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鄰的後園里,我把玟瑰枝條剪短,把宿根草花貼地剪去,把花壇清理好,才去注視泥跡斑斑的patio。[patio來自西班牙語,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簡明西漢詞典》譯為院子、天井、(劇場的)正廳。這個外來詞神色不變地闖入英語之中,得以混入三聯書店香港分店的《新英漢詞典》,並譯成院子、天井、(和房屋接連的)室外就餐處。這些漢譯適用於某些patio,但不能套用於西鄰的patio,而我又怕林語堂幽我一默,不敢另譯「怕他噢」,只好跟著英語老師叫patio。]
那patio在東南角的花壇旁邊,和北面的房子隔著一片草地,也和西面的甬道隔著一片草地,鋪上的水泥漆了滿地綠油和幾個或紅或黑的圓形圖案。那是西鄰夏季閑坐之處,現在變成暫放殘枝敗葉的忙活之地。patio上面的枝葉都被扔入垃圾桶之後,泥跡抽象畫又增添了細節,讓我對自己的行為藝術有實踐已衝破理論的感慨。不過,我也知道自己的作品不能長存,因為西鄰已隨時準備拿起澆花軟管。
「Bill,」我看著不久前把patio沖洗得乾乾淨淨的老大爺,「剛才我說先不用沖洗,你看,幹了白乾。」
「那就是俗話說的──」在草坪一把椅子上休息的Jeannette教了我一句英語:「To wipe your
ass before you shit(擦了屁股才拉屎).」
我靈感突現:胡總給譯界出的難題──「不折騰」,據說是還沒收進詞典的俗語,那也許可以譯為「Don』t wipe
your ass before you shit」。
「不對,」Bill一言打斷我的思路。他聲稱剛才的沖洗弄掉的,主要是大陽傘底座在patio上留下的印痕,而不是浮塵。
Jeannette聽了丈夫的說法就閉口不言,我卻展唇一笑,因為想起半年前的情景。
那時候,溫哥華的春風尚有寒意,Bill已在春日之下折騰他的patio,要迎接蟄伏於車庫的戶外桌椅和陽傘在夏天復出。我看到他跪在地上埋頭苦幹,就走上前去跟他開玩笑:「你在祈禱嗎?」Bill口中稱是,手裡卻拿著一把小刷子,象考古學家那樣輕拂patio上的淺坑細溝。原來,他把圓形圖案邊緣一些偏離原位的小瓷片挖了出來,要把坑坑溝溝弄乾凈,以便重抹水泥,鑲回瓷片。
第二天,我再走進西鄰後園,又看到Bill跪在patio上。這一次,他沒拿小刷子,卻捏著縫衣針。我一問緣故,就聽到Jeannette開了腔。據老大娘說,她丈夫給patio塗了油漆,後來發現新油漆給太陽曬得起了泡,於是拿起針來,要把泡一一紮破。我仔細一看,才看到patio小泡微凸,有待美容師整治。笑看西鄰,只見他針刺掌壓,令「青春痘」漸漸消失……
眼前的patio不見春日晒出的小泡,也不見陽傘底座壓出的印痕,看到的只是靴底從花壇裡帶出來的濕泥。我不去拿澆花軟管,而去把裝滿枝葉的大垃圾桶推走。我知道Bill要親自動手,按他的高標準沖洗patio。
Bill幹什麼都有高標準,因此常會磨洋工。有一次,他要在前園鋪兩塊水泥方磚,說弄平了墊土就叫我幫忙。我見他在慢慢干,就先回家吃午飯,飯後重返「工地」,還沒看到他完成「奠基禮」。等到二呎見方的水泥磚鋪在地上,Bill就拿水平尺這裡放一放,那裡擱一擱,然後要我幫他把磚抬起,讓他再撥弄墊土。兩塊磚起卧多次,才安眠於地。
老大爺雖然幹得慢,但能主動找活兒,漆完板牆就洗擦窗戶,擦亮窗戶就洗刷檐槽,刷白檐槽就修補窗框,補好窗框就沖洗車道,洗了車道就油漆甬道,漆過甬道就填塞蟻穴……他在自己的物業範圍內找不出可乾的活兒,就會向外發展。我家屋后和西側的檐槽之所以潔白,就是因為他在我還沒搬來之時自動去洗刷過。他後來告訴我,當年坐在patio上就看到那一部分的檐槽外面黑不溜秋,覺得很不順眼。
我把垃圾桶從西鄰的後園里推出去,又回去推另一個垃圾桶。站在patio上,我看到我家可見的檐槽還沒變黑,知道Bill除了沖洗patio之外,不會找到可乾的活兒。
戶外沒有可乾的活兒,Bill一般會呆在屋內。客廳里有他的專用搖椅,他會整天安坐椅中看雜誌,看電視,打瞌睡,絕不去吸塵擦地,洗衣做飯。他退休前一味主外,不理家務,現時已過八十一歲生日,還是連咖啡也不會煮,幸虧妻子從不罷工。有妻子在場,他就沒有什麼機會發言,但我知道,話不停口的Jeannette到頭來還是聽他的。這位出生於加拿大卻被妻子稱為「歐洲大男人」的烏克蘭後裔,顯然是一家之主。
家中僅有二人,主從關係簡單明確,小孫女來了,Bill的權威就走樣了。有一天,我走進Bill的客廳,見到他和孫女在看電視,就坐下來和他們一起看。節目看完了,Bill要轉頻道,小姑娘不肯,說父母曾經吩咐她把下一個節目給他們錄下來。爺爺發火,孫女火氣更大。他似乎只能聽孫女的,但好像又不喜歡看她選定的節目,於是去廚房向妻子發火。我聽見在廚房裡看電視的Jeannette爭辯了幾句,接著就看見她跟著Bill走進客廳──她自然只能聽丈夫的。Jeannette走到孫女面前,叫她去用卧室里的電視機,她爭辯了幾句,最後只能聽奶奶的。她們分別去廚房和卧室看電視之後,Bill獨得客廳電視使用權。他拿著遙控器問我要看哪個頻道,我笑說哪個都行。
我看出,Bill有點尷尬,但不失大權在握的威勢。他年輕時從草原地區西遷低陸平原,在溫哥華當了一名電工,工齡長了就成為工頭,退休後手下無人,只能對妻子發號施令。妻子在行動上順從,在言詞上並不忍讓,他鬥不過她的舌劍唇槍,有時會怒不擇言,說出冒犯妻子的詞語,結果不得不在她的堅持下道歉。
在與妻子舌戰之時,Bill常被連珠炮打得眼窩冒火,但不會怒髮衝冠。他的頭髮花白,卻相當茂密,梳得服服貼貼,一絲不亂,倒是眉毛偶失勻稱,左右兩邊在疏密濃淡方面各自為政。雙眉不一,在我看來無傷大雅,但在他妻子看來就是刺眼。我好幾次聽到Jeannette批評丈夫:一有白眉毛長出來就去剪掉,弄得難看死了。
難看也罷,不難看也罷,眉毛長在Bill的臉上,當然任他處置。不過,男人不隨便畫眉,他要塗色,也只能把油漆塗在Patio的水泥地上。我看看腳下的水泥地,觸目的是斑斑泥跡,但我知道,在我推走這最後一桶殘枝敗葉之後,噴自澆花軟管的水柱就會把Patio衝出一大片綠色,衝出幾小片紅色和黑色。
「Bill,」我推著垃圾桶撤離Patio,「別幹得太辛苦了──得留點活兒給秋雨。」
曉臨
2009.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