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文革」地下文學《九級浪》史料* 畢汝諧

作者:biruxie  於 2021-10-7 08:05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熱點雜談|已有1評論




按:1970年深秋,我不耐文革痛苦,憤然完成*文革地下文學著名小說「九級浪」*
創作「九級浪」的動因,可以追尋至1964年3月7日;是日,光明日報發表
評論員文章「讓青春放出光輝」,作者系史學大家黎澍(兒時在中央政治研究室,田家英家、黎澍家、我家住在同一幢二層樓里)。文章羅列許多中外先賢的光輝業績,令我這個少年人如遭雷擊!


當晚,我含淚在日記里寫下神聖的誓言:年近弱冠非童子,學不成名豈丈夫!
「讓青春放出光輝」中有句話「年輕人應當早日成器」;後來,這句話在「九級浪」中衍化為「對不起自童蒙時代就牢固確立的成大器的理想」。




1970年深秋,我年至弱冠,正值九一三之前文革最黑暗的階段;青春虛擲,一事無成;撫今憶昔,我不禁像登臨潯陽樓的宋江那樣,流下兩行英雄淚!
宋江提反詩,畢汝諧寫「九級浪」——異曲同工!

站在21世紀的高度回看「九級浪」,其文學價值不足掛齒,而政治
 意義空前絕後!

 畢汝諧借小說主人公陸子之口道:"我們討論否定之否定定律是否正
 確,

 據此,某些歷史現象會不會一再出現";這是一個政治預言:文革否
 定了十七

 年,未來中國否定文革而形成否定之否定;未來中國具備十七年的主
 要特徵,
 卻是十七年的更高級的階段!今日中國的政局,證明畢汝諧的判斷完
 全正確!

 1970年深秋,文學青年畢汝諧的這一遠見卓識,超越當時全中國
 所有第一流的大政治家——

 1970年深秋,毛澤東執迷於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烏托邦理
 論,至死不悟;


 1970年深秋,林彪的真實的政治理念,至今不為世人所知;


 1970年深秋,周恩來以妾婦之道迎奉毛澤東,唯唯諾諾;


 1970年深秋,鄧小平流放江西南昌,龍困淺水,無暇慮及未來中
 國的政治遠景;

 1970年深秋,蔣介石執迷於反攻大陸的夢囈,至死不悟。

 畢汝諧何以神機妙算?
 畢汝諧亦不知也。






法國作家薩岡19歲寫「你好,哀愁」,一生混亂、瘋狂;終年69歲。
畢汝諧20歲寫「九級浪」(和薩岡一樣,我也喜歡寫短句子);而今67歲,依然以「讓青春放出光輝」為座右銘,猶思奮蹄狂奔,不辭天涯萬里行!











*「文革」地下文學《九級浪》史料*







九級浪

畢汝諧



生命是一張弓,

那弓弦就是夢想,

箭手在何處呢?



羅曼.羅蘭《箭手》





當年,司馬麗還沒出世的時候,她的生身父親,一位頗有名望的民主黨派人士,聲色俱厲地對司馬麗的母親下命令:

    「你聽明白!我只要兒子,你還想在這裡住下去,就生個男孩來!」

    司馬麗的母親五十左右,是個溫厚、順從的廚娘,她一向聽任這位政界名人的隨意擺布。在這時,新民主主義革命到了最後勝利的前夜,
英勇的人民解放軍從四面包圍了北京,傅作義部偽軍敗局已定,插翅也無法飛逃。城內百萬勞動人民,焦切地興奮地盼望著解放。但是,
這座森嚴豪華的公館里,沉悶的氣氛和冷酷的秩序仍然如故。廚娘雖然懷著明顯的身孕,還是努力地彎身鞠躬,瓮聲瓮氣地呻吟著:「哎喲。老爺。是,是。」

    司馬老爺年近花甲,卻還像青年男子那樣活力勃勃。他眯細眼睛,看著廚娘吃力的樣子,斬釘截鐵地宣布:「是男孩,你們母子一道留下,
是女的,你們全都滾開。」他認為無需多費唇舌了。

司馬麗是女孩。剛剛分娩完畢的廚娘,緊摟著投胎不遇的嬰兒,昏厥過去。

北京和平解放了。世道變了,婦女和兒童的利益,得到法律的保障。司馬麗母子到底沒有被驅逐,就在這龐大的家族裡,過著物質優裕的生活。



* * *



這段故事,是我最近從農村回家,聽一位姓苟的老太太說的。她講得很簡單,不過按我的想象,一定是這麼回事。

苟老太太和司馬麗的母親,都是從年青時候起就在司馬公館里作傭人。幾十年的僕役生活,使她形成了整套的和正常人格格不入的奴才哲學。如今,她在我的鄰居家裡
當保姆,每天晚飯後都過來,向我以恥為榮地大談其在公館里的見聞。誇獎司馬老爺身強體健,精力過人。她口沒遮攔地提到很多骯髒的情節,熱心地介紹著生理衛生方面的
常識。

「一天,司馬老爺半夜摸進我的下房,握著一串首飾,是準備送給我的……」,這天晚上,苟老太太在聊天時很有點得意地說。

我慌忙打斷她:「您停一停!講別的好不好?」

於是,苟老太太講了上面的事。她出去了。

司馬麗現和我在一處插隊,她最近寫來的一封信就在我手邊。我拆開來,看到那熟悉的蠅頭小字。她先介紹了隊里目前秋收的情況,然後寫道:「勇人最近護秋
很忙,囑咐我向你問好。他的姐姐勇珍,最近參加巡回醫療隊,在咱們村給老鄉的孩子看病,我和她住在一條炕上
,交流著思想上的收穫。她說自從下鄉后,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勞動給生命注入了新的熱情。通過和貧下中農的共同勞動,我也變了。大家說我變得和從前判
然兩樣,再沒有那些無病呻吟和無聊的苦悶了。我要好好地改造世界觀,要像雷鋒同志那樣,『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
為人民服務中去。』思想改造是會有反覆的,但這個方向決不能改變……」

我贊成她的話。

這封信快結束時,她說:「我是在午休時間給你寫信的,房東家養著好幾條狗,有雄的也有雌的。現在它們都躺在房檐下休息,吐著扁薄的
很臭的舌頭。咱們從前簡直和豬狗一樣……」

這樣的評價合適嗎?我不以為然地搖頭。

回憶往事,許多情形又歷歷重現。



我的母校是一所很古怪的中學。它的前身是小學校,後來經過改編成了初級中學。那些小學的老師們,原封不動地給中學生講課。他們的水平可想而知。許多糟朽的舊
知識分子,前清時教過私塾的老東西,張勳手下的文職人員,都在這裡濫竽充數。一個中年體育教員自稱是
解放初期全國馬拉松長跑第三名,這是否真實不知道,反正他現在是走路都吃力的跛子。

學生的情況也很糟。考不取其它學校的壞學生,輟學幾年後功課跟不上的病人,東山再起的社會青年,打算回頭的浪子,許多都塞到了我們這裡。
他們一般都很土氣,沒什麼求學的慾望。在一個班的同學中,年齡相差往往很大。附近的居民把這裡出入的學生看作流氓,不敢在街上曬晾衣物,不敢和他們發生衝突。

後來,教育局下來了一位年紀較輕的幹部擔任校長。他很有些魄力,接手后先令幾位吃閑飯的老資格的教員退職,又大刀闊斧地開除掉十多名害群之馬,不管他們的家長怎樣
苦苦哀求。歪風邪氣受到初步打擊后,他親自定下作息制度,讓男女學生分班上課,減少接觸。然後收進大批學習不錯的新學生,我就是其中一個。

這位新校長崇拜凱洛夫的教育學,對於凱洛夫「沒有懲罰就沒有教育」這句名言身體力行。他喜歡訓人,很會運用京津地區的俏皮話,威
風凜凜地罵得大家抬不起頭。在新校長的努力下,學校確確實實有了一定的起色,但是潛存著深刻的然而不易發現的危機。這是運動以前的情形。

幾年前的夏天,是文化革命的中期階段。校長的威風自然完全掃地。學校里的人都走光了,大家都不算是學生了,按照各人的自身邏輯發
展著,變化著。只有我和勇人還在學校宿舍里住。

勇人是烈士子弟,只有一個年長的姐姐。所以,他一直在學校住宿。勇人的功課很好,原先在第一流的學校讀書。有一次他看長篇評書《武松》入了迷,當班主任從
他身邊走過時,他仿照武松的辦法伸出一條腿,把老師絆倒。從此班主任暗恨著他,耐心地等著整他的機會。勇人很精明,馬上急不擇路地轉到我們學校
來。我們倆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勇人一表人才。他的身段相當結實,永遠給人以堅韌向前的感覺。五官的組合雖然有些獷野但毫不粗俗。他的行動沉著,敏捷。有時脫口說出一些經過深思的斷語。
我看到勇人,不知怎的,總要聯想到小喬初嫁時的周瑜,都有那種儒將風度。在課堂上,他經常提一些尖銳的
問題,將老師難倒。勇人讀過的書不算太多,可是有一定的理解程度。看過馬卡連柯的全集后,他針對新校長寫了篇作文,題目用的是馬
卡連柯的話:「沒有不好的孩子,只有不好的教育方法」。語文老師沒批改,把它交給了校長。據說校長很生氣,但也無可奈何。

