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志義:市場對資本主義的解構——論分配的自然決定和權力決定(二)
摘要:一個第三產業比重大大超過工業生產比重的社會,已不是一個以資本權力為中心的資本主義社會。由第三產業帶來的市場廣度與深度的拓展,正在徹底顛復資本主義。它不是消滅資本和資本利潤,而是弱化和消滅資本權力。
在我的《論分配的自然決定與權力決定(一)》中,說明了組織產生權力和權力分配,而權力分配是產生剝削與掠奪的根源。但生產組織化是提高生產效率的主要途徑,比如圍獵比之個體打獵具有更高效率,機器化集約化生產比之手工生產個體生產具有更高效率。所以現代生產不可避免會出現生產組織,人類不可能為了生產組織可能產生剝削去消滅生產組織。所以權力分配在一定範圍一定程度必須存在。除了生產組織中還存在權力分配之外,社會中仍有不少職業只能實行權力分配。如法官,如從事基礎理論研究的科學家和學者,這些人的工作意義很大,他們並不直接創造生產成果,無法通過私有制的方式,即以客觀又可計量的生產成果來獲得收入,所以只能由國家權力來決定他們的收入。但市場的出現及其廣度與深度的擴展,對權力分配正在產生巨大影響。
一,自然分配的市場形式
通常我們把市場理解為商品或生產要素交易的場所,廣義的市場則指私有的、自由的、交易的經濟形態。這其中就蘊涵市場是一個分配場所和分配方式。當社會生產出現分工之後。把自已的產品或服務拿到市場上與他人交易,是市場經濟條件下生產者獲得收入的唯一途徑。所以通過市場獲得收入同樣是一種自然分配。是自然分配的市場形式,我把其稱為市場分配。
市場分配是非權力非規則分配。比如一個生產者或生產組織,不論是出賣產品或提供服務,他(們)的收益不僅取決於生產的產品或服務數量,而且取決於產品或服務價格,價格是最重要的分配手段。市場價格是交易雙方討價還價形成的,既非預先確定,也非權力強制,討價還價就是分配過程。所以市場分配同時又是自主性分配。我的收入是多少,並不是權力和他人決定,我通過討價還價,就已經參與了這個分配的決策過程。市場主體直接參与分配決策,是市場分配自然性的本質特徵。
當不單產品或服務,而且生產要素,如資本勞動技術等進入市場,並通過市場來確定收入時,市場瓦解了生產組織中的權力分配。奴隸獲得人身自由權之後,勞動為自已私有,他仍可在原先奴隸主莊園中出賣勞動,但他與原先奴隸主的關係已不是依附或組織關係,而是雇傭關係,雇傭關係就是市場關係。他的收入便不是僱主單方決定(權力分配),而要由他與僱主的討價還價來決定(市場分配)。如果工錢不合理,他是可以通過市場另找僱主的。勞動的私有和選擇的自由,決定僱主與僱工之間的關係是平等的。地主與僱農,資本家與工人,實質上都是這種雇傭關係即市場關係。
市場分配的公正,核心在自由。削削是人與人之間經濟關係的產物,建立在完全自由選擇基礎上形成的人與人之間的經濟關係,並不存在剝削。交易作為一個分配過程,在非強迫條件下,交易成功,則是雙方承認公正。如果不成功則有一方認為不公正,但他可通過市場進行另外的交易選擇。直到他認為公正(當然這種公正不是他的單方選擇,而是基於現實基礎上的考慮)為止。所以公正不是由政府或某種道理認定,而是決定於交易各方的自由程度。自由即公正。馬克思認為資本利潤是剝削工人勞動成果獲得的,就是把某種收入是否合理當作衡量公平的依據。姑不論資本利潤合理不合理,或多少才合理,只是一種主觀分析,有無窮爭議。如果工人與資本家對工資的討價還價是完全自由的,工資的確定便是資本家和工人雙方對其的認可,即便資本利潤確是來源於工人勞動,那也是工人認可這種利潤,而一認可,那就不是剝削。同樣,如果由於工人工資過高,導致資本沒有利潤,甚至虧損,那也是資本認可的。認可的就是合理的。所以你的公正不是你的收入是多是少,而是你是否不受脅迫,完全自由參與了分配決策。是否自由才是是否公正的根本體現。
