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伙弟兄參加高考,人人心裡沒底。我們一群在一個外地來旁聽的兄弟的四面漏風的破宿舍里開了誓師大會。還在冬天,兩顆幫子帶著冰茬的大白菜被我們從中間劈開,扒出菜心,由高手將其切成絲,拌上蒜末撒上鹽,在那外地哥們百般阻撓下,強行滴了幾滴他那珍貴的小磨香油,幾個茶杯里倒滿散裝白薯酒,大家傳著喝。喝罷一圈以後宣誓,「咱弟兄一個也不能少,有一個算一個,哪個王八蛋不參加高考。丟人咱弟兄們一起丟。」按說高考本該是斯文儒雅事,但是被我們弟兄搞得像是嘯聚山林打家劫舍。
誓師大會開罷,真心要考的也不過十幾個,餘下者起鬨架秧子只圖個熱鬧。那時距離高考只剩下半年,而我們到學校,該抽煙抽煙該喝酒喝酒,外地旁聽生的宿舍成了我們的忠義堂,「高考高考,高甚鳥考!」
有個把人倒是想坐在教室里看看書,卻總是被大多數人搶了書本連推帶搡弄出去。任何人不得開小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我們那個地處城鄉結合部的學校,工農兵上講台。1977年恢復高考以後,兩年間我親愛的母校連一個中專學生也不曾輸送,到了我們這79年,也見不到改觀跡象,我等原本就是蒲柳之姿,而先生們又難施桃李之教,瘸驢配破磨,校方便不好計較,由著我們性子胡鬧。
據我所知,十幾個真心想考的,在學校胡鬧是假,回到家拚命惡補是真。大家在學校鬧一番攪一場,而一旦回到家,便躲在昏暗燈光下,啃書本從深夜到黎明,頭懸樑錐刺骨。
按理說,這等精神,如是堅持,應該有更多人如願以償。
然而誰也沒想到,當一眾男生試圖求取功名的當口,從女生那邊卻湧來一股暗潮。女兒國的潮,表面無甚波瀾,內里卻有溫柔的漩渦,一下子就把許多小男人卷了進去。
戀愛,從人生的大處著眼,常常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只是其時其人,六神無主,渾然不覺。
事後盤點,只有我們三個倖免於戀愛者。也許是天大的巧合,恰恰是我們三個倖免者,那一年跨進了大學的門檻。和眾兄弟告別的飯桌上我們三個憤憤不平,「憑什麼你們一個個暗通款曲相約月下,而我們哥仨冷月清風這般凄涼?」
「你們仨?一個乾癟細長人無人模,一個瘦小枯乾狗無狗樣,只有這廝勉強能過去,可人家又名主有花,誰也不敢來破壞軍婚。象你們這樣無用的人,不去上大學還能幹什麼?」吵吵嚷嚷,留守的弟兄們眾口一詞。
說的也不錯。同年考走我們仨,那哥倆,一個上身長下身短,瘦得迎風擺柳,一個嶙峋骨頭架著一個方正的大頭,要論模樣,非常困難。我還算不甚慘。只是眾所周知,與我同院長大的一個女孩,她父親和我父親是多年的生死戰友,我們兩家關係密切,我們倆也常常在眾目睽睽之下出雙入對。在別人眼裡,我們算是門當戶對青梅竹馬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一對歡喜鴛鴦。初三畢業以後,她就吵著去了外地當兵。事後我慶幸,好在高中那兩年她不在我身邊廝守。古人推崇「紅袖添香夜讀書」的雅士境界,我則不行,溫柔夜,見了紅袖,我哪裡還有定力讀書?
人本同類,當無迥異。事實證明,不光我一個人沒那定力,如若不然,「戀愛軍團」何以全軍覆滅?
我們眾兄弟中,敗得最慘的數「洪哥」。「洪哥」大號洪小林,我們擬《阿Q正傳》中「假洋鬼子」稱黎元洪的口吻,都叫他「洪哥」。在我們一夥中,「洪哥」本是翹楚。他父母都是市京劇團的演員,演員生的孩子一般都比炊事員生的孩子好看。洪小林濃眉大眼細皮嫩肉且不說,他還不辱沒梨園之家的名聲,不僅會唱江青的樣板戲,還會唱《趙氏孤兒》、《赤桑鎮》,手揚著,眉挑著,脖子挺著,字正腔圓,唱得大人小孩全都愛聽。「洪哥」人也聰明。假如我們那伙烏合之眾排座次,他的成績怎麼也應該排在一、二、三之中。當然,這說的是他戀愛之前。而這個不幸的孩子,被我們年級長得最漂亮而又最妖艷的女孩子相中了。據說月明光中,女孩把他堵在他出恭回家的路上,三言兩語,他就降了。
墜入情網以後,兩人便嘗了禁果。很尷尬,正在我們參加高考的前後,兩人急惶惶找關係托後門操持打胎。小夥子面臨如此大亂,方寸更亂,索性都不知道考場大門朝哪個方向開。
我上大二那年,「洪哥」和那女孩分手了。女孩家裡給她找了一個在某局開小車的司機,於是甩了「洪哥」。見到遭遺棄的「洪哥」,感到他銳氣全無,老氣橫秋,煙癮極大,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被熏得焦黃,閃著尼古丁的油光。
「那個伊萬懦夫斯基把她給開走了」,苦笑在「洪哥」的嘴角上掛著。那時我們稱開車的為「伊萬懦夫斯基」,乍聽起來很像蘇維埃的公民。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年僅三十多歲的「洪哥」死了。「洪哥」所在的廠子倒閉,「洪哥」下崗。下崗以後他便騎個三輪車,在小區的路邊上賣菜。那是個深秋的早晨,五點多鐘,剛從批發市場上完菜的「洪哥」,騎在三輪上,大霧裡,被一輛跑長途的大貨車撞飛了。
發送罷「洪哥」,我們一夥老同學坐在一起喝悶酒,大夥說這是命中定數,「洪哥」這輩子,註定了要毀在「伊萬懦夫斯基」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