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聊弗洛依德這一家子 （中篇 相由心生）

2008年克里斯蒂紐約當代藝術拍賣會上，一幅名為《待遇監管的酣睡》的畫作以三千三百六十萬美元的價格成交，創造了當時在世藝術家作品的最高成交紀錄。這幅畫的作者是魯西安.弗洛伊德, 著名心理分析大師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孫子。

小弗洛伊德生於一戰後的德國，十歲出頭的時候，隨家人移居英國躲避納粹的迫害，在那兒，這個左撇子的孩子成長為一名在業內頗具名望的畫家。早期魯西安.弗洛伊德的作品，筆法細膩工整，但用色偏冷淡，甚至可以說畫面總是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種憂鬱，不過總體給人的感覺還是沉靜平和而且很有裝飾性。後來可能是受到年長他一些的著名藝術家Francis Bacon的影響，畫風開始轉變得粗獷。60年代以後魯西安喜歡畫裸體，他善用的畫筆也從軟毛刷變成硬豬鬃短毛刷，而且在畫肉體上面的高亮色塊時，還要將筆硬硬地按下去，讓色彩分層畫面變厚，造成一種塗抹的形式，我把這叫做弗洛伊德式的表現主義寫實。這是因為，小弗洛伊德畫這些人體時，他其實是非常地認真細緻的，那些和真人尺寸差不多的畫作，是要花費他幾個月幾千個小時從早到晚的畫室工作才能完成。在和所繪對象獨自相處的時間裡，小弗洛伊德要麼是嘴中念念有詞，要麼就找話題聊天，然後仔細觀察對方的心理活動帶出來的面部表情，以及對身體上每個部位每條肌肉的變化影響。有一位請他畫過像的人士曾經說，有時候在凳子上坐了四五十分鐘，就起來活動一下，走過去看看畫布，上面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

與一般的畫家不同，小弗洛伊德是隨著年齡的老邁反而對於裸體的題材越來越熱衷起來，他尤其是感興趣身形怪異的裸體題材。1995年，小弗洛伊德在倫敦一家夜總會遇到 Sue，一個體重超過三百磅的肥胖女人，她當時是一個職業中心的待遇監管。小弗洛伊德把Sue帶到自己的畫室，以每小時差不多五美金的價格，雇傭Sue作為自己的模特，在接下來的四年多的時間裡，畫了一系列肥胖裸女的大幅作品。據Sue後來回憶說，畫家本人其實挺討人喜歡，但對自己來說，每天躺在那個很不舒服的沙發上，無聊得讓人疲倦，最後我不得不跟他說，我不能再幹了，你太一根筋了（you are too mental）。沒過多久，小弗洛伊德寫信給Sue，感謝她的真誠，並告訴她說自己去看了精神科醫生，醫生診斷他是得了自閉憂鬱症。

小弗洛伊德的裸體作品雖然能通過其刻意提純的技法讓人感到一種視覺的震撼，但終歸主調頹廢氣氛抑鬱，對觀者的情緒或多或少會帶來一些負面影響。所以有批評者指責他，不是通過藝術去鼓勵人們欣賞讚美肉體，而是故意醜化他所描繪的對象，呈現給觀者的都好像是行屍走肉，deplorable！像肥胖的Sue這樣的主題，有誰願意把它擺放到自己的客廳裡面去呢，那在美學和道德上一文不值。當年倫敦坊間曾經流傳過這樣的一個故事，有一次，一位在畫展上剛剛看過小弗洛伊德畫的女王肖像的貴婦，跑到白金漢宮對女王說：「陛下，您真的很幸運，那什麼…」。見這貴婦吞吞吐吐的樣子，女王自己把她後邊沒說出來的話給接了過去：「 那什麼，他沒把我畫成臃腫的裸體，這我想到了。」

像小弗洛伊德這樣，以內心的感受來表現俱像的寫實風格，我以前在中國也見到過。十多年前在北京的中國美術館，舉辦過一場叫做「同修殊相」的畫展，這其實是中央美院油畫系的第一屆高級研修班結業展。那個高級研修班的報名資格應該是繪畫專業研究生畢業或同等資歷以上者，所以那班上的十幾名才子（還有幾個才女）個個身手不凡，而且不少人早就在外界混得小有名氣了。這樣的人回爐深造，自然讓人期望很高，可繪畫的最高學歷也不能叫博士呀，所以，大家就俗稱這個研修班為中央美院大師班。我當時有幾個朋友就是那班上的學員，但我覺得在那個畫展上，作品中真正流露出大師潛質的，當屬忻東旺送去的幾幅人物畫了。那種看是粗曠簡約實際是精純提煉的表現筆法，那種相由心生的人物表情刻畫，讓我看了吃驚不小，頓覺此人似乎是得到了小弗洛伊德秘訣真傳。後來我去忻東旺在清華園新建的畫室時，他正在對照著一張數碼屏幕上的照片，一筆一筆地細摳民工腦門上暴凸的青筋。事情果然如此，只有像他這樣一步一步從農村走出來的畫家，才能把內心中透悟的感受表達得如此傳神。

十年前的時候，忻東旺一幅不到真人尺寸的人物畫像就已經能賣到三十萬美金了，我還曾經想過，照這個速度發展下去，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沒準哪天在拍賣會上傳出消息，忻東旺的畫作打破小弗洛伊德的記錄，成為在世畫家的新高，這應該不是天方夜譚的事情。還真是世事難料，21014年我在網上驚諤地看到一條消息：忻東旺先生患癌症醫治無效，英年早逝。真是天妒英才啊。沉重惋惜之餘，我不禁暗自感嘆，這個社會增生出太多的需求，最後還是壓力害了他。

圖一，小弗洛依德自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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