運動以後,勇人仍住在學校。我為陪他,也搬進這間比較狹小的宿舍,架設了雙層床。這間屋子在二層樓上,推開窗戶,下面是一條相當寬闊但是不行汽車的通街。

勇人走上邪路了。他很忙,常常出去干打砸搶,也往宿舍帶回一些果實。他有一群搭檔。每次出去,勇人出力最大,而取的東西最少,那
批人都很尊重他。有一天,他帶回幾件皮衣服,簡單地對我說:「你把家裡的戶口本拿來,咱們到委託商店去……」見我猶豫,他揮了下手:「算了!
我另去找……」過了幾天,他買了些小擺設,把房間布置起來。他有時也給我一些錢。從不解釋它們的來路,也不叮囑我要封住嘴。

有時候,勇人一連幾天不出去。我們對坐著看書,誰也不擾誰。看到某些精闢的地方,他讀出聲來:「蘇沃洛夫元帥講過這樣的軍事名(以下手稿缺9、10兩頁)
言:『大膽和謹慎是騎著一匹馬走的』。大膽和謹慎,真好!真好。」

勇人有個特殊的愛好:收集各種各樣的車鎖和門鎖,研究不用鑰匙的開鎖方法。他常常津津有味地玩弄一把鎖,幾個小時不放手。並且給
我講解:「這是撞鎖,安裝在門上很牢靠。不過拿寫字用的化學板,從門縫裡擠進去,也能打開。注意,需用軟的彎度大的化學板!」他目光炯炯,讓我覺得,普天下所有的
深門重鎖都擋不住勇人的去路。

我不參與勇人乾的事,我們分道揚鑣。

每天我按著自己的學習計劃安排時間。我起得很早,先在沒人的操場上跑幾個來回,再吊在搖搖欲墜的單杠上,運動一陣。早飯後即開始
讀書。先自學哲學的基本理論,然後用大量的時間看文學作品。也看營養學的書,按上面的表格計算自己卡路里的盈虧。如果出現入不敷
出的現象,第二天一定要補足。讀書久了,就憑窗遠眺,休息眼睛。

街的那一邊是一大片居民區。數不清的默默無聞的居民住在那裡,這些人的名字無非是這麼幾個:金鎖,鐵鎖,或是桂英,桂蘭……除了少數熟人,誰也不知道他們。

夏天的晚上,他們都在院子里和街上乘涼。一家人(偶爾雜有幾個外人)漫談著油鹽醬醋的瑣事,斤斤計較著每一分錢的收入與開支。家
庭成員之間的感情很淡薄,有時為了芝麻大的事情彼此翻臉。三十歲以上的婦女為了貪涼,就可以赤裸上身站在院里。從前新校長到來之
前,這裡的居民對我校的校風感到畏懼,卻又不得不把自己天資愚蠢的兒女送到這裡上學。父親或祖父,只喜歡用拳頭教育孩子,而母親
或祖母則護犢子。教給他們世代相傳的佔小便宜(手稿缺第10頁至此)的伎倆。

張恨水的言情小說在這些人中間大有市場。他們精通裡面的每一個細節,用北京土話進行目光短淺的評論。這種方言,也許其中的個別語彙還算生動,表現力也強,但是
整句整段卻著實使人厭惡。……這些就是活動在社會上的小市民。我在樓上看得一清二楚。

在讀書之餘,我也練習寫小說。因為生活面不寬,我只能從童年的往事、親人們的關懷中,挖掘寫作的題材。我寫的短篇小說的故事都較簡單,也沒有鮮明直立
的性格,意思不大。古人云:好文擲地作金石聲。我自問寫不出好文章,寫完后往往把它們隨地一丟,也不指望聽到什麼音響,但是,我堅持天天練筆。

寫作給人的樂趣是無窮的。只需要一支筆和一疊紙,便可以長時間地娛樂自己。讓手中的筆自由地跨越時間和空間,你會覺得自己置身在遼闊的可以隨意行走的世界里。

我給自己制定了精確的作息時間表。據說,康德從小過著極有規律的生活,他的鄰人都以他的行動核對鐘錶。所以康德到晚年還有精力寫大部頭的哲學著作。他的壽命很長。

然而,每當我放下書和筆的時候,總覺得自己缺少一項重要的生活內容。有些空虛……

不知從哪一天起我注意到:有個臉色蒼白、身材單薄的女同學,經常從我們樓下走過。她的衣著很樸素,卻仍然顯著不同凡俗。她總是獨
自一人,而且總是步行。每次我都目送她遠去。如果連續幾天沒見到她,心裡就暗暗感到惋惜。

我明白了。在感情上,我已經有了明確的黃金一樣的冀求。因為,今年十七歲了。

勇人有時也講一點這方面的事。他說社會上新近出現一股不正的風氣:男女同學在大街上便可以平白相識。不需要正當的機會和介紹人,僅僅由於男女間天然的好感,邂逅
相遇的人就可以胡亂地結成好友。他們自報著假的姓名,信口開河。開始,只有一些幹部子弟這麼做,後來這辦法像疫病一樣擴散開來,人們群起效尤,弄得一塌糊塗。勇
人稱這是「說謊的情侶」,我笑得直不起腰來。

勇人告訴我:「如果你想和他們見面」,他說了幾個人名,「到他們家裡是等不到的,必須到西單去找。他們天天在商場里逛,風雨無阻……」

我萬萬不能這麼干。我只能勤奮地更勤奮地讀書和寫作,按部就班地提高自己淺陋的學識。我想,愛情之花,只可能為成熟的出類拔萃的男人開放。

日子一天天流去。我在這溪水般的平靜生活中積蓄力量——為了將來。





七月的一天早上。勇人喚著我:「陸子」,這是我的名字。「今天咱們到我姐姐家去,馮明從哈爾濱回來了。」

馮明是他的姐夫。他和勇珍原來都是醫學院的高材生,後來不知怎的,勇珍在兒童醫院工作,他卻分配到了東北。因此,每年的探親假,
對於他們像節日一樣。我和他們挺熟的。

我翻身下床,「真的?」

勇人不慌不忙地說:「別急。我和老伍約好早上見面,咱們一起去。」老伍是一個青年扒手,他的名字十分響亮:伍行浩。有一次勇人在
商店裡買東西,忽然覺得身後有一隻手伸進了自己的口袋,勇人當機立斷地扭住這隻偷東西的手,回頭看準手的主人。他不動聲色地掐他
,擰他,那人不敢叫喊。這樣堅持了十分鐘,勇人才鬆開來。弄清了這個人的姓名住址,沒有把他送往專政機關,而是私下了結。從此,勇人(以下手稿缺15至24共10
頁)經常向這扒手要錢。

我推辭道:「我去沒用,我不懂呀!」

「沒幹過自然不懂。你跟著我,這很容易。」勇人堅持說。

他們約在沙灘電車站。伍行浩很瘦,看的出,因為整天提心弔膽,吃再好的營養品也沒法吸收。他穿著雪白的的確良短衫,肩部塌著,顯得很不合身。手臂上有了塗著碘酒的
腫包。他主動迎上來,親熱地招呼我們。

勇人走近他,低聲吩咐著什麼,有些隱語我聽不懂。

老伍拍著扁平的胸膛:「沒說的!哥們蹬車請客!」嘴上雖然爽快,卻遲遲不肯上電車。他還有道理:現在太早,電車上全是上班的工人
,他們身上沒錢,只有月票和內部食堂的飯票。要等一會兒,等一會兒……

勇人不耐煩了。這時,一輛從動物園開來的3路無軌電車進站,他踢著老伍的腳後跟,命令他從中門上去。

「哎,洗臉盆里扎猛子——不知深淺。」老伍不滿地說了句歇後語。

這輛車上的乘客很多。上車后我突突的心跳著,好像要幹壞事的不是老伍,而是我。我忘了監視老伍,只顧自己往角落裡躲。

勇人很老練,他像和老伍不認識似的,隔著幾個乘客,嚴密盯視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臉上精神如常。而伍行浩整整衣衫,擺出一幅老手
的樣子,兩隻賊亮的眼睛開始查看環境。

我覺得無聊,真後悔不該做這種詭行。上下車的人們擠著我,好幾次踩了別人的腳。那些挨踩的人大喊大叫,引起全車人的注意。也許,
也許老伍正是利用這種機會下手吧,管他呢,我低下頭去,默默溫習昨天讀過的書。

電車在燈市口停得較久。上來了七、八個女中學生。這批人穿得花花綠綠,神態都很輕佻,這附近有一個全市最不成體統的女校,許多學
生簡直是穢根,專門在社會上傳播淫亂的毒素,這幾位肯定是剛從那裡出來的。

她們在車上鬧得很兇,互相摟在一起,哈哈大笑,用力踩地板。我看了看,發現其中有幾個被勇人的英武的儀錶吸引住了,不約而同地做
出茶花女赴晚宴的姿式,往這邊飛過些多情的顧盼。勇人沒看見,或是裝作沒看見,一心一意地盯住老伍。另有個麻臉女學生,好奇地望著伍行浩那身漂亮的衣服。

