫正法,也沒有師父教。三藏說,靜修要有法可依,悟是個要有法有度的過程,木頭們則聞所未聞,一聽就鬧心。

眼見得著唐朝來的和尚,話里話外的都流露出一股遮蓋不住的傲驕氣息,拂雲叟就開始搜腸刮肚的,以驚世駭俗的話,來反擊這和尚。

你不說人身難得,得有人身才行嗎?哼!我們的身體,比你們人類強多了「我等生來堅實,體用比爾不同。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笑做風霜,消磨日月。一葉不雕,千枝節操。」啊,瞧我們,沒有人身,可是比人類堅實,身體是感天地以成長,不用吃飯,你們人類行嗎?容顏是蒙雨露而滋潤,不需要美容養顏,你們人類行嗎?笑做風霜,消磨日月。哪像你們人類,冷了不行,熱了夠嗆,幾十年下來,就蒼老死翹翹去了,可是我們呢,哼,一葉不雕,千枝節操。

你不說中土難生、正法難遇么?好好好,你這話,可讓我抓著尾巴了。順著你的話說。道嘛,本來就在中土之國,你跑西方去幹啥去?簡直是捨本逐末。啊,空費了草鞋,不知尋個甚麼?像你這樣離開根本,崇洋媚外的跑西方去求法,哼,你們佛門就是邪法邪教,你修心簡直是剜了石獅子心肝一樣白費勁,你所謂的靈光烈焰,就是野狐涎灌徹骨髓,一句話,你修的就是野狐禪。

既然離了根本。忘本參禪,妄求佛果,都似我荊棘嶺葛藤謎語,蘿蓏渾言。悟道的東西,哼哼,統統都是荊棘嶺那糾葛不清的藤葛,蘿蓏一樣混不溜秋的東西。什麼「大覺禪」,什麼「有緣有志方記悟」,唐朝來的哥哥,你修得這樣傻蛋,怎麼接引?你修得這等不入流的法門裡,怎麼可能有印授?

怎麼辦?還得學我們,還是要回到咱們開頭的話題「靜」,靜中自有生涯。啊,是自有的,根據我們哥兒幾個的親身體會,不需要有什麼法、不需要有什麼度,也不需要悟。沒底竹籃,就是能汲水,無根鐵樹,就是能生花。記住,只要守著這一點,站牢了心思,將來一定會有得道那一天。

一番話,竟然當即就攪渾了三藏的腦筋,三藏當時就給這種胡言亂語給轉化了。一路上,風霜雨雪、妖魔鬼怪,都沒能亂了三藏的心神。這節節不通老竹竿兒的一番歪理,就分分鐘把三藏的腦筋,給攪了個天昏地暗。三藏聽完,撲通一聲,給跪了。唐王佛祖、菩薩護法、三個徒弟,一瞬間,全部拋到九霄雲外。

幾根木頭,連起碼的修心都不懂,一竅不通。張三丰說的無根樹,其根乃是不著於文字的點葯心法,在虛空中生長,在心法調和下化合陰陽之法。中土道法,不做普渡,三藏本肩負東土一切眾生的度化而西行,轉眼間滿腦袋就只剩下個人的小情趣、小追求。

可是,按道理,就這小妖的話,本不足以把三藏都繞暈了的。可是他暈了。何故如此不堪?

乃是因為,這三藏,要知道,本來是大唐長安國的一流辯手,喜歡辯論的人,都喜歡在邏輯中尋求新鮮刺激。而竹竿的話,頗具禪宗那種辯機風采,斷喝。用你的話頭,打亂你的邏輯,繞暈你的腦筋,以局部的邏輯正確,擊碎你長線的邏輯鏈條。心胸狹小的人,會對禪宗這種邏輯著迷,獵奇的心理,被這種驚世駭俗的得意洋洋,充分滿足。竹竿兒是揪住了他的話把兒、滿足了他的獵奇心。已經多年沒有再經歷過這種辯論的過癮,竹竿兒一番暢快淋漓的怪異邏輯,讓三藏舊夢充滿、如飲甘醇。

說實話,竹竿兒的話到底有理沒理,三藏是沒聽明白的,跟先前他說的禪機木頭們沒聽懂一樣。只是竹竿兒那刀鋒一般的歪理,準確的切入了三藏心靈的縫隙。就這樣,正信,轉眼間,給肢解了。

