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原創長篇小說】尨嫚兒Mary

作者:老寒腿7979  於 2013-10-1 14:01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原創文學

關鍵詞:老寒腿7979

尨嫚兒Mary

                  ——老寒腿7979

 

      第一章:寵中之寵

 

這裡是富人區。一看房車,二看女人,三看狗。

當追富成為一種潮流的時候,人們大都能一眼便作出精準的判斷,好似一群奔跑著的生靈,沖向哪裡並不重要,記住頭領的特徵即可。那特徵浮泛開去,就是象徵,於是一切為了象徵而努力前行。

如同一個夢。夢總是好的,因為它真。直覺內心世界里的感受,那才是自己的,所以真。

隨夢而去,又總是抓不住想要的,與風握手,與光影親密,每每近乎實現際,嘎然錯位,只留下一股味道。聲音與圖像是需要記憶的,味道不用,它長在心裡。

噩夢裡也有想要的,有幸好的味道。

象徵也是一股味道。

服飾、物件和場景,可以煥發味道,倘若原本沒有味道,便不是味道。有迷於味道的追隨,足以喪志,卻無可厚非,因為生命中人總是堅信,夢可以交流。

所以富人區的休閑場所,有許多不是富人。            

說是休閑,其實就是顯擺。

顯擺也沒有錯。活像小孩兒過年的新衣服,或最後一顆糖豆兒,一個饞字透著無盡的美妙。

休閑區的漂亮女人是饞人的,因為身邊和周圍的襯托,罩著寵幸,寵幸是一種得意的,高高在上的幸福。

好狗也饞人,不僅是因為名貴,多是那恃寵而驕的嬌氣勁兒,嬌艷欲滴的嬌,惹人心癢心顫的嬌,捧在手裡隨時可能沒有的嬌。

在這樣的一個地方,有這樣的一個女人,牽著這樣的一條狗。嘖!

廣場是對外開放的,大氣是對闊氣的最好詮釋及彰顯,人氣又是闊氣的試衣鏡。而至於房車,一般近身不得,那車大都停於那房前或直入房內,房外有隔且門崗森嚴,花草樹木掩映其中,橋石河泊點綴於內,此間好受種種,只有居者赤身照月臨溪弄影自己獨享了。

廣場的佔地、設施、耗能、養護、保潔等,投入應該是不菲的。費用的出處及回籠,自有商人和官員聰明的腦袋瓜兒去運轉,事實上確是來此消費之大眾,得到了富人的待遇且不出分文,人文環境的進步,洋溢著時代的新生氣息。既是潮流,又早已超越溫飽,富,作為成功之一而為時尚,且本身與道德無關,則追富、炫富、比富、享富自然融洽,縱有階級劃分,二者之間也能做到心平氣和,畢竟過好日子是人之所願,而至於有福同享大愛四方,那也是思想境界方面需要探討的問題。精神層面的,享福與遭罪,可不管你富與不富,那是個人修行問題。

場內落有巨大野態碑石,刻曰:裕博園。

花崗岩鋪地,塊兒大,沉厚,平展,拋光。伴有花圃,草坪,幽林,奇峰若干,與地面以墩石相界,各自呈優美特異圖形,說不上誰分割誰。

內里是人工湖,蓮萍成片,紅魚游逸,浮島亂真,蟲鳥嘻棲。亭廊曲徑肆凌於水上,小舟輕漿可手足弄波。

盡頭臨峭,清瀑掛壁,濕星作霧,幻化雲煙。

先進科技的運用愈發傳神。八方蕾殼形比天傘,開苞綻放,金屬玻璃構建,內襯電子屏幕,再配以燈柱錯落,流光異彩繪畫黑夜,足令心鳥飛翔。

現在是狗時辰,來遛狗的多,也不知道是否挨聯得上。跳舞的人也多,其與何者關聯,就更說不上了。

狗通人性,人知道。人通什麼性,人未必知道,想必狗知道,不然各色小狗怎會都把人哄得美滋滋樂顛顛的?

哄人逗樂的人,也不少,有的被捧作天上星。

作星星好,光輝閃亮受人抬舉。也不一定好,乍看熱熱鬧鬧的,情韻漫綿,細想有可能孤寂清冷心苦無告。這只是猜,出處是星與星相距太遠,離地又高。

亦如遛狗之人,交流甚少,自顧謐樂,旁側無物。除非牽的是別人的狗,至於其它,猜不出來。

眼下一位女子和一條狗,就呈這樣一種特殊狀態。

女子姣好饞人,狗也姣好饞人。奇怪的是女子的注意力不在狗上,神色散亂目光流盼,狗的注意力倒是在人身上,卻是過於集中,盯盯瞅著她,似不肯離開半步。

她似在等待,又不急於什麼,在打電話,心思又不在電話上。

「財色雙騙也無所謂,問題是他欺騙了我的感情,他太能裝了。」

「我就是相信有真情存在,上當受騙是因為老天不眷顧我,人和狗之間都能有真誠,人與人怎麼就不能?我現在只可憐Mary,我死了,它可怎麼辦?」

算了吧,你肯定養不活。

你介紹的也怨不得你,是我自己太認真,你用不著自責。」

她的語音不高,但那極具穿透力的字句還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在她所坐的排椅後面,靠近花圃,當界的堤面由大理石鋪就,可供人坐卧休息,時值盛夏,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悄悄溜過去玩紙牌,則沒有絲毫不妥。

玩者的心思亦自然不在牌上。時而手勢,時而眨眼,時而交頭接耳,時而瞟一瞟近處,與一對情侶意思的中年人目光相遇,然後雙方會意地點點頭。身後的近距離竊聽,電話雙方的聲音應該都能捕捉得到。

通話的時間不短,卻過得很快。後期女子的嗓音沙啞,帶著哭腔,思維愈發的雜亂模糊。不過,以二老那「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聾耳,及相互間的提示和爭辯,最終還是得出了結論,作為事後回答那對中年男女提問的炫耀。

該女子姓紅名粉(姓氏里似沒有這個「紅」,不知從幾齡后開始的,姓名取諧音或邪音)。一會兒被稱呼「大紅(?)」,一會兒又被叫做「可人兒」。

電話里的另一端,是紅粉的閨蜜好友,叫連珠(應該是,如果是廉珠,有點不對勁。),也叫「連子」,又叫「老妙(或廟?)」。

紅粉就在眼前的某座別墅里住,被一個叫房總名大維的包養作二奶,房總綽號「澡堂子」。

房老闆的老婆叫「浮艷」(也沒有這個姓)。連珠叫她「艷姐」,紅粉叫她「來事兒(?)」。

狗的名字是英文,翻譯過來叫瑪麗,但養狗的人通常不叫狗的譯名,這都知道,說英語洋氣,又好聽。它叫Mary

紅粉被一個叫大林的男人給騙了。(是「大林」還是「達令」?也可能是英文名字,又可能是英語「親愛的」那意思,沒聽清,電話里只提到一次,再說起那人就用「他」。)

紅粉是通過連珠認識的房總,連珠與浮艷的關係不一般。

紅粉與大林的相識也是經連珠介紹。

浮艷是一個生活糜爛的女人,貪賭好嫖,花錢沖,情人多。

連珠有賣淫史,后升作「皮條客」,曾幫助過紅粉隨即拉她下水。大林長得好,多才多藝高學歷而且志向遠大,就是窮,又苦於難覓伯樂。紅粉為他花了很多錢,拮据時賭場賣身。

房總與紅粉翻臉並打了她。

紅粉活不起了。她捨不得心肝寶貝小Mary,她把它當成自己的孩子,不時「閨女,閨女」地叫。

電話沒打完,手機沒電了。紅粉把Mary抱上椅子,呢呢喃喃又說了許多,旁人聽不清,最後紅粉把一個手袋掛在了Mary的脖子上,毅然離去,Mary沒有跟從,蹲在原地發抖,目送主人背影消失,眼裡明顯含著淚,「嗚嗚」地呻吟。

幾位有心人圍攏過來。把包摘下打開,裡面有一張字條和一沓現金,字曰:請善待我的閨女,她叫Mary,否則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二老沒有散布所聽到的,那對男女也未問及。

老人拿到了錢,戀人抱走了狗。

分道揚鑣幾步遠的時候。「咋還有叫這名的?——紅粉?!」老婦對老翁說;「太嬌貴,夠嗆能養活。」男的對女的說。

紅粉揣著逃犯之心回到了家。接下來是自我處置。

說死容易,說說而已;想死也不難,一想也罷。而真正去做的時候,全然不是那麼回事,思想鬥爭是難免的。

人在床上,葯在桌上。據傳生命臨近結束之際,靈魂先在天上飄遊,眼見過去和將來,識破萬事玄機和內幕,洞察人物內心。

偌大個房子,樓上樓下的,如入山谷,可以藏身的旮旯很多,又似乎都不可靠。為什麼要藏呢?唯一的牽掛已被割捨,唉!Mary,臨別時的顫慄和嗚咽一直在電擊並噬咬著內心,還有那眼神兒,啊,不敢去想,心要被拽出來了,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呢?太疼了!自以為見得多,經得廣,受得深,想得透;狠心過,開心過,傷心過,煩心過,酸甜苦辣咸五味雜陳好似嘗遍,不過如此。可是Mary它太讓人心疼了,彷彿被揪住了某根先天脆弱、哆哆嗦嗦的神經,無法安寧。小Mary,它肯定活不了,沒準兒會走在前頭,在某個光亮的洞口迎接。

想想其它,沒什麼感覺,都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愛了,恨了,成功了,失敗了,騙人了,被騙了,一切都太正常了,想想都可笑。人,如果以麻木甚至冷酷之心去看待世界,那麼很簡單,所有的苦心經營和設計,人前人後,話里話外,臉上露的心裡藏的,明著辦的暗地使的,有點象小孩藏貓兒過家家。大呼小叫人五人六者,不會輕易被看到自己卑躬屈膝蠅營狗苟的樣子,春風得意不可一世的,永遠相信八卦相信自己命好。人精們易犯的最大錯誤就是:這是我的,那是我的,而至於我是誰的?不去想。