當勞動資本技術之間,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上下游產業之間,生產與銷售之間的利益分割,無法通過既客觀又可計量的方法進行時,通過他們之間的自由談判實行利益分割,就是市場分配的本義。生產分工與合作生產,使社會個體既相互聯繫,相互依賴,又相互對抗。賦於每一社會個體自由,可以形成一個自然的社會利益分配機制。馬克思說資本與勞動之間的利益矛盾不可調和,如果工人有著充分的職業選擇自由,「此處不留爺」,市場又給予了「自有留爺處」的廣闊空間和機會,這一矛盾還是不可調和的嗎?所以自由談判(即契約經濟)是解決包括勞資矛盾在內的所有利益矛盾的根本途徑。而市場是自由的載體。擴展市場,便是擴展自由。
二,影響自由的顯性因素與隱性因素
自由在經濟關係中並不是空洞的概念,而是一組個人權利。首先是財產(包括勞動)私有的經濟權利,以及由此派生出來的使用權,處置權,收益權。其次是自由創業自由流動的政治權利,包括投資自由,職業選擇自由,遷徙自由等。再次是具體經濟活動中的非暴力強制或非變相暴力強制,非欺騙或非變相欺騙。顯然,這樣一組權利,與國家的政治體制與經濟體制有關。在公有制與計劃經濟體制下,既無市場,也無市場中的自由,當然也無自由帶來的公正。
從理論上說,一個在政治制度法律制度上保證個人自由權利的社會並不存在剝削。當社會實行市場經濟,法律保障私有財產,並在具體經濟活動中清除影響自由的暴力、強制、欺騙等顯性因素之後,每一個人的收入都是你自已參與確定並認可的,而公正的本質是個人的認可。比如中國農民進入工廠打工,只要他的收入高於原先的農業生產收入,他就會認為是公正(也只有更高,他才會選擇打工而不是務農),並不會因他的收入比美國做同樣事的工人收入低很多而認為不公正。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在與他人的比較中,發現自已的收入低,又會有新的訴求。如果他是自由的,他通過自由選擇也可能獲得更多收入。所以自由的權利,能夠使社會逼近公正。
但光有自由的權利,並不能保證社會公正,自由還與一系列的隱形因素有關。我以工人的職業選擇自由為例,分析自由受到限制的幾種隱形因素。
A,勞動力的供求。勞力供大於求時,勞力的市場工資偏低,資本因勞力工資低獲得不合理的利潤,剝削產生。勞力求大於供時,勞力工資過高,則可能侵蝕資本合理利潤。但社會發展的絕大部分時間,都處於勞力供過於求狀況,特別是機器先進性的不斷發展,使其可以代替工人,它在使資本利潤不斷提高的同時,也在不斷製造勞力的剩餘。勞動力的供過於求限制了工人的選擇自由,勞力的市場工資難以提高甚至下降。這是資本主義初期工人生活困難並受到剝削的原因所在。
B,社會生產的集約化程度。這裡的集約化不是指單個企業的規模化程度,而是指由於單個企業規模化程度提高使社會中的生產組織總量減少。比如一個社會原本有一百萬個企業,由於單個企業集約化程度的提高,十萬個企業就能生產一百萬個企業生產的產品,社會的總企業數量減少,即社會的總生產單元減少,則工人的選擇機會減少,自由受到限制,討價還價能力下降,工人可能受到剝削。
C,社會生產的多樣化程度。工業社會比之農業社會顯然增加了社會生產的多樣化,工業產品的日益多樣化也帶來社會生產的多樣化。特別是人的需求向多樣化的方向發展,不但帶來工業生產的多樣化,而且帶來第三產業的發展。第三產業是服務產業,很難採用集約化的生產,所以第三產業的發展不但增加了社會生產多樣化,還大大增加了社會的生產單元(生產組織或生產個體),每一個人的職業選擇自由,因社會生產單元的大幅增加而擴大。所以社會生產的多樣化程度也是影響工人職業選擇自由的一個隱形因素。