假如,這番細節,被孫悟空仨兄弟給聽到,不知道他們會笑成啥樣。


第六十四回(8)每每忽然就轉折

三藏跪了,竹竿兒醉了,松樹和柏樹扶了,檜樹那張老臉黑了。

話說,在竹竿兒滔滔不絕的雄辯聲中,檜樹的表情是越來越難看、越來越難看。為啥呀?因為在它看來,為了能擊敗唐僧,竹竿兒君把它們哥兒幾個千金不易的長生秘笈都給泄露出來了。

掛著半紅半黑的笑、說著半真半假的話,檜樹打個哈哈道:「拂雲之言,分明漏泄。聖僧請起,不可盡信。我等趁此月明,原不為講論修持,且自吟哦逍遙,放蕩襟懷也。」檜樹左邊對竹竿兒埋怨說你分明泄漏了。檜樹右邊對唐僧說它的話你可不要相信哦。然後趕緊轉移話題,要眾人就此打住談論修行,改吟詩作對。

陶醉中被指責的竹竿兒,尷尬的笑笑,馬上配合的說:「吟哦的話,咱們進小庵飲茶好不啦?」

一聽要吟詩作對,唐長老真箇動心又動身,馬上順著竹竿兒的纖纖細指瞧過去。門上有三個大字,乃「木仙庵」。哦哦,人家果然是仙家哇。然後四個德高望重仙譽生隆的老仙家,竟然齊齊的請自己吃膏,這陣仗,反而把三藏給嚇住了。然後四個傢伙又齊齊的吃給他看,然後三藏就一口氣吃了兩塊。

夜宵吃了,茶水飲了,三藏哥哥精神也來了。在跟四個老漢應酬的當兒,悄悄的偷看了下人家的屋子。哎呀,這一看不打緊,嘖嘖,真的是好美呀:「水自石邊流出,香從花里飄來。滿座清虛雅緻,全無半點塵埃。」可是,小說提到,這裡「玲瓏光彩,如月下一般」,什麼意思?就是屋內有不可見光源提供照明。並且從詩中描述的狀況,可以知道,這屋內有石頭、有石縫流出的水,有盛開的花朵。

一看到這麼美麗精緻的室內景觀,三藏渾然就忘懷了,既然沒有月亮,那咱就是月亮,咱的禪心就是月亮,歡樂開懷之下,忍不住自我稱頌道:「禪心似月迥無塵。」

既然你自誇自心,那咱就不客氣。松樹就自誇葉綠:「詩興如天青更新。」柏樹自誇葉平:「好句漫裁摶錦繡。」檜樹自誇葉密:「佳文不點唾奇珍。」竹竿兒一聽急了,自家葉子跟人家沒得比。於是就猛誇自己葉疏之妙:「六朝一洗繁華盡,四始重刪雅頌分。」

好久沒這麼過癮了呀。五個人自吹完之後,三藏相當開心,趕緊奉承道:「弟子一時失口,胡談幾字,誠所謂班門弄斧。適聞列仙之言,清新飄逸,真詩翁也。」

來而不往非禮也,你吹捧我,我也要起勁兒的吹捧你。松樹就給三藏腳底下墊磚頭。啊,你開的頭你就要結尾,啊,你出家人要全始全終。

然後這唐朝來的聖僧,聽到這「出家人全始全終」沒有說渾身一震恍然大明白,就像他聽聞那「拂雲之言……不可盡信」的時候,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一樣。

三藏就給人家續了兩句百分百的文人詩「半枕松風茶未熟,吟懷瀟灑滿腔春。」單純從文學上講,人家竹竿的「六朝一洗繁華盡,四始重刪雅頌分。」還頗有意境、也有張力的氣勢,當然用於自吹,還是讓人覺得怪怪的。六朝一洗繁華盡,指它自己下邊節節無杈的直來直去,四始重刪雅頌分,是上邊或疏或簇的枝葉,雖然不濃密,可是疏密有致,繁簡得益,條理清晰。藉助朝代和文風的時代變遷,來比喻讚美自己,也算頗有巧妙。看來這竹竿兒的大氣,也是有所貫通的通暢。