我不想看見這些俗不可耐的女學生,就使勁往前擠。老伍卻蹭了過來,徑直向她們靠攏,很快,他和那個麻臉女學生搭訕上了。

「3路電車的總站是北京站。」伍行浩主動地代替售票員回答問題,博得了周圍人的好感。勇人也擠進去,一步不離地跟在後面。

我仍然往前擠,木然地呆住了。那個經常從我們樓下走過的臉色蒼白的女同學,正坐在迎面的單人座位上,她彷彿是在無人之境,頭微微
垂著,衣著還是那麼樸素。整個形象凜然而又清高。外界的嘈雜的聲浪,對她不起作用。

我全神貫注地望著她,沒法控制自己,完全忘了為什麼乘這輛電車。我生氣地推開一個遮攔光線的老人,隔著大約五尺的距離,痴迷地看
著她,腦子裡甚至掠過一個想法:毛遂自薦地上前說話……不行,不敢。

她的目光專註而朦朧。如果揚起來看看我,該有多好。我借著對面一副反光的墨鏡照了照臉孔,認為自己並不難看。在她手裡捏著一支炭
鉛筆,我自慚形穢。我居然和伍行浩這樣的垃圾打交道,等著來歷骯髒的金錢玷污自己的心靈。我不禁面紅耳赤了,有好幾次,簡直想喊
出來,當眾揭發老伍,告訴乘客,他們中間混有一個名字叫伍行浩的壞人……

我正在想入非非,勇人在後面通知我下車,我只好懷著深情向她投了最後一瞥。

這一站是東單。我們三人站在開闊的十字路口上。

「你們忙什麼?」老伍不太高興,「我還沒辦好……」

勇人罵了他幾句,拎著他穿過鬧鬧嚷嚷的菜市場,我們進入一條僻靜的衚衕。老伍從貼身的衣袋裡,摸出一個淺色的女式錢包,裡面除了
一張寫著「先天性心臟病」的治療單以外,什麼也沒有。病人的姓名是司馬麗,年齡欄里填著十七歲。司馬是中國古樸的姓,而馬麗是最
常見的歐名,它們聯在一起未免有些不倫不類。

「錢呢?葉子呢?」勇人氣憤地用明語和暗語同時問。

老伍一臉苦相:「靠窗戶有個拿鉛筆的姐們,像木頭人,我辛辛苦苦地摳出來,哪知是空包……」

我氣壞了。

勇人不信任地盯住他,突然揮右拳很有力量地在他腮上一擊。老伍像稻草人似地應聲倒下。他雙腿並住,雙手捂在頭側,胸口朝下,這樣
一來,全身的要害部位都護住了。有經驗的扒手在挨打時,都是這種姿式。

我真恨他,可是望著他那形銷骨立的樣子,又不忍心下手。

勇人把老伍架起來,按在電線杆上,再用一條腿貼住他的肚子,一字一板地說:「晚上七點,咱們在東單還見,如果你遞不出來……」他
做了一個擺拳動作,把後面的話省略了。

伍行浩滾了。我和勇人另外乘車到馮明家去,他給我講,大扒手都是又滑又油,他們有很高明的藏錢方法,你根本搜不出來。只有狠狠打
,才能打出錢來。老伍是沒有後台的扒手,打他無妨。

我不太專心地聽著。街上有許多無軌電車,一輛、兩輛,我覺得每輛都坐著司馬麗。



馮明家是個三間房子的小小獨院。勇珍在院子里晾衣服,她稍有些胖,待人非常和氣,即使不穿白衣服也像兒科大夫,大概是職業的習慣。

勇珍引我們進屋。最寬敞明亮的那間,業已布置成了繪畫的創作室,型號不同的油畫筆,雜錯地放在調色板上,桌子上還遠近不同地放著
幾個供素描用的模型、石像、和一個完整的人的頭蓋骨。東牆上掛著幾幀風格迥異的世界名畫——《最後的晚餐》、《夏娃與蛇》、《杜
普教授的解剖學課》,在對面牆上是徐悲鴻的《田橫五百士》。

屋子裡瀰漫著一股熏人的油脂香味兒,我連著打幾個噴嚏,馮明從裡面走出來,笑著解釋說:「我剛剛回來,就教一個小姑娘學畫,辭不掉的,我們是世交。」
馮明是浙江人,眉目清秀,他身材適中,經過多年體操訓練的肢體很是勻稱。十分文氣的臉上,戴著一副度數低得等於沒有的眼鏡,目光
非常深沉,和這樣的人即使只見一面,印象也不會淡薄。如果交往得久了,你會發現他極為精明、幹練。這樣的人總是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影響著別人的生活。
我們閑扯了一會兒。勇珍拿出厚厚的一疊,馮明說的那個人的畫稿。

我一張一張地翻看著,絕大部分是鉛筆的靜物素描:各種蔬菜和食品,停著不動的汽車,放在岸上的船隻,另外還有許多表情呆板的美男
子:從希臘神話的阿波羅到蘇聯電影的海軍少尉巴寧,應有盡有。看得出,這個人是經過長期的練習,所有筆觸都挺熟練。但是這些畫都不太傳神,而這是致命的缺點。

勇人也仔細地看了一遍,嘖嘖稱讚著。

勇珍批評弟弟:「她比你用功得多。司馬麗有先天性心臟病……」

「喔?」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勇珍把畫稿下邊的蠅頭大小的署名,指給我們看,剛才竟然沒有發現。

我和勇人面面相覷。我強作鎮靜,隨手翻看一本小說,什麼也沒看明白。

勇珍講著她們醫院裡的一件新聞,說有一個女孩患白血病住院,她的哥哥是個刑滿釋放分子,在病房裡陪住,不少流里流氣的人常來探看。病房裡丟過幾次東西……

我們都心不在焉地聽著。只有馮明問長問短。

天色暗下來,勇珍出去收衣服。不一會兒,院里傳來對話的聲音:

「……我在北京站下車以後,錢包找不著了。」一個輕柔的聲音。

「糟糕!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沒有?」勇珍著急地問。

「給我媽媽買去廣州的火車票錢,我的病單,零零碎碎的……」

我望著窗外的司馬麗。她相當高,烏黑的頭髮整齊地梳理著,臉色有病似的,比較蒼白。眼睛里流注著朦朧的神采,似乎總在隱隱的閃著淚光。她很美——陰鬱類型的美麗。

我掃了勇人一眼。他滿臉怒氣,今晚,伍行浩一定會像鼓一樣被捶打一頓。

夏晚的暮氣充滿了這間畫室。司馬麗走了進來,向馮明點點頭,伸手到門邊去開燈。

燈還沒有打開,我卻覺得屋子裡已經亮了一些。(原稿缺第15————24頁至此)







晚飯後,勇珍陪司馬麗去看病,勇人也匆匆地走了,伍行浩在等他。剩下我和馮明收拾碗筷,吃飯時馮明喝了許多葡萄酒和啤酒,現在多少有一點醉意。他像是無心地說:

「你今天有些反常哩。」

我有點心跳,想掩飾:「沒什麼啊。」

馮明眼神鋒利地看著我,更直接地說:「你別瞞我,陸子。你的眼睛比平時明亮得多。」他把洗好的碗筷放進食廚,「你一定很激動。你
別瞞我。」沉默了一會兒,用回首往事的口氣說:「當年我也是這樣。你跟我來。」

我隨他進了內室。裡邊布置得挺典雅,一望而知是青年知識分子的家庭。他們夫婦的雙人床,一張寫字枱,兩把椅子。旁邊有張嬰兒的小床,他們不足歲的男孩小亮亮,銜
著指頭睡著,臂膀上有一塊暗青色的胎記露在外邊。

「他睡得真香。無憂無慮。」馮明親切地說,輕輕地把毛巾被給他蓋上。然後注視著牆上他們的結婚合影,不說話。相片上的馮明不戴眼鏡,相當精神。而勇珍顯得有點相形
見拙。

馮明失神地看了一會兒。「有這樣一支歌」,他用宏亮的中音唱起來,也不怕驚動小亮亮:「有個春天的早晨天剛剛發亮,一位民警中尉巡邏在街上……」

雖然由於飲了酒,他唱的音色不及從前那麼優美,但是咬字還很清楚。這位年青的民警中尉,遇到了一個違反交通規則的姑娘。從此,中
尉常常在出事地點徘徊。然而時過境遷,他再也見不到那位姑娘了……

「許多深奧的道理你還不懂。」馮明唱完這支敘事歌曲以後,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說。「你還小,也許會嘲笑這個民警中尉自作多情。不是
啊。美好的事物無論多麼有限,也是珍貴的。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白夜》里的主人公,他一生的價值就在那五天五夜……」

「咦。」我奇怪他提到那個只尚空想的小人物。

「你是不會懂的。我給你講一講,我和勇人姐姐的故事。」馮明有些低沉地說,「熟悉我們的人,都有一種共同的感覺。陸子,你是比較聰明的。」他徵詢我的意思。

「不太相稱。」我照實說。

馮明閉了一下深沉的眼睛。「勇珍當然是很好的同志。然而,我們之間有著不小的差距。這是事實。我們在大學里戀愛的經過,就像小說里寫得似的,有很強的戲劇性。

「我從小在杭州上學。我父親是搞藝術的,年青時和司馬麗的父親在巴黎一道留學。他雖然沒有什麼顯著的成就,可是對子女的要求很嚴格。我剛進大學時,以為人生的道路
也像西湖的白堤和蘇堤那樣筆直。我把學藝術的那種創造性的熱情,用在枯燥的醫學講義上,所以我學得比其他同學好。——真的,我總有一種奇想:如果把阿巴公、葛
朗台對金錢狂烈的熱情,轉用在別的事情上,也許能產生無數奇迹呢。」他不願使我分心,又返了回來:「那時候,系裡幾個教授都對我很好,慫恿我在課餘寫些隨筆,
投到醫科雜誌上去。我沒聽。我覺得翅膀不硬,不應當飛翔。哦,我還沒說到正題。學院里有很多很好的女同學,在感情上我也完全自由。入學后我一直順利。誰知,我自己
弄出了問題。有一年的三八節,我給勇珍寫了一封簡短的賀信。當時的想法很單純:班上只有她一人是革命烈士子女,我希望她能在節日里感到集體的溫暖。這挺像少先隊員
的想法,是不是?

