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先生比我的父親章乃器年長四歲。父親1921年在北平郊外的北通州京兆農工銀行當會計主任時,梁已經在北京大學哲學門(系)講授印度哲學。由於從事的職業不同,雖同住古都,卻無緣相識。與梁先生同齡的毛澤東那時也在北大圖書館抄寫卡片,住在准岳丈楊懷中先生家裡,經常開門迎送這位已成名的學者,不過梁先生說對他記憶不深。
父親與梁漱老的相識,應該是在1939年重慶各在野黨派發起「統一建國同志會」(民盟的前身)時期。這年的11月下旬,「第三方面」的三黨三派負責人在重慶舉行會議,參加者有國家社會黨的羅文干、羅隆基、胡石青;青年黨的曾琦、李璜、左舜生、余家菊;第三黨的章伯鈞、丘哲;救國會的沈鈞儒、鄒韜奮、張申府、章乃器;中華職業教育社的黃炎培、江恆源、冷遹;鄉村建設學會的梁漱溟;以及無黨派人士張瀾、光升等人。章乃器、左舜生等起草了《統一建國同志會信約》和《簡章》。但後來父親因反對《日蘇中立條約》而退出了救國會,沒有參加民主政團同盟(民盟)的發起,而於1945年與黃炎培、胡厥文創立了民主建國會。梁漱老則一直參與民盟的工作,並一度擔任秘書長,直到1946年底脫離民盟。
1950年梁漱溟來到北京參加全國政協的工作,父親那時是政協的財經組組長,開始有機會共事。兩人50年代先後受到毛澤東的點名批判,但一直共事到1963年父親被撤銷全國政協委員職務為止。他們都是極有個性的人物,因堅持自己的政治見解,被視為「反動」甚至「頑固」的「反面教員」;但從個人交往上,似乎是「公誼」多於「私情」。從父親的日記和回憶錄中,我查到若干有關梁漱老的記載,特整理成文,作為對這兩位民主先驅的紀念。文中未標明出處的引文,皆源自父親的日記。
1951-1952年「五反」運動期間,以工商界人士為主的民主建國會受到衝擊,統戰部曾提出「火燒工商界,打劫民建會」的口號,父親在民建會內被連續批判了八個晚上,認為他的觀點代表了資產階級的利益。過火的鬥爭造成一些企業家自殺,民族航運巨子盧作孚就是在這種形勢下離開人世的。但在全國政協的學習座談會上,卻有人發出了不同的聲音。
盧作孚自殺的前一天(1952年2月7日),父親在日記中記載,與會者正為「資產階級猖狂進攻」的提法爭執不下,引起爭論的人是梁漱溟。
一開始是哲學家張東蓀不陰不陽地說:「商人到社會主義都要發財。……非有徹底覺悟,資產階級即不夠朋友。」
接下來梁漱溟發言:「看到『猖狂進攻』心不安。奸商-商人-資產階級並不相等。『進攻』太誇大,說不上階級鬥爭。力子(按:指邵力子)告[訴]我不反攻無產階級政權即垮,才初步想到也可以說是階級鬥爭。」
針對認為「不要資產階級」的口號「太刺激」的觀點,政治學家鄧初民分析說:資產階級是「由革命到反動,由唯物到唯心」。帝國主義壓迫時民族資產階級有兩面性(可以革命,但不能領導),到解放后無敵人壓迫,進步性消失了。這次資產階級「客觀上是進攻,主觀上不自覺」。他還說:「小資也是資。[大]資糾正了,小資也自然糾正,再不反我也要貪污。」
梁漱溟再度發言:「『進攻』的提法沒分寸,資產階級主要是工[業]資本家。[用]『侵蝕』比『進攻』好,[對]『進攻』可提高警惕」。他「要求人與人間相互尊重,不好[的]不止資產階級」,並舉范銳(旭東)、盧作孚為例,說明資產階級也有好人。
國民黨元老邵力子提出:「行賄犯能不能代表資產階級?但從理論講本質,則是對的。發財與享樂不一定壞,但其發展則損人、損公。」他認為「『進攻』不是說民族資產階級」。
工商界大老陳叔通批評梁「咬文嚼字」,認為「不法行為是從思想本質來的,進攻是事實」,資產階級對幹部隊伍「拉出去,派進來」,是「友變為賊」。
音樂家潘懷素髮言甚長,認為「三反」不能只反貪污,梁的「侵蝕性」提法不能夠說明問題。新政權建立在舊社會上,接收而未加改造。發展太快,幹部不夠,本身有弱點。他舉出新幹部的五個弱點所在:1.理論;2.政策;3.文化;4.經驗;5.人地生疏。又舉出貪污的原因;1.幹部執行政策錯誤;2.為歌功頌德所包圍,不聽朋友的話,統戰政策有偏差;3.「摸索」中中計;4.供給制思想,蠻幹到底。他認為「四者為幹部政策錯誤」,故而「不法商人打不完」。
