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語:這一兩天向網友提起我年少時在廣東老家聽到的親友偷渡經歷,當年的一些場景如現眼前。暫時懶於動手描繪,先拿舊文貼在下面,讓回憶作一次「整理碎片」(defragment),也讓網友瞄一眼珠江三角洲鄉下生活的片刻光影。
在建材店Rona看到一盞點蠟燭的玻璃燈很好看,雖然那是掛於庭園以作裝飾的,但若放在客廳側面小窗旁邊的木架上,想來會與周圍的盆栽植物相得益彰,於是把燈拿起來,到付款處那裡去排隊。
回家后,擦乾淨玻璃燈罩,放進點好的香草味蠟燭,把燈放在木架上,打開播放mp3音樂的電腦軟體,關上電燈,然後舒舒服服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觀燈聽曲。
那玻璃燈看起來就像一個大肚細頸玻璃瓶子,橙黃色的燭光穿透暗黃色的燈罩之後,顯得更加昏暗。微光映照,樂聲繚繞,客廳里的物體影影綽綽,如幻似真,我彷佛置身於童年一燈如豆的夜晚。
故園雖是魚米之鄉,但農家大多窮困,別說電燈,就是稍亮的煤油燈也點不起。我家也窮困,晚上要把燈光調得幽暗發藍,以便節省煤油。
有一年,我家的燈光在夏夜明亮起來。這不是由於煤油多了,而是由於父親用花生油來點燈。文革期間,花生油是奢侈品,但點燈的花生油是別人不要的──油里淹死了一隻偷油的耗子。那時的食油大概沒加防腐劑或其他化學物,死耗子日久腐爛,使香噴噴的花生油變得奇臭,點起燈來令人不敢近前。我爸爸要照顧眼睛,但也不能委屈鼻子,於是,晚上就把臭油燈留在屋裡,拿把二胡坐在黑黑的院子里悠悠地拉。這時候,我就會躺在水涼的石板上,聽著《雙星恨》、《銀河會》等悠揚的廣東音樂,仰望金星閃閃、銀漢迢迢,不禁神馳夜空。
父親排行第六,兄長均赴海外謀生,他在中學畢業后回鄉務農,照顧寡母。聽說,我四伯父以前回鄉時曾表示,要把我父親帶來溫哥華,我父親則反問:「大家都走了,誰照顧母親?」我父親可當孝子,卻不宜當農民,因為他身體不好,且有深度近視,又不懂農耕技術。他開過金飾店,但沒有做生意的本領,鋪子後來倒閉,只剩下我小時候拿來當玩具玩過的幾把戥子。但是,父親在我眼中自有長處:淡視物質,重視精神。四伯父後來告訴我,說有人這樣談論我父親:「六哥這麼窮,還要玩音樂!」「玩音樂」,是我們的鄉下話,那就是演奏樂器以自娛的意思。
玩音樂,吹打彈拉,父親都會,但他只教過我打揚琴。那一次,他站在我後面,用雙手抓住我各持一支琴竹的雙手,一左一右地擊弦,同時向我講解什麼叫左竹法。他那揚琴稱為蝴蝶琴,舊得很,打一會兒就走音,要以調弦小銅錘敲打弦軸幾下,然後用帶方洞的錘柄套在弦軸上調弦。揚琴弦多,調音很麻煩,我因此沒學下去。有人跟我爸爸學拉二胡,我旁聽后拿起樂器來玩,爸爸也不教我。
父親在我小學還沒畢業之時病故,母親後來告訴我,說她問過父親為什麼不教我奏樂,他的回答是音樂賺不了錢,只能自娛。他也許因為自己一生貧窮,所以希望兒子能集中精力賺錢。
人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此言絕對化,但也道出父對子之影響。就像父親一樣,我把物質生活看得很淡,倒是十分重視精神上的東西。在音樂方面,我沒花很多時間,但由於父親的影響,我早已把音樂視為不可缺少的生活元素,常讓動人的旋律在耳邊響起。
耳邊響起廣東音樂動人的旋律,眼前漸顯客廳物體清晰的輪廓。眼睛在逐漸適應昏暗的燈光,童年凝望的夜空慢慢隱去,對父親的記憶也慢慢淡出;但是,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優美的樂聲依然繚繞於燭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