詩經分類為風雅頌,為何這竹竿兒只是提到雅頌,卻無提到風呢?原來,這是它在給三藏喂招。三藏馬上就接上了「風」,「半枕松風」。然而,風是凡俗民聲,雅頌方是關乎上流貴族。竹竿君上面的話,可是一洗繁華,盡褪華而不實的文風,然後是做出孔夫子修訂排序出詩經的壯舉,也就是重開天地的意思。如果三藏識破其中的小小的善意和小小的惡意,應該以風起始,來個氣勢更加高大上的風生水起、昏天暗地。三藏卻是躺到在松樹的懷裡,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詩意的春風裡,「半枕松風茶未熟,吟懷瀟灑滿腔春」。如果是您,不知會如何接對?

但是因為三藏這詩句,歪打正著拍到松樹的馬屁上了,這十八公樂得簡直是直蹦:「好個吟懷瀟灑滿腔春!好個吟懷瀟灑滿腔春!」松樹是認為,是松風吹盪,讓唐朝來的聖僧如沐春風、瀟灑滿襟哩。松樹是個詩痴,它攛掇著三藏結句,又鼓搗著人家開句,人家無意中誇到它,它更加來勁兒了,興奮之下,也慨然起頂針句:「春不榮華冬不枯,雲來霧往只如無。」春、冬,人生中的得意和失落、榮辱;雲、霧,蕩漾心頭中的雜念和朦朧意識。春不榮華冬不枯,不跟隨外界變化;雲來霧往只如無,也不跟隨內在變化。最後落在無上。這句詩,氣勢又起來了。

凌空檜樹接道:「無風搖拽婆裟影,有客欣憐福壽圖。」檜樹自己,無風搖拽,自力之動,內在的生機。有尊貴的客人欣賞流連,構成一幅福壽之圖。氣勢跌下。竹竿馬上接到:「圖似西山堅節老,清如南國沒心夫。」竹竿自稱西山堅節老,堅、節也可以是一種定力。自在清亮,如南國的空心竹、沒心之人。沒有俗人之心。氣勢又開始上揚。孤直柏樹頂針接話:「夫因側葉稱梁棟,台為橫柯作憲烏。」柏樹先生獨木擎天,監察史一樣剛正不阿,言下之意其不假於人、自成體系。可是,氣勢還是下來了。

它們四位,倒是各自把自己的特性給表達得蠻鮮明。只是這離三藏長老讚歎吹捧的「陽春白雪,浩氣沖霄」還是不夠。不過這時候,四根木頭連帶三藏,均已經眉飛色舞,欲罷不能了。既然已詩興大發,玩接龍遊戲太不過癮,索性來整首的詩吧。

然而,不知道怎麼回事,三藏這時候,一開口,又回到修鍊的話題上來了。似乎前面四位詩詞中影影綽綽的修鍊的意境,重新讓他思緒回來了一些。

「杖錫西來拜法王,願求妙典遠傳揚。金芝三秀詩壇瑞,寶樹千花蓮蕊香。百尺竿頭須進步,十方世界立行藏。修成玉像莊嚴體,極樂門前是道場。」道出自己何來何往與何求,並且鼓勵自己繼續努力修行,等到修到渾身上下如同白玉一樣、彌布十方世界的莊嚴聖體,那也就是到了他認為的修行的終點:極樂世界的門前。

四老聽畢,俱極讚揚。讚揚歸讚揚,從後面它們四首詩中,很明白的表現出來,它們依然不知道修行為何物。修行的核心要點,是三藏所說的「願」、發願、踐行,心與身一起跨越凡俗紅塵,抵達佛國之境的道場。

松樹是第一個迫不及待地表示要和詩的。松樹云:「勁節孤高笑木王,靈椿不似我名揚。山空百丈龍蛇影,泉泌千年琥珀香。解與乾坤生氣概,喜因風雨化行藏。衰殘自愧無仙骨,惟有苓膏結壽場。」松樹很自傲,覺得自己比木之主宰和樹木神靈都上檔次,身軀高大、以龍蛇自比。因天生之材,懂得順天應時,壽長千年。可是最後松樹說實話了,自己不是修行的料,活到現在,依然衰殘,主要還是依靠補藥茯苓糕在延長壽命,外在手段是自己的壽場。