教育家陳其瑗對幾個運動名詞作了考據:「進攻即鬥爭;經濟有戰線。戰爭術語[有]『攻守同盟』、『內奸』、『俘虜』等。」
經濟專家錢昌照舉蘇聯歷史為例:「經過大掃蕩,但新經濟政策后商人仍發財」;他認為「超過合法利潤就是進攻。階級鬥爭才能基本消滅貪污。『三反』後會有不景氣,不要怕。進攻還要來。資產階級與民族資產階級不能分。」
文史學家章士釗則引經據典:「貪污是傳統的,人性惡。去貪污是要人為功夫。『物腐而後蟲生』,人有弱點,才被貪污進攻。人人有貪污思想,靠教育才能消滅貪污。資產階級不會受影響,中間有人格高尚的人,一時被冤,後來自明。提『進攻』口號有必要。」
原國民黨桂系魁首之一的黃紹竑不同意章的提法,認為「物必蟲生而後腐」。
2月28日的座談會上,民主人士們繼續考證運動名詞。原北洋交通系元老葉恭綽分析,報刊上提出「害群之馬」的概念,「是指資方不要因為有害群之馬而恐慌,以為沒前途」。錢昌照認為「民族資產階級中的『民族』二字有問題。只分守法與不法」。章士釗提出:「要消滅貪污必須消滅階級」,大概是因為上次的發言受到了批評,他檢討自己「錯有四:一、談政治不應談哲學;二、主觀重,不[把]自己放進去說『人性惡』;三、說話必須合群眾要求,所以『物腐蟲生』不應講;四、不應貽敵人口實([說]政府行政策,正當商人應受屈)。」但未見梁漱溟發言的記錄。
3月6日的座談會,民革中常委吳茂蓀的發言大有火藥味。他列舉了在中央人民政府及和平大會中民主人士被起用的比例,證明統一戰線是「三大法寶」之一。當前民主人士的問題所在是「對統戰認識不夠,不接受領導,不願改造」;他提出:「資產階級猖狂近於敵人,能不能鬥爭?四敵三友(註: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三大敵人」指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革命陣營則是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四個階級的聯盟。「五反」時民族資產階級淪為鬥爭對象,於是有「四敵三友」之說)是胡說」; 「請章行老(按:章士釗字行嚴)答覆,一、『三反』是否階級鬥爭?二、是否資產階級進攻?」
此時行老的「先腐論」已正式受到批判(孫起孟在3月3日民建的座談會上,指出「『先腐論』與資產階級進攻相結合」),於是章士釗不得不解釋說,自己「接受『三反』,但認為不夠,必須消滅資產階級」;他談到民國初年南下議員亦講價,是資產階級本質;當時即認為資產階級即貪污,故自己曾提倡「農業救國」。又引述毛主席的話說:墨子、荀子、王充是唯物的。另據《史記•五帝本紀》,饕餮即是貪污,有五千年歷史。他再度為自己辯白:「 『先腐蟲生』是指一般人,不是指中共與政府」。
大概因為是有人對「扣帽子」不滿,兼具中共和民建雙重身份的孫起孟作出詮釋——「扣帽子」是指「不根據事實,不分析道理」。
最後梁漱溟提出兩點:「一、減少資產階級罪惡分子;二、減少進攻、反攻、鬥爭」。堅持主張「不能無分別地斗,說話要有分寸,有分別」。
父親是這三次會議的主持人,但他沒有記錄自己的發言。
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皆因梁漱老而起。對與政治運動有關的各種名詞,老先生們似乎染上了訓詁癖,不料竟引出腐敗原因究竟在政權內部還是外部的爭論,搞得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錢昌照「三反」後會有不景氣的預言,沒過多久就成為現實;潘懷素關於新幹部弱點和貪污原因的分析,頗可發人深省;章士釗「物腐而後蟲生」的哲學命題,雖被指有影射之嫌,卻意味深長。
半個世紀過去,當年的資產階級已被消滅殆盡,腐敗則於今為烈。在人慾橫流的經濟大潮中,象張謇、范旭東、盧作孚這樣的「實業救國」"人物,早已成為歷史化石;歸咎蒼蠅還是檢查雞蛋的古老難題,仍在時時困擾著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