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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研究|畢汝諧:關於《九級浪》的一段回憶

作者:biruxie  於 2023-6-17 19:36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熱點雜談|已有1評論

  文革研究|畢汝諧:關於《九級浪》的一段回憶
   2014-10-05 23:2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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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者按】《人•歲月•生活》是一本對「老三屆」來說影響深遠的書,它的作者蘇聯新聞記者伊利亞・格里戈里耶維奇・愛倫堡曾在1954年創作了戰後小說《九級浪》,筆下的「洛東達」影響了從畢汝諧到郭路生,再到振開、田曉青等等作家。而後,「紐約頑主」畢汝諧在他弱冠之年,也寫下了同名小說《九級浪》。七十年代的國人,在精神生活極度貧乏的之下,開始了一種「偷情」似的地下閱讀,流傳得最廣的便是這本《九級浪》。如今,它被冠以文革「地下文學」之名,成為了一方文物,收藏在中國現代文學館中。時隔四十四年後,藝術家蔡國強在黃浦江邊點燃了「白日焰火」,「九級浪」推著一艘搭載了九十九隻模擬動物的木船,重新從歷史的深渠中駛出。
   
   
   
   
   
   
   
   
   
   
   (圖為趙一凡為了使文革「地下刊物」不致湮沒,翻拍的《九級浪》微縮膠片。)
   
   關於《九級浪》的一段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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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0年深秋,我因不堪忍受文革苦難,憤然作不平之鳴。近乎本能地發出一聲呻吟——這便是文革地下文學手抄本小說《九級浪》。
   
   那是一個連夢囈都不得造次的殘酷年代。用「哈姆雷特」的一句台詞來形容,便是:「時代整個脫節了。」
   
   阿依瓦佐夫斯基的海景名畫《九級浪》,被我選作書名。覆舟之下,眾多溺水者垂死掙扎的形象,直觀地表現了毀滅一切的文革海難。
   
   
   
   
   
   
   
   
   
   (阿依瓦佐夫斯基,油畫《九級浪》,又名《驚濤駭浪》。)
   
   為《九級浪》所作的準備,可追溯到一年之前。九大后,為了躲避上山下鄉風潮,也是為了附庸青年司馬遷遊歷名山大川的風雅,兼且有意識地效法青年毛澤東搞社會調查,我跑了很多地方,蹲點考察工廠、農村、機關、學校、軍營;(囊中僅有一冊愛倫堡大型回憶錄《人•歲月•生活》,對他青年時代流落巴黎的浪漫生活欽慕不已。)憬然發現:在震耳欲絕的口號和凱歌聲中,人民的生活已不堪聞問了。終於得出「文革糟得很」的結論。文革粉碎了我心中的七寶樓台,水遠不能重建。那時候年紀輕,真正是傻大膽兒。明明知道文字獄遍於全國(動筆前不久,《出身論》作者遇羅克被槍斃了,殺榜貼滿京都的大街小巷。制服警察充當文字檢察官,正是文革黑暗的社會景觀),欲捉身而出,拔筆犯難。我自幼喜讀盧梭、狄德羅等人的半文學半哲學作品,后又接觸到薩特、加謬等人的著作,不禁躍躍然用生命作為琺碼,壓在社會這個無比巨大的天平上。那是一種初生牛犢特有的少年豪氣:「人生無非是這麼回事,豈有不死之人,不滅之魂?……
   
   我深深感到痛苦,那是一種與身處時代格格不入的、眾醉我醒的痛苦。尤因本人生性歌感而更甚。我不定期地產生自殺的念頭,寢食難安。我只得以飲食男女為庇身之所——美食落肚,情人入懷,如同吸用海洛因一般暫時緩解了滿腹憂思,無邊愁緒。其時,我白天刻苦功讀馬列(《德意志意識形態》、《哲學筆記》……甚至還有艾地著《論馬克思主義》),而入夜後則夥同孤朋狗友大幹非非之道。我闖下的禍事共計9999件。
   
   其中之一比小說更離奇:我在打砸搶現場被一名青年警察擒獲,同去派出所。途中,雙方對談文史,甚為投機,他竟放我走了。
   
   我至今仍然很感激這位極具靈活性的人民警察,刻骨銘心。如果是另外一種常態結局,我的生活就此毀滅也未可知。
   
   那時節,正值青年反板期的男孩子都喜歡干一些壞事,蔚為一時風尚。
   
   我曾與許多人爭辮過這種生活方式的合理性。我的觀點是:既然文革是長達十年之久的海難,那麼每個人賴以逃生的方式都無可厚非;也許你們是駕駛快艇逃生的,而我卻是抱持糞桶才得以活命的,奈何?哲學的玄想、詩意的升華、宗教的信仰……乃至於「流氓加文盲」的下作,無非是泅渡苦海的一隻只救生圈,溺水者愛用哪只便用哪只,悉聽尊便。
   