那另外三根木頭,在松樹作出意外的交底之後,再也不談修行了。其實,它們的確沒資格。當然,它們嘴上還是意氣高漲。只是,再也不談修行了。

柏樹和詩曰:「霜姿常喜宿禽王,四絕堂前大器揚。露重珠纓蒙翠蓋,風輕石齒碎寒香。長廊夜靜吟聲細,古殿秋陰淡影藏。元日迎春曾獻壽,老來寄傲在山場。」柏樹引經據典、辭藻華麗,如果是一個凡人中的文人,此詩用典和意境均佳。但是,詩詞中,它自己雖是主體,卻始終是配角,陪襯之物。最後落在「老來寄傲在山場」,它自己明白,自己已經老了,只有內心的孤傲,還在這山場中,與聲細影淡的風,一起飄蕩。不再是它之前自豪宣稱的「從今正直喜修真」。

檜樹和詩曰:「梁棟之材近帝王,太清宮外有聲揚。晴軒恍若來青氣,暗壁尋常度翠香。壯節凜然千古秀,深根結矣九泉藏。凌雲勢蓋婆娑影,不在群芳艷麗場。」檜樹的種植接近人間帝王、道家法王,也會沾染些貴氣,並且壯節凜然、根結九泉、青氣恍若、翠香暗度、心高凌雲,詩最後雖以場結尾,這檜樹卻很傲氣的宣稱,自己並不在花花草草的「艷麗場」。當然,再怎麼高貴,也並非有關修行。跟它之前自述的「盤根已得長生訣,受命尤宜不老方」,毛線關係沒有。奇怪的是,這個檜樹,兩次提及自己的「婆娑影」,婆娑,動而不定么。

竹竿和詩曰:「淇澳園中樂聖王,渭川千畝任分揚。翠筠不染湘娥淚,班籜堪傳漢史香。霜葉自來顏不改,煙梢從此色何藏?子猷去世知音少,亘古留名翰墨場。」若說用典之多,公平的說,以竹竿此詩為最。畢竟竹子的種植和成長,更適宜於一般人類。而且竹竿自認,自己的長久名聲,是在凡人中獲得。那麼,自然,也不是它之前自說的「與仙游」。

正是這些木頭們的詩詞,越來越精彩考究,可是越來越凡俗氣息濃厚,跟之前三藏幻想中的仙翁的形像,一下子出來反差了。這時候,失落下的,三藏有些尷尬,只好皮笑肉不笑的趕緊總結這一次勝利的吹牛大會,打算開溜:「眾仙老之詩,真箇是吐鳳噴珠,游夏莫贊。厚愛高情,感之極矣。但夜已深沉,三個小徒,不知在何處等我。弟子不能久留,敢此告回尋訪,尤無窮之至愛也。望老仙指示歸路。」

回頭你再看這四老的詩,是不是總是有一股自我總結的悼詞的味道?是呀,沒多久天一亮,它們就真的被老豬給總結了,為了炫耀、吹牛衝破天,結果,一語成讖。昨天再次悲劇的馬航的航班MH17,一兄弟登機前發推特,惡搞自己,提示大家如果出事了飛機就長這樣……。現在的人們,缺乏敬畏和無畏,往往說出來嚇人的話。而天地間,這時候,說不定就會有反響的。所以,做人,明白自己吃幾兩乾飯,清楚自己的所在位置,是有必要的。

 

第六十四回(9)換考官

你說想走就讓你走啦?啊,老大,我們都是你求來的。等了這一輩子,活了這一千年,也不就是挺著為了今天跟你碰個頭,了個緣,說個拜拜,來世再不見。而且這天公作美,美景如畫、明月如晝,正好是抒發文藝情懷的好時候。來來來,繼續繼續,等到天亮了,保證送你回去。

當然不能讓你走了。考試還有三分之一的題目沒開始呢。然後就像所有剪輯流暢的電影情節一樣,這邊話音還沒淡出,那邊廂鏡頭中已經出現兩隻匆匆進來的絳紗燈籠,燈籠之後是兩雙嬌小的手,手之後是兩位青衣女童。青衣女童閃開,出現在玄奘面前的,赫然是一位華麗漂亮的女子。不不不,不是凡人女子,乃是「仙女」。