顯然,這些隱形因素既與市場的擴展和完善相關,也與社會經濟發展水平處於那一階段相關。所以自由可以逼近公正,卻難以達到絕對公正。
三,市場對生產組織的滲透
在資本主義經濟中,也出現過生產資料集體所有,各人收入大致相同的生產組織,有人認為這是共產主義的萌芽。其實這是誤解。A,生產資料集體所有與公有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集體所有仍是私有制。從整個社會來說,它只是一個生產單元。B,這一生產組織是完全自願建立起來的,如何分配是每一個人對其的認可,而不在於平均不平均,所以組織內部的關係是市場關係。C,組織內部並不允許存在多數民主的強制和暴力。任何一個人,只要對其中的關係包括分配關係不認可,即可退出這一組織,而社會必須提供這種退出的機會和空間。所以,這種組織並不是什麼共產主義的雛形,而是內部經濟關係市場化的的組織。它不可能自然的(但可通過國家權力強制)發展為一種社會制度。因為當其成為一種社會制度時,個人便失去外在選擇的空間。這一組織便會變成一個強制性的組織。所以組織或可是共產主義的,社會不能是共產主義的。
事實上,在市場經濟國家,這種內部經濟關係市場化的生產組織正在日益增多。比如律師合作所,它的生產資料可以集體所有,也可以個人所有,分配可以平均,也可以不平均,但所有這一組織的成員都對組織中的關係包括分配關係高度認可,是以市場自由交易原則建立起來的組織。組織中的利益分配不是權力分配而是市場分配。不過,組織中市場化的發展是以社會市場化的擴展為前提的。如果社會不能提供機會充足的市場選擇空間,個人的自由便無法得到保證,生產組織內部的市場化難以實現。
勞力市場、資本市場、技術市場的擴展正是市場化的擴展。它正在廣泛而又深刻的改變生產組織內部關係。生產組織化確實是現代工業生產的基本特徵,但生產要素市場化的發展可以弱化甚至消滅生產組織中的權力分配。其中尤以資本市場的發展對生產組織特徵的改變影響巨大。現代金融業包括證券業(如股票)的建立和發展,即資本市場的建立和發展,是市場經濟走向完善和成熟的重要體現。那未,資本市場的擴展對企業的權力結構與分配結構有那些影響?
第一,它使資本持有人廣泛化,由此分散了由資本所有權派生出來的資本權力,權力的分散弱化了生產組織的組織特徵。這個企業不是那一個人說了算。第二,它為資本本身退出這一組織提供通道,也就是說,這一企業並不一定完全是資本家的,而更多的表現出各種生產要素組合的特徵(生產資料是資本家的,企業不一定是資本家的)。第三,雖然資本利潤仍與企業利潤相關,但越來越接近資本市場價格。資本的競爭與資本的流動,則使投資於不同產業的資本獲得的利潤趨向一致。資本價格是市場認可的資本利潤。正如勞力的市場工資是市場認可的勞力價值一樣,所以資本利潤趨向合理。第四,它使企業的所有權與經營權管理權逐漸相分離。生產組織一定要有統一的經營與管理,資本的市場化則使經營管理權逐漸向專業人員手中轉移。資本控制企業的權力在大幅削弱。
資本主義的典型特徵,一是組織化的生產,這是自然特徵,二是資本對這一組織的控制,這是政治特徵。當資本市場建立並擴展之後,資本只是生產組織的生產要素之一,資本控制企業的政治特徵弱化。同時伴隨勞力市場,技術市場的發展,企業中資本技術勞力之間的關係日趨平等(技術勞力選擇自由的擴大,也是企業內部關係市場化的關鍵因素),由此帶來企業內分配關係的市場化。而市場化程度越高,組織內部的分配越公正。
組織的特徵是控制和強制,市場的特徵是平等和自由。當工業社會大量出現組織化的生產時,市場則日益滲透於組織之中。社會的自然發展,既出現生產組織的發展,又出現市場的發展。而市場是組織特別是組織權力的剋星和天敵。