人說沒有遭不了的罪,而人在遭罪時往往會覺得受不了。

說是有享不了的福,誰在享福的時候都會認為那福享得還不夠。知足常樂,感恩戴德,那是說給別人聽的,只有隔世為人才會知道。

囚牢!是的,死囚牢。死囚牢里出聖人。

在那裡,心魄拔萃升空,再回首俯瞰塵世,你就是神,神沒有什麼不知道的。

從你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就以女孩問世。在父母的心機當中,女孩是一種財富,所謂小子江山嫚兒財產,什麼計劃生育不生育,有人有世界,有家才有國。

於是你開始欠父母的債。那債是長期貸款,按不按揭,首不首付,不知道,反正一輩子還不完,一筆筆賬記著,利息隨意隨行漲,從來沒有下浮的。苦肉計是報賬出單的最佳方式,十月懷胎不容易對吧?生你的時候去摸了一回閻王爺的鼻子疼得要鑽地縫兒對吧?這你別攀嫉小子孩兒,兒子是自己的,將來連爹媽都是他的,說這話的意思是將來爹媽的財產是兒子的,至於養老孝敬之事,是要嫚兒還債在先的,所謂養兒防老,實際上是養嫚兒防老。

也不用到老的時候,債務是可以轉移的,兒子的事就是爹媽的事,女兒是要管的,不說是債務,那叫義務。

所以娘家是女兒的軟肋,女兒是女人的把柄,如此循環,永無歇止。

手心手背都是肉,十個手指不一般齊。肉有厚有薄,那是嫚兒與嫚兒比較;十指連心,指的是小兒,聽說有母狼在奶水不足時,通常會叼一兩個崽子扔出窩去餓死凍死或被它食,是否先扔雌崽兒不得而知,愛哭的有奶吃,偏疼的不得濟,倒是定理。但也不包括嫚兒,愛哭的遭哄受騙挨巴掌,扔出去不死的反倒得濟,沒有偏疼的,有也是假的,只要有兄弟存在。

無情的時候需要感情,有情的時候需要情感。當感情與感情、情感與情感擠兌到一塊兒的時候,絕情便開始了。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

你的成長曆程便是在擠兌中開始的。從始至今,一直到死。

情感們都想要高尚,而感情的訛詐又是天下最卑鄙之事。表達感情是愉快的,受者亦愉快,不知不覺中你就欠下了。存心蓄意還是情勢所動,當局者無可分辨,自己心中是否懷有依靠則是顯而易知的。

為什麼要依靠呢?想必都是活在夾縫中的罷,有如溫度,高了低了都不行,心裡也總該有塊地兒駐足接著你才是。當你覺著踏實了你就依靠上了訛詐。

嫚兒好,嫚兒是爹娘的小棉襖。爹摟著親,娘睡前抱,寶兒乖,不哭鬧,嫚兒懂事,啥也不要,娘愁了能貼心,爹累了也輕巧。最愛聽故事,在早十三孝,爹娘活著難,有嫚兒有依靠,前世三生積的德,這輩俺嫚兒把擔挑。

生兒糟。養兒如養孽,死活沒有招,吃喝嫖賭齊佔全,抬手要打滿街蹽,悔不剛生掐死他,如今日子真難熬,只是可憐俺家嫚兒,不然爹娘早撂挑兒。活著苦,死不了,全是命,都該著,混賬東西別管他,做夢願你過得好。

上學嫚兒乖自己走,小子得接小子淘;嫚兒的生日娘苦日,一碗麵條將來好,男孩雖說沒說道,胡亂花錢買蛋糕。

小子念書不用功,白瞎腦瓜兒好。大妮兒太刻苦,個兒都長不高,老人瞅著心裡疼,高中大學咱得考,賣房賣血也要供,自個兒不念可惜了。

爹愁家裡窮,香火對象搞,長吁短嘆沒本事,咬牙又跺腳。於是娘有病,死活不吃藥,是嫚兒救了一家人,出門把活兒找。

嫚兒不怕吃苦,心中很自豪,掙錢全郵家,只要能吃飽。掙多爹娘樂,掙少兄弟惱,借錢添上強過關,鐵捻錠子終累倒。

男人好色賊,女子貪財婊。好你浪得不虛名,閎粉柳巷過花橋。

成年人未成人,還只知道掙命就為這張嘴。而在下面長著第二張嘴的人眼裡,你就是一條小魚。

於是連珠很自然地認識了你。

你感覺這人很好,那涼在心底的依靠便又返上來,熱起來。一直到有一天,一個這人認為可靠的男人,在你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搬走了你那塊作人的基石。此前的你,從來沒有去想過它會失去,儘管它是涼的。

那基石實際就是一層薄膜,頂多一張紙。這張紙原先隔在女孩與女人之間,今遭捅破,你成人了。

世界是空的,沒上沒下,沒著沒落。自己也是空的,整個人被從下往上掏成一具驅殼。

這時你忽然發覺,最實在的,居然是這具軀殼,輕飄飄的一層皮,猶如一個袋子。袋子逐漸收縮,拉長,怎麼會是一條蛇?!

那蛇色彩艷麗,蜿蜒妖嬈,怎麼會那麼美?!

它從天而降,卻並不著地,翻雲覆雨,吞吐彩練,任攫意中食。

它是倒懸著的,嘴在下面。

自己如此美好,先前並不知曉,怎麼會?!

連珠作了你的鏡子,你沒有仇恨她,你們成了朋友。女人與男人最大之不同,在於女人可以一命二生,隔世為人,男人思想的極限絕不會超越女人,他們永遠被她們罩在生命的光暈里。女人之間,心照不宣,往往是透明的。

妮兒大不由娘,嫚兒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愁。

母女再坐在一起的時候,已沒了篤信,換成了體諒。覆水回收,定是得病燒的,母親先別高興,女兒的下場會很慘。

精神戀愛,那是活膩了的,男人別臭美,人家拿你當兒子呢。

春日的萌發,生機盎然中,瀰漫著腥酸的腐味兒。

那是枯枝敗葉蓋著屍體再附上泥土,又和入暖風才散發出來的氣味兒,一貫地沁人心肺,妄生得意。

幾個女人不會同時讚賞同一個男人,卻可以團結一致地向他示好,並且彼此融洽,還增進親密。

兩個男人隨時隨地可對一個女人評頭品足,樂不可支,而內心絕無友善,憋著決鬥的衝動。

連珠始終是要追隨有錢人走的,就像曠野中的狼或狗,跟著獅子走。是先認識的房大維,還是苻艷在先,不好說。

苻艷與許多男人單線交好。從個人能力上講,她是一個優秀的女人,相貌亦出類拔萃,因為女人的相貌也屬於能力。

發光發熱,能力大了,天造有才,肯定要用。不是為了錢。獅子吃飽了以後,就要擴張自己的領地,羚羊們、河馬們、犀牛們大打出手,頭破血流,尚未斷奶的崽子們,沐浴在陽光下,翻跟頭打滾兒,相互間撓一下,咬兩口,瞅著有點兒懸。人們的表現欲是很強烈的,一是在生理上達到頂峰的時候,二是在心理上極大滿足的空間。

男人可以和別的或別人的女人濫交,大享其「讀書破萬卷,行萬里路」之豪邁。風光是否採得及領受並不重要,非現有的,就是好的,關鍵還有一個「險」字,那需要獵取,不可輕得輕受。有意無心當中,只要是「險」的,便成了好的,其慾望已大大超乎端碗盯鍋下館子那麼簡單。而男人對於自己的女人,或事實上是自己的,或法律上是自己的,或名義上是自己的,或自認為是自己的女人,情勢則不對頭。

俗話說:王八好當氣難受,一切還是不要挑明了的好。男人現場捉姦是最愚蠢之行為,當事的女人於事後敗露無可狡辯時,通常也只是讓她的男人知其二而諱其一,此時只有傻子才跟在屁股後頭揪住不放,「誰誰誰」的。

房大維從未知曉他有一個慣響的外號:「澡堂子」。有時掩耳盜鈴者,不失為絕頂聰明,聾啞瞎痴才是阿公,而至於味道,誰也不知道。

澡堂子也沒什麼不好,除臟去垢然後新鮮,偌大個胸懷。大不了不外乎是廁所,說好聽點兒是洗手間,內急外急的時候,巴望著往裡面擠,完事後亦恐離去太遲。而有一句話則需要說得不太好聽點兒,當文明程度高的時候,在人文環境好的地方,人們對於衛生間的依賴,絲毫不亞於其進食的所在。

苻艷似一片彩色的嫩滑的超薄的半透明的膜兒,浮於水上,眼見的是華麗靈動,極難發現其真實的存在。

嘗試著分析這個女人的心理,她做了太多有悖於家庭之事,心虛自然難免。既不敢憋悶老公太久,又擔心他為找平衡在外拈花惹草為人所騙而殃及自身,那麼網開一面合理疏導的可能性,不是沒有。

順著這個思路,連珠對你的幫助、啟蒙、教導及培訓,所有的授之以魚和漁,則具有合理性。

連珠對房大維的了解,來自於苻艷。同樣來自於苻艷的可能是授意,也可能是制約,總之對付房大維,連珠顯得力不從心。

但這並不表明連珠與房大維沒有苟且之事,從她的曖昧火辣和他的膩煩來看,這個男人的品味還是蠻高的,以連珠的姿色,上床絕沒有問題,作為情人也有可能,而被人包養,想必讓連珠自己表態,也是很難做到的吧。

不及舊時的作小。名正言順理直氣壯,這些都沒有,也許都無所謂,那麼就是為了錢吧。而既然是生意,那麼做到守雞待卵的份兒上,豈不是也太慘了點兒?!

