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電視劇觀后感再議
曹小莉
對重大的社會議題,不疼不癢,一帶而過.對階級友愛給予煽情的渲染,
激起觀眾的美好情感, 對知青的苦難, 適當地恰到好處地點評, 再來些犧牲流血的鏡頭以示公允,
梁曉聲就這樣聲稱對一千七百萬的上山下鄉青年遭遇作了全面的高度的總結.他要是謙虛地講這只是一部分人的生活經驗, 也就沒有這麼多人來求全責備了
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局限性,梁當了幾年知青,後來一帆風順,志得意滿,青年才俊,名利雙收.他能深刻地表現出這場災難嗎?
我大大懷疑.
並不是一定要受過最深的苦難才能深刻地刻畫那一場革命.重要的是作者是否把自己的立場轉到大多數知青的立場上,
反映出大多數人的得失.
電視里講東北兵團一去就是四十元一個月,那真是很有吸引力,我好像不知道有這種待遇.我七一年秋天離開內蒙軍墾時正是林彪墜機之後,
一兩年後據說人心渙散,軍墾變成農場。男女生各自找出路,紛紛戀愛,有的人飢不擇食,匆匆訂下終身,造成以後的遺憾。
只要想一下,大部分人去時是十六歲的年齡,沒有書本的熏陶,沒有知識的武裝,沒有父母的監督,沒有師長的教導,被訓練得唯命是從,幾年後突然解散軍墾,變成誰也不管的鬆散農場,有門路的人早走了,走後門參軍、上大學、回城,剩下來的青年,遭受這麼巨大的落差,少男少女在一起同甘共苦七八年,現在到了二十幾歲老大不小前途無望的慘淡年華,一些人朝夕相處,耳鬢廝磨,能不產生感情嗎?這是情感上的相互慰籍,這是異性的天然吸引,很難說是真正的成熟的愛情。難怪在以後的社會變動下,有些婚姻產生觸礁,造成很多悲劇。
我手上有一本十幾年前出版的《單親女性獨白》,全是女知青的婚姻悲劇,有我所在中學的好幾位女生婚姻失敗的慘痛故事。
上山下鄉不僅僅是把中學生拋到生活最底層去磨難,而且摧毀了知青求知的機會和慾望,使文明倒退,讓大部分人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走進婚姻,為以後的回城、住房、就業而繼續苦鬥,改變了兩代人的生命軌跡。
我曾經寫過一句話,「讓青春無悔的論調見鬼去吧!」有朋友堅決不同意,認為我不該這樣說,他有他的一千個理由,我相信他是善意的,也真誠地認為他有許多理由不會和我有共同見解,但我不會改變初衷,我們這一代人的健記,而不是健忘,會給後來人留下真實的歷史,而不是一個個粉飾的銀幕上響徹著主旋律的故事。
記得我們在三年前第一次溫哥華知青見面聚會時,我請來了多年的文友、專門研究知青文學和歷史的梁麗芳教授來參加。後來在本那比圖書館她也興緻勃勃地來參加聚會。她在會後告訴我,有些人很奇怪,高談「青春無悔」「沒有這樣的鍛煉,就沒有我後來的勵志人生。」對此表態梁麗芳教授很不以為然,她說「這些話真可笑可悲。受過殘害的猶太人能說集中營使我受到身心的鍛煉,體能的煎熬,吃過那樣的苦,受過那樣的煎熬,我一輩子什麼困難都不怕了。」
我們軍墾前三年沒有工資,第一年是六元,軍衣服裝全部供給,從裡到外,包括軍大衣一件。第二年是八塊,我沒有度過第三年,不知道多少。
在六九年戰備期間,內蒙軍墾規定家中就是死了人,也不許回家探親。除了那幾個月的緊張特殊時期,三年中允許一次探親假,好像是十天,也許是半個月,記不清了。我們每日的勞動強度比農民還累,連續作業,不讓休息。連長是鄉下長大,現役軍人,半文盲,習慣了勞作,趕不上他的水平就是城裡的嬌生慣養的「資產階級」,他毫不憐惜。不把你們折騰出吐血,就不算勞動改造,事實上,燒磚打坯的年齡小的男知青吐血的很多,一句「一不怕死,二不怕苦」就堵了任何人的口。
我們的前身是勞改農場,他已經習慣了那套操作,我們去的時候常常見到一批穿黑衣服的勞改犯,遠遠地勞動,一點聲音都沒有,一片死寂。後來中蘇邊境緊張,據說怕他們裡應外合,給調走了,到更偏遠的無人地帶。我們真是太小了,對歷史一無所知,勞改犯簡直是地獄里的人,好像連想都沒想,他們為什麼是勞改犯,他們有家人嗎?
值得指出的是,當初被批准去內蒙兵團的人據說是參軍標準,每個班沒選上幾個,很多人不合格的包括大批黑幫高幹子女,(人家父母時來運轉,馬上就是特殊群體)只能去東北兵團,然後是農村插隊,最後是回鄉自討出路。我們不勝榮幸地跑去受了大罪,後來和東北兵團的人一聊,大呼上當,他們的自由度比我們要高很多。有文獻報告,內蒙軍墾的極左政策是全國兵團第一,無以倫比。而且像我這樣出身職員的,要在東北兵團或農村,就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了,在內蒙,簡直就是最下等的了,要不是入鄉隨俗,不怕吃苦,差點傷殘才評成五好戰士,要是稍微嬌氣一點,肯定批成小資產階級小姐。
唯一一點是沒有餓肚子,但他們可以讓人吃十天的憶苦飯,美其名曰「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有一戰士私下講「不折騰你們,讓你們舒舒服服,這是搞革命嗎?」就遭來大會批,小會斗。
然後一九七一年我回北京工廠,從十六元開始學徒,三年後一級工,三十六元,然後轉正二級工四十二元,直到上大學四年,帶著這份工資。後來大學畢業,四十六元轉成五十六元。
一九八四年我一到蒙特利爾,兩天作了一份翻譯,掙了二百加幣,馬上向北京父母報喜。同年秋天,在UBC,亞洲系系主任介紹一位美國教授給我,他需要緊急翻譯他的國際海洋仲裁法,給了我厚厚一疊文件,限期一周,我簡直是玩命,字典也沒有,在圖書館里奮鬥,阿冠幫我解釋,終於一周內交上譯文,得了九百五十加幣,(如果有政府的專業機構來接受,這是兩千加幣的活兒,他們付給我的是大學研究生的廉價費用))你們可以想象我的興奮,雖然是從英語譯成中文,但是法律文字沒有一點誤解空間。美國教授在中國參加了國際會議,我的翻譯得到會議肯定,他特地打來電話感謝,後來又介紹了幾筆翻譯,但這一次是在最短時間內的最大收益,終身難忘。
這在二十八年前,對我是一筆天文數字。今日看來,不過爾爾,刷牆的韓兄兩三天一拚命也出來了,JIM兄賣一棟房子,幾倍這個收入。
但人生永遠活在當下,活在那一時,這一刻,遠隔時空,不可比擬,無論是金錢、地位還是榮辱。
憶苦思甜,真是喜洋洋,步步高,心中頓時響起那動聽的廣東音樂。
天降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將勞其筋骨,苦其心志,諸位,我們哪一位沒受過此勞苦?
俱往矣,看幸福人生,還在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