   荒誕年代荒誕事,只怕說出來令人都不肯相信了。1969年深秋,中蘇邊界談判舉行,全國進入一級戰備。我在青島某郵局給遠在陝北插隊的朋友寫信,談及《九級浪》的構思;只因滯留時間過久,而且喜怒哀樂各種表情掛相,差一點被革命群眾當做書寫反動標語的階級敵人舉報⋯⋯那年月,人們把階級鬥爭這根孩綳得真緊呀。
   
   
   
   
   
   
   
   
   
   (2014年8月8日,黃浦江邊燃起蔡國強的「白日焰火」。)
   
   眼見20歲將屆,我必須做什麼事情來迎接這個大生日。樹欲靜而風不止,想不做也由不得我了。於是,我揮筆寫下小說的開頭:「當年,司馬麗還沒出世的時候⋯⋯」
   
   《九級浪》以第一人稱的描寫原本純潔的少男少女蹈入罪惡深淵。我採用熟悉而親切的批判現實主義寫法,棄革命現實主義、革命浪漫主義及樣戲創作原則若敝屣。我緊緊握筆,握住這燙手的武器(田漢《關漢卿》里有句著名台詞「筆不就是你的刀么」)落筆如行雲流水,一發而不可收。
   
   我足不出戶,終日與小說中的人物為伍:陸子、司馬麗、勇人、馮明、勇珍、伍行浩、伍老頭、老畜生⋯⋯每個人物在生活中都有一大批原型,寫來從容自信,毫不費力。數年來目睹社會之怪現象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融入人物性格及故事情節,奔來筆下。所思、所聞、所見、所為,無不歸聚於這部即將出世的小說,被我選作書名。人物、故事逐漸形成。在敘述故事的同時,揭示生活本身的近乎殘酷的哲理。女主人公司馬麗(以及「我」——陸子)從玉潔冰清而墮入風塵,固然是文革悲劇的一種表現,卻又不失為人性解放的一種方式,畢竟,他們與現代迷信做出了徹底的決裂。
   
   陸子(「我」)和司馬是小說的男女主人公。一對金童玉女,而後則成為一對問題少年。兩位主人公都是性格複雜豐富的人物。他們自命不凡,心境孤獨,為應付險惡的社會環境,相依為命。他們所賴以生存的社會空間相當廣闊,形形色色的人物走馬燈似的登場表演,卑鄙、無恥、可憐、可笑。這部小說象一面鏡子,照出了文革海難中的社會生態。
   
   「文藝是階級鬥爭的睛雨表,作家是階級的代言人。」這是那個時代人們耳熟能詳的老八股。然而,我在寫《九級浪》時,卻清楚地發現此言不差。常常是,耳畔轟響著七嘴八舌的指令,而我則淪為記錄員。然左右顧盼,室內卻僅我一人……
   
   《九級浪》直露地描寫了少年人的性啟蒙和性苦悶,(而後者則因世道混沌而火上澆油)我以為這便是《九級浪》在當時廣受歡迎和招致非議的原因。我是為了刻畫人物而寫性,性並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司馬麗的特殊身世……高級民主人士與廚娘的私生女——使性的描寫不容迴避。就時間而言,這種性描寫實際上與西方的性革命暗暗合拍,某些思潮的興起是不分國界的。
   
   我在描寫戀愛過程中,插入極有深意的一筆:「我們爭論否定之否定定理是否正確,據此,某些歷史現象會不會一再出現⋯⋯」
   
   我把自己關在斗室中,整整三個月。同時,又最大限度地敞開心胸,動用記憶寶庫。靈光頻現,佳句迭出(描寫女主人公失去童貞的文句:「一顆非常明亮的流星徐徐劃過天角。我懂得,再過片刻,它將貶值為不會發光的普通隕石,降到人間。」眾口相誦,廣為流傳)。到後來由於用腦過度,每日腹瀉,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成書後,交給三兩知己傳閱后便收回原稿。翌年早春,方知手抄副本已如雨後蘑菇,數不勝數了。我因此結識了許多不甘寂寞的同齡人,一本正經地坐下來,漫論國事、文事、私事。(他們後來的命運泰半不妙:死了、瘋了、俊了、毀了⋯⋯遺憾。)
   