貪戀寵幸的成分居多。人都怕被人捧,又有女為悅己者容一說,君王聖賢難過此關,良閨淑女易遭此劫。捧是雙向的,捧者與被捧者相互為鏡,煽風點火,騰雲駕霧,升入仙境。恰似人與狗,究竟誰捧誰,說不清楚。

如果只是捧,對於「過來」人而言,尤其是被騙「過來」的女人,是絕不會輕易就範的。那就只好留給「境界」二字去解釋了。

痴癮與境界這小哥倆是孿生的,不太好分。亦如天上月,水泡子太大,牆壁鏡過多,一時也整不那麼明白。

心底的那份依戀確是真的,並無自我矛盾。大維對你也的確是好,「老婆老婆」地叫,不僅滿足你肉體和物質的太多慾望,人格上的尊重,內心世界的交流,還把自己降得很低,弄得很臟,賣與你很賤,明白無疑地奉你為救世,死心塌地。

當有人虔誠視你作唯一的時候,你要小心,你現在是神,清規戒律首先適用於你,大愛無私是你的范兒,更重要的一點,神,是不食人間煙火的。

絕大多數的女人,在考量男人真偽虛實的時候,把至高制命的財權作為標準。這招兒對小農市井老百姓來講,興許管用,但也難以應對由於用工複雜,家居變化以及娛樂廣泛深入人心所帶來的糊塗局面。而對於超越生計的發展型男人,家境自然殷實,主婦是掌柜的,與一般無二,男人通常不會過問日常的合理開銷和情理消費,並間或以特殊時日紀念地點為端,口借意外之財製造女人的驚喜。至於發展事業的時空,直比戰場,眷內須撤到安全地帶才好。也不是插手不插手、干不幹政、參不參與、幫不幫忙的問題,因為自古至今,戰友與老婆很難統一在同一戰壕里。如此規制,男人大業,可同期養八個家。

法律上的規制,威力巨大。那是成功男人的雷區,倒霉女人的武器。任你鋼鐵硬漢百軸千轉,臨界時照樣兒嚇尿褲子,舉起白旗,一副死去活來的完蛋相兒,縱使初次涉險,大度男人比起小腳女人來,也總是膽小得多,按手印的一刻,舉爪兒輕重,身家性命,系與對方,全不如女性的大刀闊斧勇往直前。誠然,娘們兒心軟,優待俘虜的政策,再三被爺們兒們鑽空子,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敗家娘們兒與不守婦道者另當別論。男人對女人的遷就屈就,必須以忠誠為前提,除非被某女掌握了命門。

離婚總歸是不好的。一個男人可以和八百個女人好過,也可能談笑風生自命小雅,而單是一次離婚的經歷,就足以抽掉他身上的筋骨囊兒,這也不僅是財產金錢的分割那麼簡單,如果他離婚,他的女人就隨時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作別人的女人,那麼他的男人范兒,從此被踢出地球。還不包括兒女,因為他會一輩子在兒女面前抬不起頭來,每當家庭硝煙乍起的時候,夫妻反目,兒女們肯定會齊刷刷站在娘的一邊,甭管平時的父子父女關係有多好,多融洽,付出多少。孩兒自娘出,閉眼識味兒,至於爹,姓你姓,那是安慰你給你面子的事兒。

也有離婚以後還在一起住的。自以為是的精明之舉,男人不會成功,女人照樣倒霉,孩子得罪個透。

婚姻和子女問題永遠是二奶與養夫之間深不見底的溝,愛情如麻似水不明不白不規不整。所以二奶斷不如從前的「小」,所處非家非業,飯店旅館暫時棲身罷了。如果老闆非要留客,不論是出於稀罕利用或是其他圖謀,則需花些心思費點兒周折的罷。

這或許正是苻艷的精明之處,也或許是陰險之處。

老公被外面的女人搶走偷去,絕對是老婆的悲哀和無能,——送給她不就完了嘛!這是苻艷的口氣。

在你尚存一絲痛感的記憶里,苻艷之濫,登峰造極。她可以同時同地一對八和男人上床,也可能八對一,又或許八對八。關上門,什麼熟人生人的,有時拽大維入伙為他開智煉眼活心,有時拽上連珠。有時拽上你!你漠然之下的委屈不甘與不屑,總能被她一眼叼住。你是一個痴女,這就是她給你下的定義,也是後來她攢絡連珠為你和大維拉縴的理由之一。她一定很是慶幸,撿了大便宜:你沒有貞操感,不會尋死覓活;不會小家子氣去機關算盡,因為你見過大場面;你也不會亂性,你似乎懷有高尚之心;也不可能搶她的老公,嗟來之食,無顏貪享;你也不可能要孩子,正是由於你的不屑。

苻艷與你一直相處得很好,主動熱情誠懇外加大方,而你十分清楚是在被耍,你們不是皇后妃子大婆小姨的關係。她也非常明白,你的不甘早已寫在臉上。

自然有了Mary,苻艷送給你的。連珠說狗是人最好的伴侶,再有就是錢,錢能帶給你物質上的享受,狗是精神上的。

連珠暗地裡稱苻艷為「來事兒」,她認為女人身心的所有不潔,都是在那幾日排出,然後通體全是新的,意指苻艷爛透了,而自己是可以超脫的。

Mary激發了你的寵愛之心,再與之合理對照,你和房大維的關係也日漸親密,雖然仍沒有家的感覺,氣氛倒也融融的。大維時常像哄狗一樣摟過你來,用拇指食指中指托起你那小巧的下巴頦兒,親一口粉腮,再收起拇指中指彎曲食指刮一下俏鼻頭。邊兒上趴著Mary,正好老中少三輩兒他是爺。

狗的名字是你給起的,同樣的心情,大維叫你「可人兒」。閎粉——紅粉,紅粉佳人兒嘛!

苻艷聽到之後也跟著這麼叫,連珠於是也叫,同樣的思路異樣的心情,你假昵而稱呼連珠為「老妙」。妙語連珠嘛!

可你心裡想的是老貓,賊中賊,黑吃黑。

不忍的時候,你叫連珠「連子」,須忍的場合,連珠叫你「大閎」。

有了Mary的充實,你一度自我豐富了起來。逛街,購物,麻將,飯局,美容美髮美體,郊遊野遊旅遊,各式吧各式廳各式會,親友巴結了鄰居羨慕了同學嫉妒了。整個過程作了一個圓,這個圓,你從前是經歷過的,那時你是嫚兒,打工賺錢為人服務的活兒被你干遍了,你深知其中的辛苦煎熬甚至屈辱。

同一軌跡的同一個點,如今你是寵兒,你終於真切體會到了作為富人的好,原來苦難與幸福是可以翻過個兒來的。

平衡!人生,社會,萬事萬物終歸是一種平衡,你得出了結論。

還有一樣兒沒有達到平衡,那就是長一輩兒,升遷到大維和苻艷的級別。你當然知道這是不切合實際的妄想,輩分之差是不容更改的,你要去自找平衡。

念頭一起,即發作為不可遏制的慾望。寵愛來自於Mary,受寵與授寵也是一種平衡。

你給他命名為「毳孬」,這是你小的時候,街坊里經常搞趣的兩個小弟,他們小名的捏合。

毳孬是大學生,出自偏塞貧困。大大滿足了你求學未果的虛榮心,其中還摻雜著好比同路的親切。

他是連珠拉來的,你知道凡經這女人手的早就不是雛了。

果然他很乖巧,一如當初的你。

你像大維喜歡你而你喜歡Mary一樣地喜歡他,而他顯然比Mary更加擅於表達也更主動熱情,他那刻意的屈尊卑下和求恥作為,極大地刺激你那妄自高貴之心。你對大維的愛戴方式是循循善誘,人意善解;而他向你展示的是一條忠誠獵犬的品質,為你而瘋狂,為你去搏鬥,為你去死。

這廝如果唯利是圖、藏陰使壞的話,足以要了你的命,你當初就這樣想。

你向連珠探尋毳孬,答得斷然爽快:「你就傻吧你,玩兒玩兒得了,你聽說過有把狼養熟的嗎?小白臉兒都是白眼兒狼!」

苻艷裝作不知道此事,她料定了你的結局。你的頭破血流是她所希望的,她大老遠就看到了那堵南牆。

將相和而天子憂,把水攪渾,自古乃君王之道。

所有人都瞞著大維是註定的。

你的被騙勢屬必然。

你最後作為「敗家娘們兒」挨打,自是活該。

「毳孬」,有意思,你勞神造出的名字,本想幽默一下,卻讓自己成為笑柄,那明擺著就是一個小賊嘛!

虧得你那一片痴心,妄想!

「丟錢是小事,真跟你丟不起這人!」這是大維摔門出去時留下的最後一句。

想想也是,算起來你乾的丟人事也不少,單是為那廝籌措幾筆急用,就空了戶頭,你還重操就業,明著打麻將暗裡去偷著賣,誰人都跟,收破爛兒的也跟,這也無所謂,因為你就是從這行里出來的。

問題是你那錢的來路與去處太不協調,又太統一了,統一到自剮喂狼的地步。

一點兒不假,這回丟人丟大發了。

你開始懷疑自己的智商,再聯想成長經歷的種種,於是你更懷疑生命的意義。

一切都是假的,只有Mary。而在Mary的眼中,你分明看到了真,它的世界里,絕無假。

你拋棄了這世上你唯一的真,或許,連你自己也是假的,你本來就是假的。又或許,正是由於你的假,世界才假,自然是。

那你還在等什麼呢?消滅你自己,也許能夠換回真實的世界。

葯,入口。分批次不同數量的顆粒,敲擊出死亡的音符,不是交響樂,也不是輕音樂,那是一曲古老而悠遠的大自然的旋律,隨風飄來,又飄去,召你回到從前,再從前……

 

那是你的前世,果真是一條狗。

你就叫Mary

從你記事兒起的第一印象,是一張嬌嫩艷麗羞澀的臉,先透擴出洇散的淡淡粉暈,再露出顫顫的水韻佯動,後放發出微酸濃厚的細膩乳香。

是的,乳香。不同於媽媽那或粗或清的咖啡香,亦如你身上的這個味兒。那是太陽烘烤露珠的水汽,配上蜜蜂翅膀搧出的花香的氣味。

你尋香嗅去,發現源自身下,一張溫柔的胸懷。

對於母親與家的記憶,恍如一場夢。

夢已醒,獨留下不可磨滅的氣味兒。

你開始打量眼前這個嶄新的世界。你的第一發現是自己正躺在一個雍容綽約的少婦懷裡,正是久仰的小憩雲朵的愜意,香氣亦由此洋溢而出。

你的第二發現就是自己。你突然發現自己是有過思想見過世面的,你冷不防為此嚇了一跳,悶頭尋溯以往,又不得而知,一切如煙似霧,飄渺朦迷,也許仍是先前的夢吧,既然夢裡有母親,肯定是真的,又有自身氣味作證,不用再去想。

