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進東北,我爸爸他們部隊是破衣拉撒的,衣服打著補丁鞋露著窟窿。肩上扛的槍也是五花八門,漢陽的,德國的,日本的,毛子的,腰裡一圈子彈帶,其實裡面只有三發真子彈。
到了東北就鳥槍換炮了。部隊上下全部換上了日式裝備,棉褲棉襖狗皮帽子大頭鞋。我爸爸說原本是一直流鼻涕的,換上新玩意以後,鼻涕竟然也不流了。吃的也見好,大豆高粱蘿蔔白菜,大鍋熬出來,管夠。
部隊擴編速度非常快,東北地區的地方武裝不斷被補充進來,還有是原本隸屬於滿洲國的偽軍,抗戰以後被國民政府解散,而一群沒家沒吃沒喝的散兵游勇,便紛紛投奔到共軍這邊。人員增加編製擴大,像我爸爸他們這些人就變成了骨幹,幾乎是稀里糊塗就當上了排長連長指導員等基層軍官。
我爸爸還是因為認識那一斗漢字,所以就被突擊入黨,突擊提拔為排長,沒幾天,又提拔為副指導員,又沒幾天,指導員被調走去別的營當教導員,他就開始代理指導員。帶他去東北的那個山東人的連長,早就被調走當副團長了,而跟我爸爸搭檔的新任連長,原本是一排長,山西人,不識字,但是鬼精明,不到三十歲,腦袋上卻只有一圈毛。既是山西人,就註定愛喝醋,不知道從哪兒搞到一個刻著一大堆洋文的金屬瓶子,裡面裝滿醋,當排長的時候沒大譜,總是自己塞在口袋裡,當了連長以後就讓通訊員背著,我爸爸說他凡是喝那醋的時候都會編排一句,「這醋么醋味」。么,就是沒有的意思。論年齡他比我爸爸大十來歲,資格又比我爸爸老,所以逢到他們兩個人有爭執的時候,他就會罵,「你娃懂個蛋蛋!」
滿洲兵被擴充進部隊以後,問題便來了。這幫兵痞精通吃喝嫖賭,在那段時間已經不算什麼了,最為嚴重的是,他們全天二十四小時「開小差」。嚴防士兵「開小差」,既是軍事問題,更是政治問題。我爸爸說打仗不怕,仗打得贏打不贏有大官頂著,但是當兵要是「開小差」可是連長指導員的責任。有的連很嚴重,滿洲兵跑了,跑得一個滿編連只剩下三分之一,滿洲兵跑的時候把連長指導員等大小幹部捆在了樹上,嘴裡塞滿爛棉花,還拐走了武器,拐走了原本不是滿洲兵的一些人。
團長急了,槍摔在桌子上警告全團的連長指導員們,「你們誰的連里再有開小差的,你連長指導員就拿老子的槍自己斃了自己。」開完會往連里駐地走的時候,我爸爸扯住蛋蛋連長的胳膊央求他想辦法。他們連也發生過五個人半夜要溜號的情況,幸好被哨兵發現,截了回來。依我爸爸的想法,要嚴懲那五人,以儆效尤,但是蛋蛋連長搖了半光的腦袋,「別把事情弄大咧,弄大咧,對他們,對你我,都不好。」而且蛋蛋連長還不讓將事情上報,所以團里開會,政委表揚了我爸爸他們連,說是從來沒發生過「開小差」事件。
蛋蛋連長不像我爸爸那般沉不住氣。他告訴我爸爸,「你就管給我搞來二斤『高粱燒』,剩下的,你就別管了。」我爸爸讓司務長火速搞來了「高粱燒」。
我爸爸他們連里,有二十來個滿洲兵都是從一個村子出來的,其中一個人外號叫「大巴掌」,是那伙人里年齡和輩分都大的中心人物,這夥人在滿洲兵里有勢力,自然也就有影響。蛋蛋連長把「大巴掌」請來,把「高粱燒」倒在三個大碗里,然後叫我爸爸和「大巴掌」都端起來,「咱三個先義結金蘭拜個把子,你年齡最大,你是大哥,指導員是三弟,從今起,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看行不?」「沒啥不行的。兩兄弟,干!」「大巴掌」二話沒多說,就把半大碗酒幹了。我爸爸根本沒喝過酒,一臉愁相。但是蛋蛋連長一再讓他也干,索性就眼一閉,幹了。幹了以後,就不省人事了。
等他醒來,蛋蛋連長告訴他,「由大哥幫咱管住那幫滿洲兵。」
然後蛋蛋連長又想出了個鬼點子,他讓全連的人睡覺的時候兩兩一組,互相顛倒著睡,一個人抱著另一個人的腳。所有滿洲兵的腳都被非滿洲兵抱住了。
「大巴掌」後來當上了三排長,圍困長春的時候,被從城裡湧出來的難民中的一個小寡婦拐跑了,從那以後下落不明。
我小時候,記得有一天警衛排一個戰士給我家送來一個小紙箱子,家長都沒在家,我打開看,裡面是兩瓶汾酒和兩瓶老陳醋。我爸爸到家一看,「不用問,是你蛋蛋伯伯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