   再後來風聲日緊。據說周恩來說過:「此人還是有才華的,不知能否為社會主義文藝服務。」江青說:「社會上有六本書反對文藝革命。」批林批孔開始后,我和當時的女友(後來反目成仇了)商議再三,決定將《九級浪》的原稿,埋在頤和園玉帶橋后一個環湖的孤島上,待雲開日出時,再作道理。我在日記里含糊地記錄了此事,原文如下——
   
   「⋯⋯最後,決定舉行一種迷信的除妖儀式:把一束個代表各種病魔及不祥之物的紙片深深藏入土中,使其不見光日。於是,我們駕著一條笨重的小船,盪過兩湖之間的門坎似的窄窄的通路,穿越朽爛的木橋,踏上那四面環水的孤島。她先上去了。按照熱悉的路徑攀上頂峰。我跟去后,發覺她竟是沿著陡峭夾壁上砸出的許多坑沿,依次爬上四層樓高的山頂!我畏縮地往後退了幾步,終於咬緊牙關上去了,最後也安全地下來。在山頂,我們走過了幾個凹得很深的『回』字形深坑,在最後一個深坑前站下來。邊沿上有幾塊風乾了的人糞,坑前有半張1974年2月28日的參考消息。很明顯,另半張用來楷了屁股,已經被風舌去了⋯⋯我們輪流用鐵鏟和手刨開灰色的鬆軟的沙土,清除掉橫七豎八的乾草和刺手的荊棘,把紙片理起來⋯⋯最後用腳踩結實。又是她先下去了。我把空書包擲下,許久才聽到令人心驚的落地聲。我為有這樣勇敢的女伴而驕傲,但也為她這種似乎並無必要的莽撞而擔心。」
   
   我們甚至準備了足夠的乾糧,經久耐用的球鞋;和一把鐮刀(萬一需要夜宿,可搭個草棚)。
   
   無論遇到怎樣的艱難險阻,青春的火焰總在心頭熊熊燃燒,而且燭照出冰河解凍、天空放睛的明天……
   
   轉過年來,張春橋發出「打土圍子」的叫囂,又一次觸動了我的心病。那時昆明湖尚未放船,女友自告奮勇游水上島。她下水了。我凝視著那異常熟悉的頭影,怎樣在寒冷的泛著微波的水面漸漸遠去,化為一個黑斑。最後,她精疲力竭地爬上彼岸。我以為她沒有氣力了,手和腳不禁胃出汗來,懸心吊膽。她坐在一裸把旁枝艾葉伸到湖面很遠地方的大樹下休息了一會兒,做了幾節徒手操,然後向著城堡那條狹窄陡直的「衚衕」走去。那穿著深黃色游泳衣的勻稱的身材,就這樣承負著我的痛苦、困惑以及希望消失在視野之中⋯⋯
   
   我至今記得她返還后那副狼狽的樣子:所有的筋肉都在頗抖,嘴唇青紫,吐字不清。待到四人幫垮,我獨自掘出文稿,它已被雨雪漚爛大部分, 只剎殘篇了。
   
   歲月如煙,匆匆不居。我於80年代中期作為訪問學者飛赴美國,而後植根大洋彼岸,過著穩定的中產階級的舒適生活。讀書寫作,悠閑度日。後半生我不打算做什麼事了,只想在紙面上安排小說人物去做。

   混跡於上了發條一樣忙碌的紐約客,手把一卷《史記》或者《後漢書》,別有一番幸福感和優越感。
   
   至此,往昔朋友們的祝福(「你將成為第二個畢卡索」)和仇敵們的祖咒(「你將自殺、發瘋、入獄——三者必居其一。」)統統落空。
   
   《九級浪》似乎是我的宿命,且匡范了我的人生道路。《九級浪》好不好是回事,真不真則是另一回事。在那個謊話、空話、大話、假話充斥的可悲的時代,僅「真實」兩字,便難能可貴了。
   
   來到海外,見到美國漢學家有關於文革地下文學的論文與專著,而國內也有學人發掘那一段文事,自不免生出許多浩嘆。《九級浪》是一場長達百日的青春熱病,而後成為我生命的深深烙印,恐至死難以磨滅。
   
   我是永遠的中文作家。我是永遠的單身漢(幸得兩名非婚生兒子,他們各有其母)。我是永遠的溺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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