「咳。誰想這引起了軒然大波。勇珍的媽媽那時候還活著,跑到學校來告了我一狀。她說自己的獨生女兒必須成為專家,旁人不應來干擾。云云。於是我在班裡受到了批評。
幾位威信很高的同學都提醒我要注意一些。我委屈地從辦公室里出來,發現勇珍一直在外面等我。

「『你別生氣。』她歉然地道,『我媽媽真不像話。不過,她是病人。』

「是的。她媽媽的身體非常不好,而且有一種精神病——精神分裂症。這種病的特點是:常常認為有人害他,有突如其來的衝動。有時候,動作離奇使人無法理解……」

我並不想學醫。連聲催促他往下講。

「我壓制著不滿的情緒,說:『我沒有生氣。』就講起了最近的一次小考試。勇珍學得很用功,可是理解能力不活,因此成績雖然優秀,可是獨立工作能力差。
對醫生來說,不在於讀書而在救治病人。我很佩服她的刻苦精神,能夠整夜開車犧牲假日去啃課本。以後,我們時常往來,在校園裡正大光明地一起溫書。
天長日久,真的產生了感情。當我意識到的時候,就和你今天一樣,又羞怯,又激動。呃,和你今天完全一樣。」

我慌亂地避開他閃灼的目光。

馮明友善地笑笑。「不用說,勇珍的媽媽勃然大怒。有一天我送勇珍回家,到樓下準備返回去,勇珍不肯。我勉強上去了。老岳母看到我,愣愣地發了一會兒呆,
便吩咐勇人把走廊和屋子裡的所有燈都打開,好像這樣才能看清我的一舉一動,不致被偷走東西。

「『我早想到了,你一定會糾纏不清。』她的開場白很不客氣。勇珍走過去摟住母親,勸阻著。我輕輕搓著手,眼睛發直地看著她,不知該怎樣應付眼前的局面。

「老岳母恨恨地說了許多話。不厭其詳地質問我的年齡,家庭出身,政治面目。最後,口氣高傲地說:『馮同學!以後不準再到我家裡來!再來,我要報『00』匪警……』

「我不是任人辱罵的牲畜。年青人的火氣一下被激起來:『我並不想登你家的門。我是送同學來的,也可以讓同學和我一道走!』看到勇珍,我感到自己的力量在增長。
『勇珍,咱們走!』

「勇珍熱淚漣漣地和我往外走。老岳母面如土色,跪下去,用膝蓋向前移動:『珍珍!你不要跟他去,你要上當的……』她老淚縱橫。勇人嚇得大哭。

「我們走出好遠,還聽見她們母子倆的哭聲。這是一個悲劇。精神分裂症的悲劇。我們有什麼過錯呢?

「這件事鬧大了。勇珍的媽媽到院黨委那裡去吵,找丈夫生前的戰友幫忙。我沒有心思讀書了,一天被領導同志召去幾趟。

「然而勇珍非常堅定。我們在這種大風大浪里培植愛情。我們一塊兒讀魯迅先生的《傷逝》,記住其中的話:『人必須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勇珍甚至準備
改變專業,轉學到師大去。那樣即使和家裡斷絕了經濟關係也不怕。在當時,如果我們冷靜下來,好好做些分析,就會發現彼此間並不太合適。如果退
而保持一般同學的友誼,對兩人都有好處。但是,我們沉溺在感情用事的熱戀中。這樣拖了幾年。畢業前夕,勇珍的媽媽使出了殺手鐧,她寫信警告我和勇珍分手,否則
分配問題會受到影響。信是從安定醫院的病房發出的,她病得很危險。老實說,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至死不願意為我們祝福。也許是因為精神分裂症吧。
可憐的老岳母。

「我們寫畢業論文最緊張的時候,她在醫院裡氣絕了。」馮明站起身,從外屋取來玻璃杯和酒,喝了一杯。

「我很快遭了報應。雖然和勇珍結了婚,還是被分配到哈市。不公平呵。更可怕的是,老岳母去世后,我們的感情開始走下坡路。它本來也是同老岳母抗衡才產生的。
我們一年只有二十天在一起,卻還要爭執過去的事情。在個人生活上,我,我不幸福。」他雙手按著細長的酒瓶,下了喝乾它的決心。可能,他覺得自己說得
多了,停了一會兒,他繼續講故事,但是中心線路改變了:「我雖然是小亮亮的父親,平時想看看他都不可能。兩地生活……」他蹣跚地走近小床,俯下身去,看不夠似的。
「他在笑呢。他才十個月,正站在人生的起點上,正應該笑呢。」

他的話里有一種深重的哀愁。我說:「從前我怎麼沒看出你的痛苦……」

「因為十七歲的人到底不太懂事啊。到二十歲,你就會老練得多。許多年後,你會變得很有經驗,閱歷很豐富。然而絢麗的青春過去了……」

他沒精打采地道:「咱們來看看一幅畫,《九級浪》。」

馮明揭開桌上一塊閃閃發亮的緞子。下面是一幅精心嵌在框子里的油畫。——海面上波濤洶湧。吞噬生命的惡浪,一個緊接著一個奔騰而來,沸騰的海面把浪推向空中。暮靄
中,被摔碎的浪花,幻成多種色彩。畫面中部,在一個巨浪的底端,幾名還沒喪命的溺水者,死死抱住沉船的桅杆,水上漂著繩梯,下端已經沒進了可怕的淵藪一樣的海
底……一個人手舉小旗,發出祈求生命的呼喊。

我聯想到生活中還有一些不幸的人。

「為什麼,司馬麗有先天性心臟病?」我深為同情地問。

「父母年紀太大啊。從醫學角度說,兩代人差距這麼大不好。」馮明好像有些後悔言語失禁,他擺擺手:「你到外屋那個床,去睡吧。」他把剩下的殘酒,分作
幾次倒進肚裡...他醉了。

我好像也醉了。一整天的豐富印象興奮著我,無法靜心。

桌上放著一盒火柴。我拿到手裡,關上燈。在黑暗中擦著一根。我好像看見司馬麗還坐在飯桌邊,坐在電車的單人位置上。

安徒生寫過盡人皆知的《賣火柴的小女孩》 。那個可憐的女孩擦著火柴,看到了溫暖的壁爐,會走的烤鵝,死去的祖母。千真萬確,對於
長於幻想的人來說,一根火柴的光亮,就能給他展現出完美的理想境界。

我一根接一根地划著火柴。

「你抽煙么?打火機在我這兒。」馮明醉意沉濃地說。

我不答話。走出屋子。固守書齋的生活被打破了,我覺得自己進入了全新的天地。







我和司馬麗漸漸熟了,她不是容易接近的人。上學時,一直獨來獨往,在課堂上從不舉手發言,也不理睬同學,只有一兩個不太知心的女
朋友。同班同學都把她看成陌生人,每次期末評比,誰也說不出她的優點和缺點。班裡組織的文體活動,也從不把她計算在內。

司馬麗就這樣孤單地生活。讀書,繪畫和治病是這種生活的主要內容。她手不停揮地練習素描,如果晚上不用熱毛巾燙手腕,夜裡就會痛得睡不著覺。讀書,治病,學畫,
學畫……

我問她最尊崇的畫家是誰,司馬麗簡單地答是倫勃朗。主要是敬佩他用在藝術上的罕見的苦功。我有些迎合地稱讚倫勃朗確實是有數的大
畫家,他生長在世界上第一個共和國——荷蘭,他的作品體現了反封建的進步傾向……我說了很多。

局面一下打開了。司馬麗有些驚訝地望著我,「你也看過不少書啊。」她的目光是這個意思。

她講起倫勃朗的生平。這位大畫家長年住在貧民區,第一個妻子去世后,他的女僕為他負擔了家庭的所有事情;而倫勃朗一心創作……

如果我聰明一些,就能聽出這個故事有些自我辯解的味道。而我當時傻頭傻腦的,只是發現藝術是打開她心靈的鑰匙。

從此,我們經常在一起檢閱彼此的書本知識。我們推測幾十年後,到了2001年,歷史潮流將把世界衝擊成什麼樣子,而作為上層建築的文學藝術將產生怎樣的變革。
我們無休止地談著生與死的辯證關係。司馬麗認為貝多芬雖死猶生。九部交響曲等於九個輝煌的世界,將百世流芳……也有好幾次,我們討論否定之否定定律是不是正確,據
此,某些歷史現象會不會一再出現……我們爭得不可開交。我覺得司馬麗很有幾分學究氣,我和她之間存在著不好說清楚的分歧。而且,她對現代時事和我們中國,
懂得太少了。