這是一所暴發戶的豪宅,你一眼便知。陳設一味媚洋,卻取其淺表浮華而功夫粗礪,全無半點兒品味和眼光,整套自以為是附庸風雅的派頭。桌上的美食氣味不對,用料倒是好的;架上隨掛的衣物,搭配不協調,儘管作工精細,但花色與式樣及尺寸胡亂;櫃中名酒擺著衍人,口味風格多家互沖,疑似酒吧,酒具也對不上;珍玩古董多是假的,且假得幼稚,又是雜家鑒賞,有問於主人練攤兒出身;書畫詩文與流行畫刊相摻,一落千丈一泄千里。於是你斷定:這是狼的家。味道爛腥。

女人與狗,是這裡的另類。狗是你,女人是抱著你的人。你的記憶告訴你:世上本來就是狼多狗少,由於文明進化的原因,狗變得越來越小,讓賢於人類;而狼,絕大多數披上了人皮。

那麼眼下懷抱著你的,一定是你的主人了。因為狼,永遠看不上狗,狗的忠誠與知恩圖報的品質,在它們看來,是一種自賤,太過於缺少個性與骨氣,生存與尊嚴需要拼殺才會贏得,有時需要不擇手段,只有成功和利益才會保障一切,成王敗寇,高雅與高尚,這是兩樣東西,其魔力大於任何毒品,一旦上癮,即成為殉死之士,將自己由食肉動物降為食草動物然後被任由宰殺,它們有可能成為勝利者頭上燦爛的光環,也可以被作為利用和麻痹對手的工具,而奉其為精神食糧,那是找死。

狼的天性是殺戮和貪慾,團結合作永遠以關乎利益為前提,包括親情與愛情,也必須無條件服從此項原則。

狼的勝利是必然的,因為兇狠與無恥是全天下戰無不勝的銳器。來不及逃掉的對手成了案上肉、口中食,接下來便是分贓。

亂世稱雄的狼,打天下可以,卻是絕對坐不了江山的。荒野村夫,自私貪婪,灰頭土臉流血流汗衝鋒陷陣的勞碌命,那費盡心機飽嘗勞苦得來的果實,眼瞅著無福享受,因為內訌隨即開始了。

獨裁者的下場都一樣,死得比較快。未死的於是多了個心眼兒,披上了人皮。所以人群當中那些作奸使詐行壞的,都是狼變的,人類光知道用眼睛去觀察,那是看不出來的,因為外表全都一樣,只有吃了虧才知道。這需要用鼻子去聞,一聞一個準兒;同時這也是所有的狼都不喜歡狗的真正原因。

這也是人喜歡狗的原因。在真假難辨舉世混濁的情況下,狗是人類唯一的朋友,友誼,已超越了性命的重要。

士為知己者死。士大夫的「士」;文人雅士、賢士、志士、勇士的「士」,以其敏銳、忠誠、無私和執著精神,為世界撐起了一片晴朗的天空,給蒙難苦閉的人們搭起了通向愛港的心橋。此為狗之天職,為此,狗願去承受一切痛苦,直至去死。

思想催發了情結,你向主人雙乳的溝深處拱去。她躺在床上,睡衣半褪全開,有搭無遮地如葉片拱衛花朵兒,私處羞掩似蕾粉輕點,而後放盡凈白一大片。

她的姿勢很好看:腿是曲卧著的,由豐腴到修長再到秀巧的腳趾;臀跨因腿勢尤顯寬厚圓渾;纖細的腰條擰著勁兒隨呼吸亦緊亦松;胸項似坐非仰,一對大乳過高過長又過肥,罩子只能兜住尖處小半部,於是把溝兒變成口大底小的洞,溫馨而又幽密,撩你學種子發芽式欲破土而入,又覺方向似乎不對,不過說不清,感覺卻是蠻好的。親密的滋味與夢中娘親再三吻合,你心裡便認定她作你的乾娘,不是因為奶,「有奶便是娘」的那是狼,你是出於滋味,那是情結。情結,狼對它永遠不懂。

「小鬼頭!討打!」乾娘的巴掌才剛剛接觸到你的發梢兒,轉瞬即化為輕柔的順毛摩挲。

「剛離奶的崽兒,把您當娘了。」床邊一個傭人搿著圍裙搭訕道。這是一頭壯年的母狼,男主人一定也是狼,掛著的衣服上留有他的氣味,到處都是狼味兒。

「那麼,我索性作它乾娘好啦!來——,寶貝兒,讓乾娘好好看看你,你也認識一下乾娘。」乾娘托住你的腋下,把你舉到眼前。

天使般的臉,神色聖潔,如畫的標誌,沒有瑕疵,黛眉皓月照天貴,寶唇玉齒施母儀,活脫雲中仙,落惹塵世憂。

「呦,還是個閨女兒,怪不得這麼乖,這麼好看,」乾娘邊說邊把你輕輕地搖晃,「吶——嘖嘖嘖!看看娘——,娘好看不?」乾娘又成了娘。

「狗這東西沒斷奶之前全是睜眼瞎,啥也看不見,全憑聞味兒找奶吃。」母狼腆著臉探身前湊,一股口臭氣撲面而來。狼這東西總是太過自負,你閉上眼睛都能看到她那顆油乎乎的黑心。

娘收我貼在臉上,並下意識地往旁邊躲了躲,想必是臭氣也衝到了她,「秋嫂你先歇著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母狼訕不搭下樓而去,背影里尾巴聳了聳,一顆壞死之心直蹦。

「秋嫂——!」母狼噔噔噔未下得樓去,又被娘喚了回來,「它可能是餓了,你把奶瓶子拿來。」

奶嘴兒不好用,眼兒太小,你偷偷把它咬大;奶也不好喝,是牛奶兌水,溫度倒是正好,娘是不會察覺出有什麼不妥的,在喂你之前還先吮嘴兒嘗了嘗,那上面早有狼腥味兒,你為娘感到不值,更加心疼娘。

娘的丈夫果然是一條公狼,高檔的人皮很是有范兒,想必當初得來時下了許多功夫,用多少條命換的也未可知。他和娘不親,這是你早就料定的,因為狼與人本來就不可能真正親愛。

他還經常撒謊,總不著家,回家的時候身上也帶著好幾種不同母狼的氣味。狼找狼,是本性;狼找人,是圖謀。

狼不比狐狸。狐狸放臊是看上了或躲避人,而行使魅惑,頂多算是自不量力或異想天開;狼卻不是,它是要加害於人的。

娘的日子不好過。成天在家呆著,很少外出,需要選購體己物品時,也是匆匆地去急忙地回,偶爾幾次帶你串門或應酬,逐漸證實了你的看法:狼太多。滿世界有頭有臉的全是狼,人被狼墊在腳底下,跐溜跐溜地,氣兒都喘不勻,哪有心思陪娘說話?!看了幾場戲和電影,台上和影里的幾乎也都是狼。

你變著法兒地哄娘,逗她開心。每當娘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彷彿一下子回到了她的童年時代,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兒,她會的遊戲很多,手也巧,能做出許多玩具和道具,縫剪織繡的活兒也精道,還時常給你講很多的故事。

娘摟著你講故事的時候,是你們倆都感覺最幸福的時光。

你不能告訴娘什麼,卻可以用你的心通過眼神去和她說話。

她也懂你,和你眼神兒對眼神兒,她說你聽。

漸漸地,你能吐出幾個簡單的音符再伴以不同的聲調,高低輕重長短粗細,你發明了自己的語言,足以和人類交流情感的語言。

雖然你仍然無法告訴娘,關於你的世界,你所察覺到的真相,但你至少可以安慰她,在這個世界上,至少你是真的,你對她的忠誠與愛,是可以暖她心的。

娘有王室血統。娘的娘是前清王爺家的一位格格,娘的爹是一個秀才。秀才因文章寫得好,受到王爺的賞識,聘其到王府作塾,兼替王爺跑跑生意打打雜。

日子久了,學生中的一位格格對老師心生愛慕,此事王爺看在眼裡並未作聲,亦有招秀才入門為婿之意,欲稍待時日,作些鋪墊,為秀才求取些許功名再加以點破。

不料,風雲莫測吉凶未卜,隨後的一次宮亂,給秀才帶來了麻煩。他的一位同窗獲罪被誅,死前把小兒託付於他。按當時大清例律連坐重典,此事如被告發,秀才必受極刑。

當時王爺在族中的權勢亦似累卵不保,無奈之下,暗地草草為閨婿完婚並打發出京。那位同窗之子時年六歲,被隨行收養作了秀才的親信學生,有乾兒之意,以師徒相稱,更名為「順兒」,隱姓。

一行人經輾轉后定居邊陲。蒙王爺庇蔭,秀才的生意一路順遂,至正式安家時,已是富賈名紳。

行商的歲月曆時多年,其間格格產下一女,與順兒相差九歲,此後因水土不服加思親憂慮,而至身體病弱,再無生育。

時局已是民國,洋黨執政,再無惶恐。卻是天下大亂,豪強四起,滿奸肆虐,皇族逃遁。在王爺最後一次致格格的書信中,傾訴處境艱危,欲來投奔。

秀才聞訊立刻驅車前往,風餐露宿晝夜兼程,待趕到時,已然晚了一步,宅換新主,家人失蹤,多方打探,杳無音信。

格格一直挂念親人,期待團聚,寢食難安,孱體日漸不支,於女兒三歲時,撒手西去。

秀才從此抑鬱寡歡,時常靜夜自責,在他的心裡,格格是天上的星,他的神。如今,神去了,帶走了他的意志。

秀才未再娶。常去嫖妓,爛醉而歸,除了賭毒有所不為,其他無所作為,生意上的事老早落在順兒的肩上。

女兒叫「嬌兒」,自小懂事,懂格格的心,常伴其榻不離左右。格格大去之際,放心不下,囑順兒日後悉心看護,以長兄擔待,一雙兒女跪地立誓,性命相托,永不言棄。格格左把順兒,右握嬌兒,語切切,眼不合,氣已絕,手不松。