那仙女拈著一枝杏花,笑吟吟進門相見。這樣一個被很有層次感的出場手法給烘托出來的美女,出現在玄奘面前之後,又是如此靜謐如一幅畫一樣的靜止在那裡的場景,一起一落,嘖嘖,瞬間就把三藏的心神,給攝伏了。

這時候,可是還沒有任何人給玄奘介紹或暗示說,這位姑娘是仙女的喔。是他自己不由分說的主觀認定了,這是一位仙女。當他鑒定這是仙女之後,那四位老木頭欠身所問的「杏仙何來」,它們之間互相以仙相稱,僅是互相吹捧。

三藏面對這位漂亮「杏仙」,尤其是人家的兩次關注,一次間接關注、一次直接關注,居然兩次都不敢應答、不敢說話。要不是到得後面,人家都赤裸裸的要求他跟這位杏仙結婚了,他才反應過來,對面的不是仙女,是妖怪。這裡的四位文藝老年,也都是妖怪。這時候,他才突然來個大爆發,高叫起來。

因為,在言語逼迫他「成親」之前,這位杏仙,從常人層面的角度看,是符合他心目中「佳人」的概念的。首先是美貌,自不待言。其次是衣著,有美感的素養和品位。再者是出場後人家的言談舉止,完全符合人世間正統女子的禮儀,頗有教養的樣子。

你看那女子進門之後,首先是那坐著的四老非常有涵養的欠身,雖是年高老者,見有客來,依然有欠身之禮,怎麼樣,有涵養吧!玄奘看在眼裡,我們也看在眼裡。然後是那女子,對眾人施萬福之禮,沒有如今之女子那種大大咧咧。並且,儘管她明知道對面那個陌生的光頭男子,應該必是那個被擄來的唐朝和尚,卻沒有直接點破,也沒有越過這裡主人而直接開口跟玄奘本人搭腔: 「聽某某人說,有佳客在此吟詩作對,特來相訪。敢求一見?」這問話中的規矩,不小吧?

作為松樹的主人,自然就順著話推薦唐僧了:「佳客在此,何勞求見。」這時候,玄奘他只敢躬身致意,卻不敢言語,緊張惶恐之下不敢說話,也屬自然,也屬不禮貌。

玄奘不接話,那女子自然不便主動攀談。便叫了另外兩個女童逢茶上來。怪不得這杏仙沒有早來,原來是先煮茶備果呢。你看這女子奉茶,亦頗有規矩,親自斟茶,先奉給遠道而來的客人三藏先生,然後是這裡的主人四位,最後,才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這個過程中,人家始終是站立著的喲。直到凌空子以疑問句來請她坐下,那女子方才落座,飲茶。

到底誰傳小道消息給這個杏仙,說這裡搬來了客人在接詩對句呢?不管是誰,反正是這杏仙是確定知道的了。等到飲畢香茶、吃了香果。那端坐的杏仙,也是欠身說話。她想跟玄奘搭話,因有玄奘不敢開口在前,她卻問那四位:「仙翁今宵盛樂,佳句請教一二如何?」那竹竿兒自然推崇過獎玄奘:「我等皆鄙俚之言,惟聖僧真盛唐之作,甚可嘉羨。」玄奘的詩詞,固然有修行人的品位在內。只是,只是他的詩作,跟盛唐氣象的那種華麗精美大氣磅礴,還是甚有距離的。

四老即以長老前詩后詩並禪法論,宣了一遍。杏仙聞聽,越聽越愛聽,畢竟他們作為一群文藝妖孽來說,還是難得有這種跟異國文青高談闊論的機會。杏仙聽得內心歡喜,滿面春風,忍不住詩興大發,主動要求和詩,不待他人應允,她便朗聲吟道:「上蓋留名漢武王,周時孔子立壇揚。董仙愛我成林積,孫楚曾憐寒食香。雨潤紅姿嬌且嫩,煙蒸翠色顯還藏。自知過熟微酸意,落處年年伴麥場。」

漢武劉徹、文聖孔子、仙醫董奉、傑出文青孫楚,全都被杏仙給捉來做陪襯了。隨後杏仙以詩意描述花蕾初放、到青杏締結、微熟與熟落。整個杏仙的詩詞,是文雅的自誇。實際上,最後四句詩詞,杏仙已然是在向玄奘示愛了,因為她這四句詩,內涵上乃是對應的《詩經》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典型的求愛詩,只是這種表達方式,太高雅文藝了。

在四位的稱賀聲中,那杏仙知道自己表達的應該非常符合玄奘的文藝水平,也很明確,玄奘應該完全聽懂了。所以她自己也很滿意,就放低了聲音,細細的問詢那低眉順眼不抬頭的玄奘:「聖僧哥哥,您就『賜教賜教』吧?」

可是,這時候玄奘就應該明確的表明態度了,他卻依然唯唯諾諾,不敢說話!