「我不想懂。」她坦率地承認,「我去看電影總得買三張票,我不願意兩旁有人。」

我很奇怪。

司馬麗每天堅持作靜物寫生,臨摹前輩大師的作品。可是技術總在一般水平,沒有明顯的突進。她為此很苦惱,擱筆休息了幾天。這段時間,
我們天天在一起。那間小小的宿舍,有了第一位客人。司馬麗站在窗前看了一會兒,說:「我看病常常從這裡經過。」她不知,在樓上有我這樣一個守望者,牽記著心腸。

她看了我寫的一些短篇小說。這些手稿十分潦草,比起她一筆不苟的畫稿差得太遠。司馬麗看完後半天不語,最後說:「這能算是藝術嗎
?」想了想,「你的文筆不是太笨。有幾個小地方相當生動,像自行車撞上籃球架那一節,有聲有色。但這不是藝術。我喜歡看才氣橫溢
的文章,你寫的這些,」她斟酌著,「水平不高。」

她問:「你為什麼不寫詩呢?掌握不住韻腳?」

我不太愉快。「不是。韻腳問題不大。況且我開始可以用『光,強,香,洋』來押韻。主要是我沒有激情,沒有寫詩的沸騰的感情。」

「還是靈感不夠啊。」她批評說。「靈感,應當是一閃而過的流星,不能像普通的星星,總是不明不暗地眨眼睛……」她明示我,寫作不
可能一蹴而就地得到成功。「巴爾扎克成名前,寫了成千上萬張稿紙,被出版商看成廢品。拿給家裡人看,也被罵得一無是處。但是他堅
持寫下去……『靈感是不喜歡拜訪懶惰者的客人』(柴科夫斯基)。」

我強調要分秒必爭:「『放棄時間的人,時間也放棄他』(莎士比亞)。」

我們都知道對方話的出處,不禁相視微笑。

「你呢?」我問。

「我畫不好。」她有點沮喪地說,「我喜歡列賓,更喜歡列維丹,喜歡列維丹的風景畫,他筆下空曠、遼闊的大自然。世界真大啊,你怎麼走也不會碰壁。不過,
我不喜歡蘇里柯夫。他在《禁衛兵臨刑的早晨》,《莫洛卓娃》里,為了製造氣氛,把眼睛畫得那麼大……這也許是美的幾何圖形,可是不能算美麗的人的眼睛。」

然而,我喜歡蘇里柯夫廣闊的生活畫面,而對列維丹表現的不可冥知的意境不感興趣。也許我們的分歧就在這裡。

這一天,我和司馬麗離開這間陋室,走出校門。我們都喜歡團中央外面那個甬道一樣的街頭公園。它的北端有個油飾一新的交通警亭,兩
旁是低矮的疏疏落落的松牆,與世隔絕似的。天氣開始涼了。我們白天各自讀書,繪畫,晚上就在這裡見面。這成了我們生活的一個組成
部分,一天也不間斷。古往今來的文化財富,為我們提供了永遠說不盡的話題。

我們談話的內容越來越抽象,從不涉及切身的實際的事情,彷彿我們都是餐光飲露的仙人。

「你知道《九級浪》嗎?」有一天司馬麗說。她遙望著晴朗的星空,問我,也像是問那彎彎的上弦月。

「在馮明家裡看過……」

「我特別喜歡這幅畫。」司馬麗彷彿對自己說話一樣,「《九級浪》是俄國偉大的海景畫家阿依瓦佐夫斯基的代表作。我每次看到它,就想到『學海無邊苦作舟』這句話。
刻苦,刻苦,我還不夠刻苦……」

我敬重她對自己的嚴格要求。便說:「我也喜歡。有個英國電影《冰海沉船》」,我約略地講了故事梗概,「……後來船完全沉了,全體
船員和男人都葬身魚腹,而老弱和婦女乘著唯一的舢板脫離了險境……」

司馬麗悲觀地問:「後來呢?」

「電影的最後是:教堂的喪鐘齊鳴,難屬們身著喪服一排排地跪倒,追悼海里的亡魂……」

初秋的夜晚,給這個故事平添了一種陰冷的意味。

「海……」她若有所思地說。

從前在北戴河和青島,我只在漲潮時候去看海。橫無際涯的海面上,一次比一次更大的浪濤,勢不可當地撲來。我雖然退避在安全地帶,卻也夢想著成為弄潮的
好手。在我看來海象徵著崇高,也就是美。而司馬麗,她只喜歡看退潮時的海景:風息浪靜,海潮無力爬上平緩的沙灘。她說海象徵著安寧,也就是美。

我暗想:假如我們一道觀海,那海景將是多麼壯觀。海洋會為我們揭示出靜和動的奧秘,它們互相寄寓,又互相襯托。這就是海洋,也是我們的友誼……

海……

我在感情上的空白部分已經消失,被看不到的海溢滿了。

司馬麗患的是陣發性心臟病。有時候會無緣無故地心跳,氣喘。這時,她無論做著什麼都得停下來,一隻手放在額上,另一隻手扶著胸口,閉上眼睛。每當疲勞的時候,她也
是這樣。

我真心同情她。在談話時也注意到盡量順從她的意思,避免太激烈的爭辯。但是有一次我們在馮明家裡吵了起來,各不相讓。

關於藝術——

「藝術應當能喚起人的美感。如果把誰也不懂的東西算成藝術,是唯心主義。」我說。

「藝術就是藝術。它與我們無關地存在著。因為人們不懂就否認它,是唯心主義。」她說。

馮明一直端坐著,不看我也不看司馬麗。但我覺得,他似乎同時看著我們(他的探親假早過了,卻呆在北京不走)。這時,他清了清喉嚨
,折衷地講了些隔靴搔癢的話,我們都不高興。

走出馮明家,我們破例在白天來到這個小公園。她問了一句:「你知道哲學上的存在主義嗎?」

我不知道。司馬麗似有揶揄地說:「難怪了,你專讀古典作品不好。從荷馬史詩到現在兩千年了,小說的技法有多大的改變呢?繪畫也是這樣。固步自封。
最近幾十年出現了重大的革新,青年人是推動這種藝術革新的主力……而存在主義從哲學上肯定了這種革新。我現在很困惑:老這麼做技術練習,將來能有成績嗎?」

「你,太不實際了。」我委婉地說。

她低聲說:「我知道。我生活在象牙之塔,理想王國。我不想過早地撕破理想。我家和巴金筆下的家一樣充滿著勾心鬥角。人生是短促的,更何況我一定短壽。先天性的悲劇
。造物主給人的只是孑然一身,幾十年後還是孤單的歸回自然。人生像朝露,更像流星。所以,阿諛奉承不能使我發笑,流言蜚語不能使我哭泣。我好像生來就不會哭也
不會笑。貝多芬的第五部——《命運交響曲》真好。所有音符都表達著一個意思:希望!我覺得真正懂得貝多芬的人只有一個,他就是……」

我接道:「羅曼·羅蘭。」

司馬麗喜氣洋洋的,「你說對了。頭角崢嶸的克利斯朵夫,和貝多芬交響樂中的英雄性格,是完全吻合的。大作家和大藝術家在精神上有很多互相呼應的地方。藝術。希望。
我把希望寄託給未來。你看」,她隨手拔起一株草,「青草一歲一枯榮,自生自滅。許多花蕾呢,未到盛開時節就凋謝了。可是如果把花和草寫進小說繪入圖畫,它們就
獲得了永恆的生命。藝術是永恆的,這是我對藝術的見解……」她又用手按著胸口,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休息。

這毋寧說是對人生的見解。我卻不這樣想。人生也許很好呢。我們只有十七歲,道路還漫長而遙遠。現在付出的勞動,會在未來歲月中得到豐裕的酬答……

夜幕低垂下來。民警交換了班次,圓月代替了夕陽。今天是中秋月夜嗎?

「你講的《冰海沉船》的故事真好。」司馬麗隔過去人生問題,說:「死的哀愁反襯了生無樂趣。你講故事那天也有月亮。不過不是圓的,是新月……」

月光照臨在她蒼白的矜持的臉上。每天,她都用左手按捺著雜亂無章的心跳,右手揮筆作畫,把生命和青春投入藝術。

我的心靈深處湧出了沉痛的纏綿的感情。

這天晚上我回去的特別遲。推開宿舍門,勇人正在燈下練習拳擊動作。他把燈泡想象成一個發光的拳頭,正繞著它一次次地閃躲。

我忽然發現這些日子簡直把他忘了。只覺得他好像出去得更早,回來的更遲了。

我往床上一躺,望著天花板發獃,勇人停止練習,他的第一句話就有火藥味:

「你到哪兒去了?」

我含混地應了一聲。

「你們在一起多長時間?」他並不看我。

我疏忽了。以前應該處處防範他才對。「幾個小時。」

勇人的頭撞了電燈一下。「你別幹壞事……」

「我很正派……」我斷斷續續但十分坦然地說:「柏拉圖式的……純精神戀愛。」

勇人抑鬱地斜睨著我。「我們是在姐姐家一塊認識司馬麗的。我們都應該對她好。道德……」

這些都像一場弓張弩拔的大戰的序幕。在我心裡,初戀(僅僅是單戀也未可知)的強烈感受壓過了多年的友誼。我第一次懷著戒心回想勇
人的一舉一動,他接近的人,平常露出的一些蛛絲馬跡……我得好好去讀《資治通鑒》,著手為徹底決裂作些準備……

