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裡,這麼多年,第一次,為我開門的是嫂子,還有形影相弔不知所措意外驚喜的父親。母親不在家,父親孤單的身影讓我不禁悲從中來。
匆匆吃了幾口飯,在父兄的引領下,來到住家隔壁的市立醫院。踏進病房,看到被病魔折磨得面貌全非的母親,一聲「媽媽」之後,便泣不成聲。父親,哥哥,陪護,還有媽媽,都默默無語,靜靜的病房只有我輕聲的抽泣。幾次中風之後,媽媽已經基本失去說話的能力,只能含糊地說幾個簡單的字。我終於停止哭泣,抬起頭來,母親正用她憂傷的目光凝視著我。從私塾里走出來的母親算是一代才女,能寫能畫,能詩能賦,幾十年的教書生涯更讓她有說不完的故事。如今,千言萬語就只能凝聚在她依然閃耀的目光里。
吃完晚飯,我和哥哥又來到了病房。十幾個小時的飛行,二十幾個小時的旅途勞頓,再加上連續幾個小時的病房陪伴,我已經疲憊不堪,身心俱乏。我問媽媽可不可以躺在她身邊休息一下。幾十年過去,我又睡到了媽媽身邊,和母親同床共衾。不知睡了多長時間,醒來時窗外夜色籠罩,四周一片寂靜,除了窗台上小雨的滴答聲。一時間,我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挪動一下身子,才想起媽媽就睡在身旁。
從小到大,我和媽媽相依為命,是我陪伴媽媽走過文革殘酷屈辱的歲月,我的懵懂無知是媽媽在那個瘋狂年代巨大的精神支柱和安慰。那時,白天媽媽勞動,挨斗,我背著書包上學,晚上我們回到牛棚,同睡在一張狹小的單人床上。父親長年在外地,哥哥早已下農村,但只要晚上能鑽進媽媽溫暖的被窩我就心滿意足了。
歲月在靜靜的流逝,我在慢慢地長大。初中時,我鼓足勇氣告訴媽媽,我不和她同用一床被子了。有了自己的被子,晚上睡覺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輕鬆和自由。高中時,我告訴媽媽我不能和她同睡一頭。在我把枕頭從她的一頭挪到另一頭的時候,我看到了媽媽無奈失落的眼神,彷彿她從此就失去了我。後來外婆去世,我有了自己的房間,就再也沒有和媽媽同睡在一張床上。
今天,幾十年後,我又鑽進了媽媽的被窩。年邁病重的母親,已是風中之燭。她已經無法言語,沒有力氣,我能躺在她身邊,感受到她的體溫,是我們心靈最大的相互安慰了。
第二天又在病房呆了一天,晚上哥哥和我起身準備回家,媽媽示意我留下,陪她睡覺。母親是個女強人,迫不得已從不求人,在外不求親戚朋友,在內不求兒女丈夫。在記憶中,媽媽從未要我為她做過任何事情,今天的要求就是她借病撒嬌了。我留了下來。母親的病讓她失去大小便的控制力,一個晚上,臨廁次數沒有二十次,也有十五次。每次都是興師動眾的要陪護關照,也一定弄醒我這個陪睡人。第三天,我讓哥哥轉達媽媽,我不能再陪睡下去。回到家裡,睡到自己的床上,在舒張身體的同時,開始責備自己。我為什麼不能睡在醫院,就是天天睡在醫院,也就二十天,我還有多少日子可以陪伴媽媽?可是,媽媽通宵的折騰,讓我望而生畏。在矛盾和自責中,休假的日子接近尾聲,我再也沒有陪媽媽睡覺。
又要走了,決定和媽媽在前一天提前告別。晚上,坐在病房裡,告別的話語難以啟齒,時間在一秒一秒地過,心在遭受離別的煎熬,天啊,我該和媽媽說什麼。終於,我轉過身來,對著媽媽,還未開口,已經淚如泉湧,媽媽也是老淚縱橫。我說,「媽媽,我明天就不來了」。說完之後,毅然離開了病房,衝進了無邊的黑暗。夜色中,我祈求上天,這不是和媽媽的永訣。如果還有機會,無論多累,我一定要和媽媽再睡一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