順兒不負重託,肩負起大管家的職責,忙前跑后,里裡外外。出門生意做得精,回家和嬌兒玩得好,凡是嬌兒身邊的傭人用工,都務必親自細細挑選查驗,從無懈怠。

嬌兒也是好,聰明伶俐沉穩大方,學著順兒的樣子,明理聽話。自少小開始,從不貪玩使性,勤習女工,苦學六藝。

人隨才長。當嬌兒出落成大家閨秀時,順兒卻早已過了風華茂年,前些年上門提親者絡繹不絕,順兒總是一口回拒,推辭只有一個:嬌兒不出嫁,順兒不娶親。

人多嘴雜,弄得秀才赧然。幾次端起尊長的架子為順兒包辦,都被他抬出格格的臨終之託擋開。

久了,知根底的人看出,順兒的心思,在嬌兒上。

話兒最終傳給秀才。這位散仙犯起了思量,甭看順兒大嬌兒九歲,他還是從心裡愛惜自己的這個養子的。仁義,忠厚,孝順,能幹,尤為重要的是他對自家的一片心,矢志不移,天地可鑒,情之所系,有目共睹。對嬌兒的滿心憐愛,更不必說,嬌兒是一塊美玉,只有順兒懂;嬌兒是一本經典,一曲天音,一部神話,一個夢,所有這些,也只有他能懂。嬌兒對順兒,也是一往情深,心存依賴的。

散仙歸散仙,混世也無妨,兒女大事,小覷不得。自打格格去世之後,自身形骸雖說有些浪蕩,內心始終是清楚的。正是由於那內心的清楚,帶給他難熬的苦痛,浪蕩是為了遺忘,至少是麻醉一下也好。

然而越浪蕩越清楚,越清楚越浪蕩,惡性循環。

秀才有一個心病,折磨他多年。他一直固執地認為格格的早亡是由自己直接導致的,她只能屬於高貴,屬於受人尊寵與愛戴的那個空間,一朵盛開的鮮花遠離了它的土壤,顛沛流離,能夠存活多久?

對愛的守護,一經變為摘取,那麼得到的一定是枯敗。仰望天上星,不要期望它的降落,那將會是沉重的石頭,砸出深深的大坑;如果自己不能飛將起來,那就讓心去翱翔吧。

攀高附貴,花開枝頭,似乎是永恆的定律。

宜民國時尚,洋風鼎盛,但若是涉及婚配,明媒正娶一齊投向紳閨。革新開放的同時,又進行著承襲舊土的挖寶。

嬌兒門當戶對地嫁給了一位開國元老的公子。此人海派學歸,人俊才厚,華年正茂又有父功為基,業從政府要職。由此嬌兒的出閣,有了正本歸元的意思。

嬌兒即是娘。這個故事冗長而瑣碎,旁枝末節的片段伴隨著你的成長,你為之感動,為之興奮,心儀而入夢。

你知道現實跟秀才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盜匪之年,虎狼社會,濫欲橫行而為上流,安能高尚?焉有貴族?君子獨善唯恐不及,竟自投水火,抱奸守惡,惘一顆儉讓溫恭之心。

娘說,順兒至今未娶,因為他能感覺到嬌兒的苦悶,儘管每次的省親,嬌兒都作出幸福甜蜜的樣子,而自幼的心意相通,不覺流露於眉宇之間,神眸之中,語氣之外,那是無可遮攔的。

秀才也直是後悔,無奈之餘,也只盼乾坤清朗,家國和平。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狼以惡念,有效地利用了人類的文明成果,隨引點火藥之膨脹而後炸裂,成黑暗勢力,行屠殺與掠奪。

當狼自以為可以主宰整個世界的時候,便脫下人皮,開始其狼族的正本清源了。名份,是最後一塊肥肉。

娘,擋了那隻公狼成為狼婿的道。

那公狼給娘兩個選擇:要麼讓位作小,要麼死。

娘對那獸兒說,時下人類仍是世界的主宰,它的人皮脫得早了一點,離婚可以,權當自己瞎了眼,作小的不行,尤其不能給狼作小,而至於死,嚇唬誰呢?人狗尊貴性情在,古今羞恥狼奴生,吾以吾血薦軒轅,爾得爾後背罵名。

獸兒自知不敵,佯作大度,放娘回家。且說好聚好散,臨行前,獸兒送給娘一盒棗糕,這是娘平日喜歡吃的點心,假惺惺道別。

棗糕里有毒。你親眼所見婿狼指使佣狼干下此事。狗對狼的戒心是天生的,二者天命為敵。自古以來,狗都在為人類的忠信作著表率,因而贏得尊敬,被譽為神的化身。狼可能橫行一時,欺辱人類,那是由於狗的獨善其身,大隱於市,狗的崛起出山之時,必是狼的末日。

你曾成功地在婿狼的車裡翻出某一隻母狼骯髒的內褲給娘看。

某一次趁娘生病的時候,狼們在密室里謀划關於如何騙取秀才信任,挑撥秀才與順兒的關係,然後侵吞財產之事。

你帶娘到其門外聽得一清二楚。

幾日前順兒曾來找過娘,被佣狼擋在大門外,騙他說主人到國外度假,歸日無期,順兒只好將一封信託它轉交給娘。

佣狼把信匿下,準備晚上交給婿狼。你趁那廝不備,悄悄把信叼給了娘,活該它屋裡屋外一通亂找。

娘把信念與你聽,上面說幸好提前去信提醒,秀才和順兒才將計就計免上狼的圈套,目前已在狼的勢力之外安置新家,盼娘見信后伺機早日脫身,按址往赴。

信的最後,再三叮囑娘凡事小心,因為有些地方,狼已公開吃人。

去火車站的路上,你幾次把那盒點心打落在地,仍未引起娘的警覺,此時歸家的興奮和對未來的憧憬,使她變成了一隻快樂的小鳥。

是啊,火車在飛,因為心在飛。車窗開著,自由的空氣從山間原野農舍小溪而來,直撲你的懷抱。是秋天,成熟的季節,酷暑的霉爛之氣漸被甩到腦後,太陽高高地掛在天上,光色潤澤而慈祥。

你喜歡秋天的太陽,尤其是如火的夕陽,映出漫天的輝煌,又如血洇雲,涌動著飛升,直奔生命的至純、至高。

娘打開了糕點盒,同時打開的還有她的食慾。鬆軟的麵食被切割成適口的塊狀,不是整齊地排列,因為它們曾為一體,尚未分開,所以不是組合,而是行將訣別時抱在一起的親密,粘粘的,結著絲,最下面的皮還是連著的。

棗糕隨車微微晃動,殷實的紅色在日光下顫抖,濃香如勾,撫弄車廂內晃動的氣浪,撩撥著人的胃口。

你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一舉將那盒棋一樣的東西掫覆下地。

你本以為可以將其打散,翻滾,再沾染些許塵垢,最好是唾液痰涎之類所為人不恥憎厭之物,然後被娘棄之於窗外了事。

不料想,那糕們難捨地粘,仍是雖分尤合而為一體,縱使重重落地,也只是啪的一聲,面兒吸住地,底兒晃三晃,著實未散。

你知道這是天意了。貪生怕死,不舍眷戀,不能獨立且軟弱無能,所以才淪為糕。

磕頭都不響的東西!爺當下就汝上路,大快奔西去,任爾和稀泥!

你奮力一撲,大咬狂吞。

你的動作在剎那間進行,娘一時肯定回不過神兒來,那麼接下來的,也就什麼都明白了。

娘啊,好自珍重。今生緣已盡,來世信更高。

走了!

 

肚子咕咕叫,精神在飛升。

祥雲成片,依稀如夢;待到破穹而出時,身處全新光明。

眼皮沉沉的,朦朧透著光亮,偶有一團團白影閃現,又消失。

「這是哪兒?」你向那虛無縹緲處,茫然怯生地問。

「鬼門關!大鬼兒小鬼兒判官閻王馬上就來收拾你。」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來自空谷幽幽的某個地方,抖動著向你傳來。

「你他媽嚇唬誰呢?!」你想大聲喝斥那個躲在陰森角落裡的猥瑣傢伙,怎奈通體綿軟,下面騰空缺少支撐,喊出的話來有氣無力。

於是你愈發憤怒,「你是誰?給老子站出來!爺我狼都不怕,我怕你?!大不了再死一回還能怎的?!」

「得,你可別死,你死了變成鬼天天鬧騰我們姐兒倆,受不了,」一個女聲,很熟悉,酸嘰溜地在埋怨你,「你看房總那張臉,都不是色兒了,生怕背你一條命,你死了還有他的好?!」

「閉嘴吧你!人家正做美夢呢,也不知道被哪個色狼弄的,好受得想要再死一回。」另一熟悉的女聲,語氣刻薄,帶有一種不想讓你死得太爽,或把你救活之後再掐死,反覆幾次而從中為快的意思。

「你倆都省省吧,興許是迴光返照呢!當心詐屍!誰惹她,就跳起來咬誰!」一個男聲,聽得出,他在護著你。

行了,三個冤家齊刷刷都在。這裡是醫院,你沒死成,剛做完一個長長的夢,又回來了。你是閎粉,一個年輕漂亮的婊子。

「恭喜各位,有幸看到一出拖死狗的好戲,」閎粉努力眨了幾下眼,以適應外界的光線。正是朝霞蓬勃的時候,空氣里浸滿酒興一般的濕,侵入心肺,催伊深深地換了一口氣,「真是不好意思,本想悄悄地走,不帶一片雲彩,而今又忝臉訕不搭地回來,讓大家見笑了。」閎粉邊說邊徹底睜開雙眼。

寬敞的豪華間病房,窗帘大開,陽光綠樹和小鳥。身體兩側,雙臂可以夠及的距離,櫃案上,大簇的鮮花芬芳勁吐,告奇秀艷,「整得象跟遺體告別似的,」閎粉伸了一個懶腰,就勢拔出一隻,放在眼前,邊聞邊端詳,目光卻散散地漫向室中人,話亦有所指,「實在對不起,沒走成,讓你們失望了,下次一定努力。」

「你就拉硬吧,醉死不認二兩酒錢,電話里哭咧那勁兒哪去了。」連珠口舌利落,十足一個媒婆加老鴇。她坐在床邊,話說給閎粉聽,卻看著輸液瓶,手拿管子上的開關,調來調去。閎粉二十歲,連珠三十,話語間,她們是閨蜜。

大維在友情交流的範圍內把自己埋在沙發里,擺弄著手機,「想吃點兒啥?我回家給你做。」對著手機,問閎粉。四十來歲的年紀,略顯發福,髮型倒是撮尖兒時尚,臆想幹練又老來少,大男孩兒的意思出來。明明是一公司老總,卻揣起款爺派頭,充愣裝小,欲體現謙虛和修養,這是時下有錢人的膩歪活法。