這一夜我作了許多夢。而司馬麗和勇人,在不同的夢裡擔任主角。

過了幾天,司馬麗很興奮地來到我們宿舍,口若懸河地講她昨夜看到一顆流星,於是追隨著天上的閃光去思索。她後悔自己埋頭點、線、
形的練習,沒有用存在主義指導繪畫,沒有用畫筆來表現自己的個性,感情,自我精神。真是糊塗。她估計自己的繪畫將出現轉折點,這不能不歸功於流星……

司馬麗取出隨身攜帶的紙和鉛筆,讓我坐在陽光充足的地方,給我畫肖像。

我無法理解司馬麗多變的情緒。況且她的話里有不少自相矛盾的地方。可是為了不使她掃興,我一動不動地給她當模特兒。她就像大畫家似的,先從各個方向
打量我,然後在紙上做著勾描。

我用凝聚的目光注視著她。我也在給她畫肖像,是繪在我心裡。

司馬麗畫著,同時談論著:「你的形象還可以。給人的印象是善良。人們都願意對善良人講心裡話。這於你寫小說十分有利。最善於鑒別
男性美的是畫家。其次是一種心理變態的男人,」她不好意思說,我知道是指同性戀者。「第三是女性。我希望每天給你作一幅肖像,幾十年不間斷。」

我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

司馬麗異樣地看著我,眼神不再是朦朧的了。

她戒備地抬起手,很聰明地暗示我:「拉斐爾有一幅名畫,畫的是亞里斯多德和柏拉圖在雅典學院門口辯論的情形。如果當時我在場,我一定支持柏拉圖……」

我老老實實地坐好。「我也是……」

司馬麗用更強的充滿熱浪的目光望著我。

我們都感到非常幸福。

晚上,我失眠了。愛情應該是聖潔的。我為難地猶豫著:要不要把伍行浩的那件醜事告訴她……

終於,在那個深秋的月夜,那個結束我們友誼的月夜裡,我不再談那些海市蜃樓,而是單刀直入地告訴她:那天她遺失錢包的時候,我也在同一輛電車上……

「是嗎?」司馬麗沒聽完就咯咯地笑起來,「我早就這樣想過!」

這笑聲使我心驚膽戰。

「我早就想過,我需要幫助的時候,你一定在我身旁,你應該在!」她熱情洋溢地說。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鼓足勇氣,講出了真相。但是隻字沒提到勇人,只說是我一個人不好。那個伍行浩是混蛋……

司馬麗仰在椅背上。很奇怪,她的笑容並沒有馬上消失,只是閉上了眼睛,就像每次勞累和每次病痛發作時那樣。

「原來你是這樣的人啊。」聲音細若遊絲。兩顆眼淚從睫毛里滲出,沿著光潔的面頰滑落下來。

她又在這句話里添上一個字。

「原來你是這樣的壞人啊。」她的嗓音變了,幾乎同男人一般粗嘎。

月光下,晶瑩的眼淚流到她那還漾著笑意的唇角上,不動了,停住不動了。







正像花蕾未到盛開時節就凋謝一樣,我們的感情還遠沒達到我理想中的高度,就突然夭折了。

原來,某些秘密人們應該永遠埋在肚裡,絕對不能向任何人泄露一絲一毫。我悟出了這樣一條道理,但是遲了。

我和司馬麗連續十多個晚上沒有見面。我反覆考慮后,在一個初冬的陰沉沉的下午,到兒童醫院去找勇珍。希望她能幫助我們重歸於好,
也許我們的友誼就像青草那樣還會再生。

病房的值班室里,勇珍正在翻看患者的病歷,手裡握著粗粗的紅藍鉛筆。

「勇姐姐。」我還沿用小時候的稱呼。

她挺高興,照例說了句:「比上次見你又高了一點兒。」然後讓我坐椅子,自己站著說話。

我想著怎樣把事情講出來。最難辦的是伍行浩那一節,這種壞人壞事說不出口。

「我弟弟說你在寫小說。我聽了甚至非常感動。」她先開口。「像你們這樣大的中學生,還有很多幻想和好奇心,我很羨慕。」

勇珍的兩手草草地翻著病歷,漫不經心地看看有什麼新的記錄。「我很想知道,你是怎樣寫呢?」

我擱筆好長時間了。自從司馬麗說這不是藝術以後。我決定苦讀一陣,水平提高后再寫。

我想了一下:「文學創作好像是下意識的精神勞動。我拿起筆,每一次都覺得是在做文字遊戲。讓一個個字把空白格子填滿,湊夠一定行
數,就是一篇文章。為什麼寫成這樣而不是那樣,弄不清楚。」

勇珍勉強地點點頭。「現代中國小說好的不多。高爾基有句名言你當然知道:『文學是人學』。人物性格是最重要的。《歐陽海之歌》比較好,儘管這部
書的文學水平不高,但是它塑造了歐陽海的光輝形象,我們看了很受教育。《邊疆曉歌》正相反。它的文字相當華麗,可
是沒有人物,沒有意境,讀者看了雖然滿意,卻不是好作品。」

「我沒機會接受高等教育了。」我遺憾地說。

「你真傻。寫小說的人沒幾個讀過大學文科。大學生反而寫不出小說。因為小說家要有豐富的人生經驗和形象思維的能力,大學課堂上根
本學不到這些。你想,中文系教授能寫小說嗎?高爾基只讀了幾年書,他把社會當作自己的大學,用獨特的作家的眼睛,觀察人慾橫流的
世界,終於在二十四歲發表了第一部小說。你年紀小,不要急於成名,那是虛榮心在作怪。翅膀不硬,不應當飛翔。不少作家都是吃盡了
千辛萬苦,到中年以後才一鳴驚人的。」

是的。現在我年青,二十年以後也不算老。有二十年卧薪嘗膽的苦功,鐵杵是能磨成鐵筆的。

勇珍微笑著:「你不要太自信。搞了幾十年沒有成就的藝術家大有人在。像馮明的父親,名為浙江美院的教授,在巴黎鍍過金。作品呢?卻
沒有像樣的。馮明拿了幾幅給我看,簡直不像出自成年人的手筆。馮教授自吹自擂,說這是表現主義藝術,畫出了畫家自己的主觀世界。莫名其妙。他的作品每一幅都很
稚拙。不對頭啊……」她輕鬆地批評自己的公公。「我這些都是外行話。陸子,你倒是挺用功的……」

我感激地說:「你的話對我有幫助……」

勇珍講到自己。「寫小說應當有熱情。從前我是有熱情的。從醫學院出來,我在婦產醫院實習了一年。好幾次林巧稚院長查病房,後面跟著一大群只會溜須拍馬的人。
可是我上前攔住她,提出對醫院工作的意見。比如醫生對工農患者冷淡,有些庸醫技術太差。弄得這位國內
外知名的權威很不愉快。那時候的熱情,真是不可思議。我鑽研業務,也讀小說來陶冶性情。並且試著把文學知識運用在醫學上……」

我興趣盎然地聽她講。

「小孩打針。每個孩子都哭。我就想了,對那些懂一點事的四、五歲的病孩,打針之前,先講一則童話,然後給他看注射器,說這就是童話里的仙針,能給人健康和快
樂。我經常信口編些故事,開頭都是:『從前有個國王,他有三個兒子……』只是後面各有不同。才能不是世襲的。
兒童的求知慾,需要懂教育的大人耐心地誘發。一回,我給一個小男孩念歌謠:『乒乓球,圓又圓,中國選手容國團。』誰知他應聲道:『乒乓球,方又方,中國教練傅其芳
。』真笑死人了。根據醫護分工的原則,這些不是我份內的事。可是我願意看到家長和孩子的笑臉。

「人是會被環境改變的。久而久之,我的熱情冷卻了。早就聽人講,醫生的職業病是冷漠,果然如此。幼兒死亡本來是最不幸的事情,在
醫生看來,卻是合乎自然規律的正常現象。總要有萬分之幾的兒童被不治之症奪去性命。比如這個病人,」她舉起一份標著「32.1」字樣的病歷。也就是32
號病房第一床上的病人。「這個女孩患著白血病,馬上就要不行了。她的哥哥卻夢想妹妹還能出院……」

勇珍靠近窗戶,沉思地看著醫院裡淡黃色和灰色的建築物。「每天我從家裡到病房,從病房到食堂,再到病房,然後回家。像上緊了發條的機器似的。熱情呢,沒有了,
到那邊,到太平間里去了……」

她突然轉身說:「今天不是普通的日子……」

我想不出今天是什麼紀念日。

她有些凄涼地道:「今天是我媽媽的生日……」

我不便說話,黯然地看著她。

「今年我有進步。往年今日,白天是在半睡眠狀態,什麼事也做不成。晚上眼淚總要灑濕枕畔。我想媽媽,每年的今天想得特別厲害。當
初,有個人不喜歡我媽媽,我媽媽也不喜歡他。現在想來……」她說不下去了,「陸子,你還小呢!……我每天都接觸好多為兒女焦急的母親,我常常想到自己的媽媽。母愛
是人類最強烈最絢麗的感情。有個不足月的嬰兒死去后,他的母親當場瘋了。醫學上叫做『精神分裂症』。它的發病原因不外乎突然的刺激和持續的刺激兩種。