他不說話,實是因為自己修行的認識,被四個老漢和眼前的這個女子,給戳到模糊地帶了。他自己,正在深陷內心迷糊的泥潭中攪騰不清呢。

 

 

 

第六十四回(10)是非難辨

既然你不說話,不抗拒。那你這表現在別人眼裡,不是默認是什麼呢?所以,那杏仙,儘管知書達理懂體面,卻是個乾脆利落的精幹角色,馬上就開門見山的以直接的言行來表達自己的意願。那女子漸有見愛之情,挨挨軋軋,漸近坐邊,低聲悄語,呼道:「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幾何?」

比起玄奘這時候的猶豫糊塗來,這個杏仙,真的是目標清晰、思路清晰、一點不拖泥帶水的,直攻玄奘的漏洞。不要小看這幾個沒什麼本事的小妖仙,它們的攻擊力,在你的漏洞面前,那可是殺傷力驚人。

現在,這杏仙都攻破城牆了,玄奘師父仍然還,默默的低著腦袋,一言不發。天知道他腦袋裡究竟在盤算什麼。可是這一刻誰都知道,玄奘在糾結,糾結么,就是在猶豫,猶豫么,那還不是因為心在動搖嘛。

因判定了玄奘在「考慮」,那十八公松樹就馬上知趣的見縫插針道:「杏仙盡有仰高之情,聖僧豈可無俯就之意?如不見憐,是不知趣了也。」是呀,人家作為一名女士,欣賞你的才華,能這麼主動的向你遞送秋波,很難得了,你可不要不知趣呀。柏樹忽然想到,作為一名正人君子、聖僧名士,哪裡能鄉野一樣的不懂為人規矩、苟且行事!你看你們啊,松樹、杏樹,你們這麼冒失、激進,絕對是罪過!你們這麼做,斷然是污人名,壞人德,非遠達也。婚姻大事,豈能憑幾句言語就定了?簡直是胡鬧。如果杏仙真的對聖僧有意思,那也應該明媒正娶!來來來,拂雲叟與十八公做媒,我與凌空子保親。如此禮數周備,方合乎天地之德,方為美事。

正是聽到孤直公講到了明媒正娶,一直在沉默的三藏,這才猛然醒悟、心驚肉跳、臉色大變,前所未有的失態的跳起來、高聲斥責。

可是從人類的層面上看,這幾個妖怪的想法、觀念並沒有錯,而且呢,必須得承認,人家說的是很正當的,當然,前提是,把主角玄奘換成一個凡人,話裡面的「聖僧」二字剔除掉,替換成凡人的名號;並且如果這幾位不是妖怪的話。也就是說,假如玄奘不是出家人,那人家的說話方法、求親策略,沒什麼不對。頂多說他們太精明了。

現實的前提卻是,玄奘是個出家修行的修行人。對出家人,是不能提婚姻之事的。人家連家都不要了,成什麼親呢。但是,你不能責怪妖怪有意要陷害、誘惑他唐聖僧,因為,從前後這幾個妖怪的言談反應中,能發現,這些妖怪真的不知道,出家人到底是啥東西來的。出家,就是離開家了、拋棄家了,出家人已經是方外之人。

因為他們真不懂,所以玄奘的「陷害」說,就失去了目標,或者說,壓根兒就是打錯了靶。玄奘高叫道:「汝等皆是一類邪物,這般誘我!當時只以低行之言,談玄談道可也;如今怎麼以美人局來騙害貧僧,是何道理!」