苻艷感覺冷似的於五步開外來回走,抱著膀兒,或是端著架子,濫女人下了床比誰都正經。雖早已年過而立,膚色眸韻仍比少婦,衣著修飾卻是過於莊重,電視節目主持人的身份,確實有著公眾形象之累,不過在閎粉看來,她是著意於在與男人的交往當中,使自己異於一個婊子而屬於浪漫時尚。

看著閎粉喝下一碗粥,又上了一趟廁所,在確信她已徹底活過來之後,由苻艷主持,現場批鬥會開始。

首先是主持人作開場白。她說人這東西總是高看自己,尤其在發明了文字之後,多出了作假充真、以假亂真的毛病,一個人信,其他人也跟著信,最後連作假之人也不得不信。

人作為生命之一種,活在現實當中,現實本為塵世,人的兩腳不沾泥,被供著、捧著、敬著,卻並不知足,老是相信天上有什麼。

天上有什麼?有星星。於是篤信某顆星的位置一定屬於自己,掙命往上夠,誰也不怕掉下來摔死。

一個信字當頭,貪慾和情慾被淪為姦夫淫婦,迷信與信仰被奉為科教聖典。對,聖典,裡面寫的全是死人傻子和瘋子,前生後世和做夢。

親情如此,傳宗接代萬古千秋,豬一樣為家。老人為其子女赴湯蹈火,同時還受著晚節不保的煎熬。

愛情已被大肆渲染,連豬都不信。也對,豬本來就不信,別看人家呆兒呵的。那麼猴子肯定也不能信了,信也是假信。也許只有人相信,造出一個童話,然後把自己唬得爛醉還以為真的到了極樂世界了呢!

友情還算比較實惠,相互利益,彼此交流,團結為大。奇怪的是人在得利獲爽的同時,內心對朋友卻是敵對的,至少是鄙夷。

誰太勢力了,誰太庸俗了,誰太自命清高自以為是了,誰誰誰太過作損不長人心了,里裡外外前前後後沒一個好人,巴不得世界末日儘早來臨,與這活棺材一齊燒掉,到頭來糊了巴塗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

話說一匹馬拉著車,費勁巴力上了坡。下嶺的時候,開始很爽,慢慢地,車催著馬走,越催越緊越來越快,馬於是不耐煩了,感覺很是不爽,就把套兒摘了,讓車自己把活兒幹完,它擎得好事兒,一不留神,車軋過去了,把馬軋扁了。這就是「騙」字的由來,純屬享福享的,燒包燒的,呆著閑的,想好事兒想的。

話再說回來,被「扁」也未必就是壞事。因為好東西大多是扁的,「扁」是人類的精華,什麼內方外圓,什麼方中帶圓,什麼鏡子什麼銅錢的,什麼都不如一個「扁」。它可以摺疊,可以羅列,可以見縫就鑽,還可以翻篇兒,又能銀行支取買東西,也可大做文章,似乎一條線,其實一大片。今兒遭一次扁,明兒撈一塊匾。「可人兒,你成人了。」

「你就使勁兒貶吧,像貶狗似地貶。」閎粉實在忿不過,頂了一句。

「狗有什麼不好,它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連珠搶白進來,「我們也都是朋友,自愧比不上狗,我看Mary在你家的地位,比誰都高。」

一提起Mary,閎粉的胸口好似挨了一記重鎚,呼騰一下把她蹾靠床頭,上不來氣兒,不再吱聲。

「欸,對了,可人兒,你把Mary弄哪去了,這幾天我怎麼沒見著它?」大維喜歡Mary。也可能是因為喜歡閎粉才喜歡上它的,也許二者都有,不過由於Mary的憑空消失,閎粉還是應該向他作出解釋的。又不好說是遺棄了它,男人都不喜歡心腸狠硬的女人,況且她與它一樣,都被一個「寵」字拴著。

「昨天晚上——」閎粉支吾著思考應答,佯裝回憶。

「什麼昨天晚上?!」與Mary的准父子關係,使大維油然端起老公丈夫的架子來,「你他媽挺屍就挺了兩天三宿,整得這幫人兒,孫子似的陪你洗胃灌腸導屎導尿,大氣兒都不敢出,眼皮兒不敢眨,你要是再不過來,這幫人兒就都讓你給拽那邊兒去了。」

「你倒是一口一個這幫人兒這幫人兒的,孫子,你一個人兒當,我倆可沒那福份。」這是連珠的風格,香的臭的一起來,讓人沒法接茬。「哎,那天晚上打電話的時候,它不是還在你跟前兒呢嗎?我都聽著它聲了。」

「我把它給人了,就是在那時候。」

「給誰了?!——要給也得給我呀!那是我送給你的,你不要也得先告訴我一聲呀!」苻艷一聽急了,看來她對Mary也是上心的。

「就不給你!給你還不讓你帶壞了,跟你一起濫?!」心裡這樣想著,閎粉覺著解氣,嘴上沒吭聲。

「這敗家娘們兒!——給誰啦?!」大維瞪起眼睛,看神情倒真像是他的孩子被送人了似的。

「不認識!」閎粉把頭往旁邊一扭,拿出黨人不屈的氣概來,想著更加解氣,豪情隨之而生,給腦海里那天晚上的場景增添了悲壯的意味,催得怨淚潸潸。

「好了,好啦——!就會整這出,還一準兒好使,」連珠猥到閎粉枕邊,從柜子上的紙抽里快速提取了幾張遞給她,「你看,大維這不老實了嘛!」她沉吟著,「應該就是這附近的人,可以貼一個啟示,贖回來,搭點兒錢唄。」

「噢!白給人不要錢,這再贖回來?!還再搭錢?!我就說你這敗家娘們兒,都傻透腔兒了!」大維的話里,有心急Mary丟失的成分,也有因愛美人兒而恨娘們兒的意思,「給人的時候,還不一定搭上多少錢呢,她一貫地倒貼!」

「再吵吵也沒用,能不能找著還兩說呢!」苻艷用冷言壓住場,「白撿便宜的人,都怕事後對方有悔,找上門來,所以躲都怕來不及呢還能再回來?!」

「試試吧,該輪到錢說話的時候,可能比啥說話都管用,錢財動人心!一條狗,又不是自己養大的,也沒啥感情。」大維說。

「這事兒我去辦——《晚報》唄?」連珠一向在用錢說話的人面前搶活兒獻殷勤,而事實證明她每一次都不白忙活,等於是她在替錢說話。

「我的祖宗啊!你可拉倒吧你!」大維又氣又急有些敗壞,「《晚報》上一登,死貓爛狗都找上門來認親,要我命啊?!」

「列印幾張,往牆上貼。」苻艷說。

Mary是在廣場上丟的,那裡的保潔員成天來回踅么,肯定貼不了。」連珠說。

「賄賂一下,給點兒閉眼費。」大維說。

眼睛一閉,再一睜,飯碗可就沒了。」苻艷誇張的腔調。

「行了行了,這事兒還得我自己去辦,」閎粉說,「該是我的活兒,推到別人身上,也不好意思,冤有頭債有主,解鈴還須繫鈴人,發昏當不了死,在哪丟的我知道,我還知道Mary離開我肯定活不了,想都能想死。」

閎粉說著又哭了起來,「可是我還活著,我把Mary騙了,欠它一條命。」

沉默。

批鬥會由於Mary的丟失,變成了專題研討,關於下一步的具體落實,希望也很渺茫,閎粉一再堅持「Mary肯定活不了」的看法,但為了能讓大家的心裡好受一點,另加自罰的因素在裡面,她還是決定去找一找試試。

一上午的氣氛很讓人揪心,擺明了Mary不屬於閎粉私有,而是四人共同的孩子。人心很少豁達,然而用在狗身上,驀然奇妙地純真無比。

出院,回家,各就各位,日子似乎照常。大維扔下一筆生活費走了,啥時候喝得爛醉回來,不知道。苻艷回家偷著樂,閎粉能猜到。連珠下午剛打來一個電話買閎粉的好,救人一命,人情自然不小,而至於「幫你列印啟示啊?」,「再送你一條更好的狗填空」之類的話,都是陪襯之辭,稻草外交的意思在裡面。

身體依然虛弱,已無大礙,自理的能力還是有的,三分療病七分養,養首先需要靜,其養心的成分大於養體。胃腸不舒服,打嗝不是打嗝,作嘔不是作嘔,一股子肥皂味兒不時地往上返,後腦勺僵硬發木,掐都不疼,脖子也硬,扭頭費勁。強喝下一袋奶,閎粉努力剋制自己不上床躺著,不是怕再睡死過去,是怕睡著做夢,夢見Mary

她找來紙和筆,坐在桌前,想先打一個啟示的草稿。

通常情況下,一條尋狗啟示是不難寫的。如:本人於某時某地丟失幾歲愛犬一隻,什麼毛什麼色什麼花,什麼品種,有何飾物標記或身體特徵,有拾到的好心人請撥打什麼什麼號必有重謝。

Mary是被遺棄的,還留錢求人家收養,像遺棄一個孩子一樣,對方何人,姓氏名誰,一概不知,怎麼寫?怎麼找?怎麼說?

留言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楚,雖沒有諸如「拋子如潑水,今生不後悔;此肉割心頭,一去不回頭;無情無義出於無奈,作牛作馬來世償還;吾下地獄走,君修好運來」等字樣,但意思相同。說明養不起了,甚至是連自己都活不起了,才把Mary 送人,哪有臉過後再往回要?!

     不過若是硬把遺棄Mary歸到扔孩子一類,此類中人不要臉的據說還真不少。先扔后盯,幽靈似的跟蹤人家一輩子,等孩子大了,再侍機下手往回划拉;騙好心人掏錢給孩子看病的事兒也不少,還面對媒體鏡頭,泰然自若,臉不紅不白的,好像還一肚子委屈滿嘴的理,有良心的人就活該欠他似的。

既是如此,權充可憐人,死乞白賴一回,似也無妨。況且應了大維的「錢說話」,拿「重謝」蓋上臉,也是可行。

思路一經捋順,筆下的字也就跟著出來了。

              尋孩啟示

本月7號在此地領養Mary的好心人:

您好!