「我媽媽是很好的人。但她也患這種病。對我來說,她是媽媽,也是精神病人……」

人是最複雜的。

勇珍把病歷馬馬虎虎地放回原處,憂愁地嘆著氣:「我去病房看看,你也來吧。」

在沒開燈的昏暗的走廊里,她輕輕地哼著:「今天是你的生日,親愛的媽媽……」到後來,多餘的字音全都漏失了,只剩下低切的深情愛母的呼喚:「媽媽——媽媽。」

32號病房和我們宿舍差不多大。唯一的病床上躺著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尖頦的臉上色同銀紙。單看這氣色,就知道她生命的火快要熄了。

旁邊坐著一個彪形大漢。我倒吸一口冷氣。他是非常著名的的地頭蛇——「老畜牲」。這是綽號,至於他在戶口簿上註冊的正式名字,那是誰也不知道的。

「勇阿姨,我的病還能好嗎?」小女孩氣息微弱地問。

「大夫,求求您。」老畜牲嘶聲說。他不夠二十五歲,五大三粗。頭上扣著制服帽,臉很寬闊,有十來個帶刺的脂肪疙瘩。嘴像兔子似的裂成三瓣。兩隻常幹壞事的粗糙的
大手,壓放在膝蓋上。「求您多給瞧瞧,小妹可憐。」他說得很慢,可能怕不慎帶出髒字。「我就這麼一個妹妹,她死了就不得了啦!……」他苦求著,也不管這些話給病
孩什麼影響。

勇珍沒睬他,認真地問詢了「32.1」的自身感覺。然後才看了看老畜牲。他那雙較小的眼睛里,充滿著哀傷。

「還好。」勇珍不動聲色,「再服用一些葯。」

銀臉女孩仰著頭,很天真地問:「阿姨,我快死了吧?」不等答話,她用嫩弱的童音,評論死亡:「人家說,死了像睡著了,這倒不錯。阿姨,我比昨天疼多了,全身疼。
能睡著也好。我不哭,我哥哥打群架斷了胳膊都不哭,我再疼也不哭……」

老畜牲氣急敗壞地制止她。

「32.1」不滿地嘟著小嘴:「你他媽管得著嗎!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阿姨,我會死嗎?」

勇珍撫摸著她的臉蛋,「你這麼小,怎麼會死呢?你很快就會出院的……」

小女孩不信:「我怎麼不會死呢?比我小……」

勇珍不再說什麼。我們一道離開。

老畜牲也跟出來,哭喪著臉,嘴裡絮絮不清:「大夫,您看她……」

勇珍客氣而有分寸地說:「『32.1』的病我們治了很久了,家屬過於著急也無益處。照顧病人的時候……」她又講了許多醫學專用的拉丁語。

老畜牲聽著這些圓滑無用的話,似懂不懂地點頭。還想再說什麼,勇珍已經走遠了。我和他打了個照面,他眼皮垂著,臉部肌肉傷心地抽
搐著,還在說:「我等會兒出去給她買點水果,嗯嗯……」

回到值班室,勇珍胸有成竹地說:「『32.1』不行了。她最多還有一天一夜。她哥哥哭瘋了也沒用。」

於是,我們又回到先前的話題:精神分裂症的病因,表現,治療方法。

正說著,門開了一下,司馬麗披著一條淡灰色的圍巾站在門口。她看到我像看到怪物似的,轉身就走,門砰地被帶上。

我喊她一聲,又覺得這樣不妥,便抽身追出來,跟在她後面,走出醫院。

她在前面快步走著,背後拖下來淡灰色的圍巾。決裂那天晚上的情景,刺痛著我的心。我停停走走。前面,司馬麗正在橫穿一條馬路,她是從我心裡走出來的
,我感到這樣空虛……

這是我第一次在街上跟蹤女人。沒經驗,一點也不注意群眾的觀感。不少行人對我怒目而視……我徑直向著那淡灰色的圍巾,向著那依稀可見的背影走去,慢慢地走去。

最後,我們到了城外一處空曠無人的廢墟上,我喊她的名字,司馬麗這三個字在流動的冷風中顫抖。

她轉過身,神情非常驚恐地看著我後面。我也往後看,只見幾十米外,老畜牲率領一夥地痞,向我們走來。有幾個手握明晃晃的匕首,助威地間或發出一、兩聲吶喊。

我猛地想起阿依瓦佐夫斯基的海景名畫《九級浪》,好像沒頂的大浪從四面八方湧來,前面是浪,後面也是浪!我們在下沉……

他們說說笑笑地圍過來了。

這夥人大約有十一、二名,個個長得鳩形鵠面。他們不願意在冷風裡站太久,不耐煩地喊起來。

有個眼睛像魚一樣凸鼓的瘦子,心花怒放地說:「跟這主兒換換衣服!」

「手套也是好手套。」旁人應著。

其餘都是針對司馬麗的議論。每一句都像垃圾那樣骯髒,像他們本身那樣下流。

冷風中,司馬麗在發抖。

「嗬,她還有條軟圍脖兒。俺爹一清早去掃街老是嗆風,戴它一準合適。」這是某一位孝子的聲音。

這種時刻必須臨危不亂。我盡量自然地說:「我見過世面。如果你們手裡拮据,明天把錢送到你們家裡去。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用
這些斯文話來緩和這批流氓,根本不對口徑。

老畜牲一直沉默地看著司馬麗。在他的小眼睛里,燃燒的慾火代替了焦愁。

「你們認識?」他略感意外。把我拉到一旁,單獨說話。他又露出了深深的憂慮。「我總覺得勇大夫在瞞我。你說呢?我妹妹的病能他媽治好嗎?」

「能好能好。保證能好。」我打包票。

他從我的話里得到一點安慰。「是嘛。我估摸著也能好。我們一塊兒家去。」他充滿幻想。事後我總覺得,正是這種幻想使他生了惻隱之心。

我利用這個空隙:「今天的事……」

老畜牲面孔很和善。「我不傷你。你回去,問勇大夫好。這個姐們留在這兒……」

我不願意。他瞪起眼,「怎麼不行?」說著從魚眼睛那裡接過一把本來是鉗工用的刮刀,三面都有很深的血槽。他倒提著它,在空中揮出一道道
銀色的弧線。「你一個人滾。如果敢亂嚼舌頭……」刮刀的尖刃對準我的前胸,他靈活地一舞,我的第三顆扣子落下來,而旁邊沒有破損。「滾!」

我不敢不服從。那個魚眼睛探出半個身子,邀請我撞一膀子。我自卑地繞過去,不敢往司馬麗那邊看。挪著,挪著……

忽然,我聽見司馬麗發出了一聲慘厲的叫喊,回頭看去:她半躺半跪在地上,淡灰色的圍巾像繩索似的套著她的脖子。老畜牲抓住一頭,
拖著她往黑暗處去。魚眼睛那些人拍掌大笑……

司馬麗完了!麗麗……

冷風吹來,我順從風向倒在地上!







過了很久。天黑了,遠處的人影早都消失了。我勉強撐立起來。我並沒有失去什麼,卻又像失去了一切。我不敢想象……

到了一個三岔口上。腿軟得邁不動了,看見路旁有片黑壓壓的樹影,我摸進去,隨便靠在一棵樹上。這裡面這麼安靜,風吹不進來……

我摘下帽子,用手套擦臉上的冷汗。老畜牲的三角刮刀,揭示了我性格上的缺陷:軟弱和自私。唉。

「小弟弟。」後面傳來很親切的一聲。

原來樹影里還蹲著一個人。他在叫我。我很緊張,裝沒聽見。

「你是等女朋友吧。」被冷風吹啞的嗓子。

「是哇。」我怕被他暗算,不能不說假話。

「我也在等一個從前的女朋友。」這人向我這邊移了一下,但是整個臉還隱在暗影里,我只覺得那邊好像有雙轉個不停的眼睛。

大約因為目的相同,他竟然和我推心置腹地攀談起來。據他說,他是當年航空學院最著名的風流人物。在高中時就因為幹了一件不好的事(從他曖昧的口吻來
看,無疑是生活作風上的錯誤),險些受到開除學籍的處分。後來校方念他年幼,沒有嚴肅地處理。然而,他把老作風帶進了大學,於是幹得越發得手。

開始他講得比較拘謹,屢次用「風流不下流」這句話當遮羞布。但是過了一會兒,他變得直言不諱了。

我很用心地聽著,把剛才的厄遇,置於腦後。不知怎的,我挺同情他。問他冷不冷,並且把自己的手套遞過去。他很滿意。

「你往前伸,唔。」他接住,「今天好冷。」戴上手套,他的故事更生動了。「最後我倒了大霉。系裡有個華僑出身的女同學,不少男同
學追她。我以為她家裡非常有錢,也參加了角逐。」他向我披露著卑賤的心理活動:「我完全是為了錢。我集中精力對她展開攻勢,我們發生了關係。
這個過程我一個月就完成了。誰知,有些華僑沒什麼錢。我上當了,這個女人生活水平比我還低。我上當了。本來,我可以圓滿地和她分手。但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我操之過急了。」他不清不楚地交代了結局,「結果,我落了個不妙的下場。」

我覺得冷了。靜靜地等著下文。

他坦白地說,好幾年來,他一直積極地準備報復這個女同學。最近,他得知這位華僑要結婚了,於是帶著當年的信件,打聽出那對未婚夫
婦,每夜必定經過此地。他在這裡埋伏著。今天是第一夜……