四,第三產業的發展與資本主義的解構
我們往往把資本主義經濟混同於市場經濟,實際上兩者具有明確的不同。市場經濟是私有和交易的經濟,資本主義經濟也是私有和交易的經濟,但資本主義的典型特徵是生產組織化。而市場經濟除了組織化的生產之外,還存在大量非組織化或弱組織化的生產。手機是工業產品,鄧麗君的歌卻是個人產品。這些個人生產或服務同樣私有和交易,卻與那些大資本,高效率,機器化、強組織的工業生產不同。所以資本主義經濟是市場經濟,卻只是市場經濟中的一部分。
馬克思一個著名的觀點是,生產社會化與生產資料私人佔有的矛盾,是資本主義最深刻的矛盾,必然導致資本主義的滅亡。這裡,生產社會化如何定義?相對小農經濟的單家獨院生產,大規模的組織化生產是社會化生產。但小農式的經濟之所以不是社會化生產,是因為它是自給自足,即非交易的經濟。所以,生產社會化有兩種表現,即組織化和市場化。集約化生產是通過組織化來走向生產社會化的。而生產社會化並不完全是組織化,小生產如果是基於生產分工而產生,即非自給自足,必然通過市場交易與社會相聯繫,所以它的發展並不是資本主義的發展,卻是市場化的發展。同時也是生產社會化的發展。這種生產社會化並不與生產資料私人佔有產生矛盾。我們現在把這種既是交易,又是非組織化或弱組織化的生產統稱為第三產業。
當第三產業的發展使其總體規模超過第二產業時,社會的特徵發生了根本的變化:A,第三產業是生產非組織化或弱組織化的發展,即非權力的發展,從業人員並不受到或很少受到組織權力的剝削,為自由職業。第三產業的發展,增加了大量自由職業者。這部分人不可能受到剝削。B,自由職業者是商品市場主體,即能把自已的產品或服務直接進入市場獲得收入,而非是通過企業(組織)這個中介間接從市場中獲得收入。直接的市場主體直接面對消費者,自已可以參與甚至決定產品(只受消費者約束)價格,自已就是老闆。因而可以獲得更高收入。自由職業者的增加,即社會中產階級的增加。C,第三產業的發展,大大增加了社會生產單元,使組織化的生產企業中的工人職業選擇自由大大增加。這不僅增加了工人在企業中的討價還價能力,擴大工人與企業管理者之間的平等,而且由於自由職業有更高的收入,從而推動市場勞力價格上升。企業中工人的收入,通過勞力的自由流動,越來越接近自由職業者。他們也進入社會中產階級。
所以,現在的資本主義社會與馬克思所看到的資本主義社會已大不一樣。第三產業的發展,不但本身沒有資本權力帶來的可能剝削,而且瓦解了第二產業中資本利用生產組織化產生的資本權力對工人的可能剝削。私有制企業中的勞資矛盾得到根本緩解。現在西方國家工人的高工資,當然與工人的政治權利(如組織工會抗議罷工等)相關,但最根本的,是他們的社會進入一個第三產業發達的時代。
工業生產發展曾經降低甚至消滅了地主對農民的剝削。因為農民受到地主剝削並不是土地私有或存在地租,而是農民缺乏選擇的自由。工業生產的發展為農民提供了多得多的職業選擇自由,農民有了大量的跨產業選擇職業的機會。所以在工業社會,雖然仍存在地租,我們卻很少聽到地主對農民剝削。同樣,第三產業的發展為工人提供了多得多的職業選擇機會,工人的自由在市場的發展中大為增加,資本家還能夠運用資本權力,對工人實行剝削嗎?
一個第三產業比重大大超過工業生產比重的社會,已不是一個以資本權力為中心的資本主義社會。由第三產業帶來的市場廣度與深度的拓展,正在徹底顛復資本主義。它不是消滅資本和資本利潤,而是弱化和消滅資本權力。
但社會的這一發展過程是緩慢的,無法迅速降低和消滅影響個人自由的隱形因素。在這一歷史過程中,為了儘可能的公正,國家權力應該如何做?請看續文《論分配的自然決定和權力決定》之三:國家權力的作用和誤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