作為孩子的媽媽,首先我要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自失去Mary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也被帶走了,每天都在想她,我知道她此時也正在思念著媽媽,想著要回家。

我現在已然追悔莫及,五內俱焚。她那可愛的小臉兒楚楚的眼神,牢牢地揪住了我的神經,終日揮之不去,徹夜難眠,如果可能的話,我願以我的性命去換取她的平安,因為她就是我的生命,我的全部依靠。

我是一個不稱職的媽媽,我知道自己錯了!

Mary !回來吧,媽媽以後會加倍地疼你愛你珍惜你,我們在一起會更加幸福的,好 Mary ,別讓媽媽一個人孤苦伶仃的,行嗎?

好心人,雖說大恩不言謝,我還是要給您合理的補償以贖我的過失,請您一定要相信我!

聯繫電話:——

                         一個該死的女人叩上

                                       710

這是草稿,需要重抄一份。字數有些多,過於冗長,個別字句和修辭尚需斟酌。意思總算表達出來了,情感也豐富,頗能打動人,廣場上的保潔員一聽說丟了孩子,也斷不好意思不讓貼的。

不用列印,手寫的東西,誰看了都知道不是隨便亂貼的那種,也就不忍隨便一撕。

閎粉在列印紙上工整地抄。必須工整,這是誠意。

文辭沒有刪補,字與標點需要更改的也少,段落劃分要再明快清晰一些,不要把自己的心煩意亂強加給讀者,這是禮貌,也出於自身的修養。

落款之後,她才發現忘了寫電話號碼,因為草稿上圖順而省略,於是慌忙填上,想想仍欠妥當,記起臨街走時,見到過牆上的廣告被人單單撕去或摳掉聯繫方式,所以又有一些廣告上的電話號碼豎在下面或橫在右側,列印成列,然後被剪開,一條一條的,想的是為多個有意者提供,如果被一人全部拿下,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有了這個想法,她便又在單子的空白處,把同一號碼多寫了幾個,自信不是多餘。

然後她找來膠帶和剪子,給這張《啟示》整體附了一層膜,再把工具和作品一齊裝進手拎兜,準備粘到離那天晚上的座椅最近的那個燈柱上去。地兒熟,印象里有,不難找。

由於準備充分,過程如預想的一樣。保潔員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粗壯女人,先是把閎粉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再對著她那張凄苦的臉端詳了幾番,同時耐心而動情地聽完瞎編的故事。編得不一定嚴絲合縫,眼淚是真的,年輕漂亮衣著精緻時尚的女子的眼淚更是不假。那人信了,答應准許並親自看管三天,給錢不要,說是夠可憐的了,都是當媽的。

貼告的初衷是為了減負,而一經貼出,即生出希望再等待。等待更是沉重,苦悶難熬。

電話訴與連珠,想必大維和苻艷隨即也就知道了。

大維還生著氣,老賬新帳手裡捏著,知道了人活著在找狗之大概,也就不會輕易回家或打電話來。

修養之靜心變為鬧心,一下床渾身累,上了床腦袋累。也許是在醫院裡睡大勁兒了,乏力打瞌卻睡不實,閉上眼,一會兒是Mary的日常生活片段,一會兒又是當晚它被拋棄時的眼神,間雜似乎是上輩子事兒的一些零散模糊畫面,穿不上線。葯是不敢再吃了,吃了也不會管用,已經抗藥了。

電話不能關機,兩塊電池輪番倒著用吧。座機是不能告訴對方的,事出丟人不說,人家攥著把柄,如果再了解了底細,怕是要任由獅子大開口。

偏得的東西要藏,失而復得的東西也要藏。東西本是別人的,或曾經過了別人的手,總是要藏的,容易扯不清道不明,了斷的最好方式便是藏。最好是天各一方,形同陌路然後老死不相往來,再無瓜葛。

閎粉猜想著事情發展的結果,未知的因素太多,於是變成試想或設想,僥倖的心理總是在排他之後佔據上風。如此一來,心裡沉穩充實了許多。

心思定了下來,再看看家裡。由於她的尋死,把家搞得很亂,救人的人來了,看熱鬧的人一定也來了,相干不相干的,反正都以好心加關心為理由,把好奇心或其它什麼不好的心蓋嚴實了,然後往你家裡鑽。與救人無關的地方,有人去了;沒必要動的東西動了;不該壞的壞了;也許還有什麼沒了。

家務的打理,修復,更換,清潔以及乾脆的去舊迎新。

自身的洗浴,美容,膳食調補加上選購服飾的改頭換面或洗心革面。

這些事情使她忙了起來,時間過得也就很快。

三天已過,沒信兒。

又過了三天,看來事情涼了。此時閎粉已經有了隔世為人的感覺,那一頁就讓它翻過去吧,死者長已矣活者且得活,逝者如斯夫,隨風順水而去吧。

大維也已回來了,與苻艷的關係仍如隔靴撓癢或同雞肋,外面的女人又假而陰得明顯,這也是二人默契立閎粉為準小的原因。看得出他對家裡的新人新氣象很是滿意,閎粉便愈發地努力著,儘管目標不甚明確,趕快忘記過去,也是好的。

日子繼續飄著流著,沒有牽掛無糾結,神仙一樣。

就在閎粉以及關心她的人都把上一篇兒快要忘得差不多了的時候,一個電話把傷痂和遮羞布一塊兒扯開。

打電話的是個女的,聲音很脆,不太成熟的語言,學生氣帶著儒雅。她說Mary在她那兒,推遲聯繫的原因是捨不得,在探詢閎粉住址及家中情況被巧言搪塞之後,商討交接時間和地點。

閎粉說自己實在沒臉面見對方,需要多少錢儘管開口。

對方說什麼錢不錢的,感情也重要,雖說感情不能當錢花,但是錢也買不來感情,一碼歸一碼,只要日後能對Mary好,她倒找錢也願意。

那人非常理解閎粉的心情和感受,雙方商定了一個避免尷尬會晤的交接方式。兩人各自乘一輛計程車,躲開路口和電子眼,在江濱路上分別從東西兩端相向行駛,因為那裡空曠,好停車。放下電話后馬上出發,具體地點,車上再聯繫。走私販毒賊一樣的閃會開始進行。

時間雖是晚上,正好是遺棄Mary的時辰,路燈總不比白天亮,閎粉還是戴上帽子和墨鏡,有江邊的涼風作掩護,再著一件紗料風衣也不為過。計程車好找,沒晝沒夜,滿街亂串,旮旯衚衕,上車打表,下車給錢。司機喜歡沒話找話,順口閑聊,尤其願意與同車的美眉聊上幾句,然後「阿Q精神」,自慰一天或一宿,卻對時下女人的服飾見怪不怪,所關注的焦點總是凸起的地方和未被遮住的部分。

司機問閎粉去哪兒?

閎粉說走廣林街再上江濱路一直往東開。

司機說,「你不就是要去江邊兒嘛,幹嘛兒繞那麼大遠兒?」

閎粉說心煩,就是想兜兜風。

司機笑得美。女人心裡煩,男人心裡樂,心煩意就亂,意亂便宜占。

閎粉仗著墨鏡使勁兒瞪著那開車的大老爺們。傻大黑粗一楞主兒,大嘴樂得想合又合不攏,參差錯落的牙齒漬了厚厚的一層煙油茶垢,臉和手也是油乎乎的,凸起的肚子裡面一定也都是油。閎粉的胃腸一直尚未恢復,看到這些不禁起膩,於是請求他把車窗全部打開,說自己胸悶,心裡暗自白送他一個外號:大黑。

大黑利落地通開四片車窗,眼睛從反視鏡里關注著坐在右後位置的閎粉,並騰出右手從某個暗處掏得一瓶礦泉水,熟練地反手從身後的鐵筋柵欄縫隙中穿過遞給她,「喝口水,壓一壓。」

「不用了,謝謝。」

「沒開封的,沒別的意思,用不著那麼小心。」大黑晃動著那瓶水,沒有抽回的意思。

閎粉只好接了下來,沒有打開,直接放到旁邊的座椅上。

「男人都招人煩,一瓶水打開缺口,大黑嘴頭子揩油,臆造主題而入,「有一次我到『時代購物世界』四樓去上廁所,男衛生間裡邊兒有一個女的正在打掃衛生,看見我站在門口等,就說『你進來尿吧,你尿你的,我干我的。』我一看裡面有格子套間,就沒好意思往小便器里尿,到套間里把門關上尿了。還沒等尿完,那女的就在隔壁套間里罵上了,『你說這男的呵,臭小子淘氣,大老爺們壞,非得站著撒尿,迸得可地都是,臊了吧嘰地,跟著后屁股收拾都收拾不完』。本來想再擠兩下,抖摟抖摟,一聽她這話趕緊撤吧,手都沒洗就跑出來了。」

「是挺招人煩的。」閎粉說,一語雙關,話裡有話。

大黑自然聽得出,卻毫不介意,反而有些自得。煩是因為上心,女人一上心,男人便上癮。「感覺不一樣,阿姨說煩傷自尊,美女說煩添自信。」看來這一路上,他的嘴是閉不上了。

他講他的諢笑話,你核計你的交接方案,人家是一大活人,不能讓尿憋死。閎粉心裡這麼想著。

有「兜風」的話在先,車子開得不快。閎粉欲后發制人,爭取主動需沉得住氣,故沒有催促快行。

車窗外,天色與自殺的那晚相仿,那天是七月七號,陽曆。有人在陽曆的七月七日過情人節,有人在陰曆過,過生日也如此,果樹一樣,胡亂嫁接,也都能結出果子來,有的那是真難吃。事情過去這許多天,兩個時空已不搭界,此時卻經Mary牽引傳導,做賊的心裡又被提了上來。

天上星光燦爛,月亮扮演著連珠一樣的角色。朦輝里,星們各自為宿,並不甘寂,放肆地拋著媚眼兒,你來我往吾心爾肝。都是石頭的,不敢對對碰,叛逆的下場是流星雨,曇花永恆。對天的三大看點:日食警示畏天,月食深省思土,星雨催發惜人。調情作愛的好時辰,心灰意冷的難受景兒。