玄奘師父這一番怒叫,反而把四個老木頭給嚇壞了,一個個咬指擔驚,再不復言。老天啦!我們好心好意的給他介紹老婆,這和尚竟然認為我們是妖怪邪物,太可怕了、太讓人震驚了。我們到底說錯做錯了什麼,他竟然認為我們是妖怪?這到底是怎麼了!於是四個傢伙,一個個驚慌失措、說不出話。看見沒?人家根本就不認為自己是妖怪、邪物。你說它們是妖怪,反而把它們給嚇壞了。這群木頭妖怪,真夠有趣的。

那個赤身鬼使,一看玄奘那表現,就覺得你這和尚太虛偽。啊,自打我這姐姐一出現在你面前,就看出來你表現異常、肯定是看上我這姐姐動心了。然而我們大家替你們撮合,你這混蛋反裝清高,於是暴躁如雷道:「這和尚好不識抬舉!我這姐姐,那些兒不好?他人材俊雅,玉質嬌姿,不必說那女工針指,只這一段詩才,也配得過你。你怎麼這等推辭?休錯過了!孤直公之言甚當,如果不可苟合,待我再與你主婚。」

三藏聞言大驚失色,明明覺得它們不對,卻又說不出來人家的話有什麼錯。只好憑他們怎麼胡談亂講,軟磨硬泡,只是不從。

那赤身鬼使,發現這和尚雖在反抗,卻軟軟沓沓、婆婆媽媽,看上去不像是真心在反抗,鬼使就是有鬼心思,於是就嚇唬他:「你這和尚,我們好言好語,你不聽從,若是我們發起村野之性,還把你攝了去,教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卻不枉為人一世也?」

久經魔怪考驗的玄奘當然是打定主意了不從的。可是呢,他又實在是糾結得不行。那鬼使看到的猶豫溫吞,一點不錯。焦慮掙扎和迷茫中,一個大男人,眼淚不爭氣的就流下了面頰。因為,玄奘,糾結呀,就好像陷入了泥潭一樣,往哪兒使勁兒都掙扎不脫,多麼的絕望。如果是妖怪刀架在脖子上,貼在臉上,他或許還會堅強起來。這時候,貼在他臉上的不是刀,是那美貌溫柔女子的蜜合綾汗巾兒、便與他揩淚呢。這群妖怪,是西行路上,罕見的唯一和善對待他的一撥妖怪,而且也是唯一沒跟他徒弟們打架的一撥妖怪,也是唯一一撥用最和善的方式、很正兒八經的有教養的人類的方式,來對待他的。不過呢,也是唯一把玄奘給說迷糊給心悅誠服的跪了的妖怪,它們話語對玄奘的殺傷力,也是頂級的。

在善、不善的認識和分辨上,他的迷糊,讓他掙扎、讓他內心不清醒、讓他不能真正的堅定起來。要不是中途,那松樹和詩中突然意外的莫名其妙的掉了鏈子、道出了不懂修鍊的實話,說不定玄奘就會繼續跟它們玩下去,加入它們一夥了呢。您說說,唐聖僧到底怎樣認識,才是合格的呢?

就這樣拉拉扯扯的,天就不知不覺亮了。天亮了,木頭們也不提送唐僧走的事兒了。忽然就傳來孫悟空他們喊叫的聲音了。因為影影綽綽的孫悟空他們聽到了好像是唐僧在嚷嚷的聲音。然後一直掙不脫的唐長老就莫名其妙的掙出門來了。然後,原來一群人就一晃都沒了。

妖怪怕孫悟空他們嗎?要是怕的話,也不會發生在孫悟空眼皮底下搶人的事情了。孫悟空他們出現在木仙庵這裡的時候,如果真的害怕,要麼撒丫子跑掉,要麼當即就說清楚並無惡意、並未傷害。它們沒有跑掉,也沒有敢面對,而是一聲不吭的變回原形了。直到死,也再未言語。

還是孫悟空頂級的悟性,從它們的名號中,識破了它們的真形,記住喲,不是通過他的火眼金睛看出來的原形,是通過它們的名號。要不是因為名號,孫悟空也是識別不了的。當八戒把幾棵樹木翻倒,那根下俱鮮血淋漓。樹木成精,怎麼會有鮮血?很可能,這樹木,也是被修不成的所謂修行人給附身了,或者是樹精們附了執著文采和人世情調的半吊子修行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孫悟空他們來了。樹精們為何躲避不見?是呀,啥時候你看見三藏對著幾個徒弟吟詩作對、揮灑才情了?

(第六十四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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