江風真涼,與別處得差四、五度,體質差的人會覺著冷。閎粉直打哆嗦,起雞皮疙瘩,冷而緊張,緊張進而冷。她兩手交替搓了搓手心手背,再按美容的路數揉了揉臉,這些舉動在著意她的男人看來,有小鳥欲依人的勾引之嫌。

「要不,把窗戶關上?… …要不開小一點兒吧?」大黑愛憐的語氣。

「不用,這樣挺好的,謝謝。」

「還這麼客氣,我跟你說呵,美女,聽哥說,十個司機九個騷,一個不騷大酒包,眼下私家車也多,沒好人了,女人得有人疼,不然手腳冰涼,小肚子也涼,特別是來事兒的時候,更遭罪。」

「女人天生遭罪的命,看著好像都活得挺舒服的,最後沒有一個不服輸的。」閎粉忍不住回他一句,意在緩解和放鬆。

「這你可就錯了,美人兒,」美女變美人兒,趁著一愣神兒,「其實男人輸得最慘,成天撅個腚干,到頭來省著省著窟窿等著,全都上了女人的套兒。」

「錢買不來健康,也買不來感情。」閎粉說。

「欸,這回說對了,女人得找一個能把她弄熱了的男人,那是最好,還得讓那個男人教她咋樣兒在自己一個人兒的時候,把自個兒弄熱,還涼著呢就乾和幹完了是涼的都傷身體。」

「干你親娘!把你老婆弄熟了外焦里嫩,我是你祖師奶奶。」閎粉心裡罵道,嘴上卻說,「但是健康也賣不了幾個錢,感情也不能當錢花。」

「那倒是,… … 。」大黑遞不上當票,敗下陣來。

電話打過來,問閎粉到哪了。閎粉說已經到江邊了,剛過阿拉伯火鍋城,並問對方到哪了。

對方說早就上江濱路了,都到伊斯蘭火鍋城了,說「那麼我在『中東快餐』與『京都料理』之間等你吧。」

閎粉說行,到地方讓司機晃三下前大燈。

大黑忙問:「啥事兒?」

「朋友送給我一條狗。」閎粉若無其事地回答。

「按說我這車上不拉狗,」大黑因剛才受挫,賣起了關子,「平時看見帶狗的招手,我都不停車,凈整些狗毛還有爪子印兒,再說了,車是給人坐的,又不是拉狗的,有點兒糟踐人。」

「行啦——!別那麼小心眼兒,挺大個老爺們兒,噢,哥當著,一口一個美女美人兒叫著,白當啦?!白叫啦?!」男人吃哪套,閎粉在行,全憑想不想套誰而定。

「我不就那麼一說嘛!你那肯定也不是一般的狗,你都不嫌乎,我有啥呀?」大黑來了精神,又開始嘚瑟,「你剛才電話里說,咋回事兒?」

「噢,我朋友帶著狗在前面等我,到地方你晃三下大燈,哎,快到了,慢點兒開,哎呀——!慢點兒——!」

「好——咧!」

事情意料之中地順利,又出乎意外地簡單,還詭異般雷同。兩車相錯,靠邊兒停下,都是司機下車,迎面走到路中間,一送一接,然後開車走人,到前方就近的衚衕口,各自駛入陰影里。

大黑提回一個紙箱,四邊開著許多手指粗細的孔,底和面被膠帶封得嚴實,中間連兜帶攔用一條絲巾捆紮,頂端系了一個提手。真是對脾氣,閎粉為彼此的失之交臂感到無奈和惋惜。

「打開看看吧,我把車停下?」大黑關心的不是狗。

「算了吧,又是掉毛又是爪子印兒的,不招人待見。」

「要不都說嘛,跟你們女的呀,咋都買不來好,把腦漿子打出去也是白扯。」妄想破滅,插科打諢依舊。

「哎呀——,熱。」閎粉一直繃緊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下來,汗隨之而出。

窗戶不是開著呢嘛,那就該摘的摘,該脫的脫唄。」

「沒啥該不該的,我都能摘,也都能脫,問題是怕哥受風。」閎粉的心情愉快,送他一句乾巴人情作為答謝。

「都得受風,咱回家再脫,這回走直線唄?」

「耗子走曲線。」

「你是貓,讓我走啥線,我就走啥線。」大黑把車開成了藝術型,穿街過巷,舞舞乍乍,方向盤被耍出花兒來。

一路上,他的嘴沒住閑,算是過足了癮。閎粉在墨鏡後面閉目養神,平靜身心,且不失時機地在這傢伙話里可出彩的地方,嗲上一句,勾惹他屁顛兒屁顛兒的,大有縱馬為國守邊疆之豪情。此人今晚一宿,註定消停不了,閎粉想。她還想,手機卡號,該換了。

說話間到了別墅園區的警亭前,閎粉提著紙箱下了車,把三百元錢從車窗口遞給大黑並問夠不夠?

「夠,夠!謝謝!」他有點兒傻眼。閎粉往前走了幾步,又扭身問道:「到家了,咋不進了呢?咱家不受風。」

「哎呦,姐呀,你快走好吧您吶。」

「那你慢點兒開啊,哥——!」

「這女的,要命呵。」大黑留下這麼一句,沒敢大聲說,一溜煙兒開跑了。

一冷再一熱,又經大黑一鬧騰,汗出多了,好像要虛脫,拎箱子費勁,閎粉索性抱著走,以前帶Mary時,她完全可以一隻手攬著。院子一道柵欄門,正廳一道玻璃門和一道鐵門。放下,開門,抱起,進去,再用腳關門,重複三次。

進入一樓大廳,大維在等她,多了苻艷和連珠。剛才出去的時候,大維在家,由於匆忙,只和他說去接Mary。怎麼接,到哪兒接,什麼時間回來,沒顧得上說,上了車就心不由己,忘了往家打電話,想必是大維急了,擔心她再度出事,所以通知了那二位。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回來了,也不敢打電話怕壞你事兒,」連珠搶先衝過來,「怎麼這麼久?這裡面裝的是Mary嗎?」說著伸手去接紙箱。

閎粉沒有給她,把箱子小心輕放在地上,然後踉蹌幾步倒向沙發,直喘粗氣。

苻艷湊過去看了看說:「包得真嚴實,」然後轉頭問閎粉,「可人兒你檢查了嗎?是Mary嗎?」

閎粉點了點頭,不想說話。

「是啥呀?!你能包得這麼好?!哎呀媽呀,可別是一隻扒了皮的貓。」苻艷的后一句話把連珠嚇得倒退竄出去好幾步。

「瞧你那點兒膽兒吧!」苻艷瞥了一眼連珠,轉向大維,「去,把水果刀拿來。」

「幹啥呀?!」閎粉一激凌站了起來。

「膠帶粘得巴巴的,不用刀割,你摳哇?!」大維被閎粉的一驚一乍嚇了一跳。

「我摳!」閎粉過去蹲下身使勁兒摳那膠帶的頭兒,「誰知道你那刀有準兒沒準兒?」她摳了半天,也沒摳起來,好不容易掐起來一個小邊角,又斜向撕斷了。

「算了,還是我來吧。」大維在閎粉身旁蹲下並順勢撥她靠邊兒。

他找出了門道,先把絲巾橫向褪去,扣系得太緊,肯定不好解,然後再從未被粘合的上蓋兒的縫隙處開始揭,起初費點兒勁兒,隨著面積的逐步擴大,到能伸進去一個手指頭的時候,唰地一下,就撕開了。

接下來,就要掀蓋兒了。閎粉被苻艷問得心裡也沒了底,偷著瞟了一眼苻艷,不料正好與苻艷的目光相對,她慌忙轉眼別處,又發現連珠也在注視著自己。

「開不開?」大維擺出賭坊執事的姿態,想要幽默一下,看過三個女人的神色之後,表情也有些發僵,捂在箱子上的兩隻手抖了抖,拿不定主意是撤回呢?還是繼續捂著?

「要不,」苻艷眼神壞壞的,「咱們打一個賭,怎麼樣?」

「打啥賭哇?」閎粉帶著哭腔。

「咱們大家各自猜測,這箱里裝的究竟是個啥?」苻艷詭譎地環視身邊的三個人,「猜錯的給猜對的義務洗一年的褲衩。」

「不是Mary還能是誰?」閎粉囁嚅道。

「大維?」苻艷問。

「肯定是Mary,但是,」大維把話先說一半兒,頓了頓「死的。」

「你咋——那麼壞呢?!」閎粉著大維屁股踹了一腳。

Mary離了你,誰也養不活它,你把它慣成那樣,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大維邊躲邊申辯。

「活的,但是,」連珠學大維也把話說一半兒,然後頓一下,「不是Mary,以次充好,沒人要了,讓你給養著。」

「謬哉!你們都不對,」苻艷煞有介事地說,「我早就對著通氣孔看過了,那東西根本就沒有毛,你們有誰見過老鼠的幼崽兒?就是那樣的皮膚!紅瞎瞎的滿是褶皺,所以我敢斷定:這是有人在搞惡作劇,玩新版的《狸貓換太子》,這裡面的它,就是一隻被活剝了皮的貓!」

話音剛落,大維蹭地站了起來,連連後退,臉色發青,嘴唇發抖,牙齒打架,腿打摽兒。嚇著了。

三位女士也同時被先生嚇了一跳,迅速地後撤。

空氣變得緊張,幾個人像是突然間找回小時候聽鬼故事的感覺,大氣兒不敢出,隨時準備奪門而逃。

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還是苻艷老道一些,從洗漱間里拿來一把拖布,兩手握住下端根部,慢慢向那箱子逼近,其他人隨之而行。

先把摺疊對開的箱蓋兒一點一點,一片一片地挑開后翻,上層還有一條絲巾蓋著。

苻艷示意身後的人上前來。一是一起揭開神秘的面紗,二是共同進退。

那面紗被輕輕地撩開一個角,果真是苻艷所說的皮膚,紅嫩,皮兒薄,透著毛細血管兒,拘起的褶皺在動。

苻艷屏住氣,把棍頭兒往上翹了翹,算是預備式,繼而猛地一挑。人隨棍走,大家退出大老遠。

沒有一點兒動靜。

鬼子進村似的,一干人等再度靠近時,終於看清:

一個嬰兒,睡得正香。

                 (長篇小說,未完待續)

                                        老寒腿7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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