世界上竟有這樣高深莫測的事情。

「北京市,每人平均生活費是多少?」他向我發問,想知道這次突然襲擊,能得到多大的經濟上的好處。

我不知道。我的社會常識這樣貧乏,真不該去寫小說。

他折了根樹枝,借著樹影里透出的微光,在地面上划著。

「兩項相加等於……一年十二個月……乘以十二。」他進行著四則運算。

等他的核算告終,我問:「這麼高強的手段,你是從哪裡來的呢?」

他說的比較詳細。最初,他觀察那些情場得意的男人,不是具備瀟洒出塵的才子風度,就是依靠揮金如土的富貴氣派。這兩種人最容易使不識英雄的女子動心
。但是他全靠自己的手段。他是學理工的,沒時間也沒必要瀏覽全部文學作品。而是有選擇地精讀了幾部最著名的愛情小說,終於揣摩出一整套攫取
人心的法術。他講得玄乎其玄,我覺得可以歸納為:各個擊破,得一是一。

「有些女同學非常純潔……」我說。

「純潔沒用。越是純潔的人,抵抗力越弱。接觸一點壞人壞事以後,就要走向自己的反面了。」

我不響。這些話居然與辯證法暗暗合拍。

「你們太土。」他抨擊當今的男女中學生,「你們把大街也當成交際場所,真不像話。我的一個堂妹是軍區的,家住在西山,天天不辭辛苦地乘機關的車子進城。
穿上將校呢或者民用料子,在西單商場那一帶鬼混。她不懂文學和音樂,除了陪男朋友壓馬路,什麼也不懂。分明是二流子……
要知道,當年我們談戀愛,經常用外語對話。我們都是頭腦發達、精力過剩的優秀生。你們這些中學生啊。三十年代有個
電影《馬路天使》,依我看,在馬路上選擇男朋友的女生,全都是馬路天使……」

我覺得這個比喻比較新鮮,生動。

他大發牢騷:「人類進步應當這樣:住房越來越大,食物越來越好,情慾得到充分滿足。」他認為人類像個大數軸,而他本人是很大的正數,需要許多負數的總和來平衡他。

這些話毫無道理。舊中國的苦難,三座大山的壓迫,大家記憶猶新。所以,他的抱怨沒有煽動力。

我義正詞嚴地駁斥了他的謬論。

他干啞地笑笑:「嘿嘿。咱們萍水相逢,不必吵嘴。你還小呢。在社會上闖闖可以明白許多事,遇到許多有趣的人。你給我的印象很好……」

這時候,遠處街心走來一對男女。他迅速地躍起,撥開樹椏觀看著,喜悅地說了句:「來了!」然後拍拍我的頭,小跑著過去。

我始終沒看清這個人的臉。路燈照出了他的后影,在男人里算矮小的個子,有些駝背,肩上有一層白霜似的頭皮屑——明明是猥瑣的蛆蟲般的小人。

這條蛆蟲摸出幾張紙。他們三人相遇后,他把紙拿給男的看,還指指點點地說著什麼話。然後,然後他用戴手套的巴掌,打了女的一記耳光。那個女的受了侮辱,雙手捂著臉
。男的像篩糠似地渾身哆嗦,沒有抗議……他們一同折回去,在寒風中,那條蛆蟲昂首走在前面……

夜深風緊。我被鎮住了。這個小人多殘忍哪!哦,他弄走了我的手套,也給我留下了一些值得藏入記憶的話語。

半夜了。我還在空無一人的街上胡逛著。人在困難時格外需要朋友,今天晚上勇人在哪兒?

在一條寒酸的死胡同里,我看見有個門上釘著「公用電話」的鐵牌,沒想就進去了。

屋裡挺乾淨。中間生著煤球爐子,很暖和。電話機安放在長桌上,美觀的毛筆字寫明每次通話的費用:四分。桌上另一頭放著個便碟,裡邊盛著豆腐乾,油爆
豆。旁邊還有一杯兌過蒸餾水的白酒。這家的老頭子還沒睡,我進來之前,他正在獨自喝酒。

老頭說他兒子病了,要我打電話時小聲一點兒。在角落的大床上,裡邊按北方農村的章法,堆著夏天的衣物。外邊睡著一個小夥子。我覺
得眼熟,走過去一看,竟然是伍行浩!

深更半夜,我意外地闖進老伍家裡。

伍行浩用幾件舊上衣裹著頭,臉向著牆,喉嚨哽動著一陣陣的微響。枕邊有幾個圓圓的金屬薄片,我拿起來掂掂。勇人說過,能幹的扒手愛把硬幣放在鐵道上,讓疾馳
而過的火車把它們壓成薄片。扒手們就用這薄片,在汽車上劃開別人的口袋。我當時不信。現在相信了……

「他怎麼了?」我驚訝地放低聲音問。

伍行浩的爸爸難受地說:「他挨打了。頭上流了不少血,讓壞孩子打的。我得等到夜裡喂他中藥,這個雞蛋也是給他留的……」火爐上煮著個相當大的雞蛋,殼
上有一圈凝固的蛋白。

「他真倒霉。」我有點幸災樂禍地說。

我打電話,先和「04」查詢台糾纏了一陣,又費了幾番周折才找到勇珍。

「沒看到我弟弟。他神出鬼沒。」勇珍在那邊,在兒童醫院說。「『32.1』差不多了。她哥哥傍晚出去了半天,剛剛回來。現在又哭
又笑,給每個大夫護士鞠躬,還按流氓的禮節作揖。我們開始輸氧,做最後的搶救。喂,你和司馬麗是不是吵架了?……」

放下聽筒,我怔著不動。

那個老頭一直悶悶地自斟自飲,這時無端地和我搭上話頭: 「你今年有二十歲?」

「不夠。」

「好!」他這聲喝彩嚇我一跳。「真好。當年我在巴黎留學時,比你大,二十多歲。」

我驚異地注視著他:老頭不止六十歲,臉有些發福,氣色卻是灰黃難看。喝著酒,做著齷齪的搔癢動作。如果在街上和這種人相遇,我絕不會看他一眼。

「你去過巴黎?」好在老伍睡得很死,我問道。

「去過。」伍老頭嘴對著酒杯,卻捨不得喝,虛晃一下,放下了。「幾十年了。我家祖輩都是做生意的,好幾代人都和洋人有瓜葛。我的父親自費送我去法國留學,以便更好
的和西洋人打交道。二十年代末期,我從上海乘意華航線上的輪船,到了歐洲。」

他嘬酒。我坐在桌旁,搭起了舒舒服服的二郎腿。

這老頭有些古怪,有酒助興,他什麼都肯告訴我。「在義大利我逗留了幾天。逛了兩個城市:威爾弟的故鄉熱那亞和民謠常常唱到的索蓮托。是哪
一天呢?我進入巴黎這個花花世界。在國內,我也算是貴人子弟。在巴黎,我那一身馬褂顯得寒酸極了。巴黎流行的新式服裝真有魔力啊……」

他講的那時早就過時了。國外的時裝總是像閃電一樣朝出夕改。在香港、卡薩布蘭卡這些不必納稅的港口,奇裝異服的變換尤其快。

我把他當作小說里的人物,提問道:「您在年輕時候有哪些活動?」

我滿心以為他能講出什麼名堂,誰知竟是:「年輕時候愛踢足球。我在球場上亂來,設法把別人摔倒;踢完足球就曠課,逃學,去和法國馬丹調調情。這些馬丹們多半是在
世界大戰中喪偶的。我天天和馬丹在各條大街上溜達。小時候記住的事到老都忘不了。現在把我放在巴黎的任何一個區,我也不會迷路。夜裡我到跳舞廳去借宿。根本不讀書
。當時的中國又大又弱,我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認為黃種人是劣者。乾脆趁年紀輕輕,及時行樂。盧梭在晚年寫過一部《懺悔錄》……」

「我精心拜讀過。」我插道。盧梭是歷史上不可多得的大思想家。即使他在少年時代的放蕩行為,也包含著深刻的精神上的探索。但是盧
梭的想法長期得不到世俗的諒解,巨大的輿論壓力弄得他幾致神經失常。到了晚年,他認為有必要寫一部書為自己的行為辯護,這就是赫赫有名的《懺悔錄》。

伍老頭嘉許地點一點頭。「我對盧梭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整整一生都在自然要求和禁欲主義之間痛苦地徘徊。他相信個人的力量,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好最純潔的人。」

伍老頭的臉有些紅了。也許是酒液染成的。

「我年輕時走錯了路。我本來想報考索本大學,啊,居里夫人曾在那裡求學。我租了一間房子,同一個公寓里,還有兩位比我年長的中國同學,一個姓馮,另一個復
姓司馬……」他說出了馮明和司馬麗兩人父親的名字。

我大驚。

他並不看我,只顧說著:「馮君專攻美術。司馬這人有些司馬氏傳統的機智,可是沒有用武之地。我吃喝嫖賭以後也很無聊。我們三人一
起在塞納河邊散步,每天必談的熱門話題就是我們的前途。當時,日本人一次次欺負中國,蔣政權腐敗透頂。你在歷史課本上學過,一九
二九年,資本主義世界出現周期性的經濟危機,失業的人到處都是。每天都有人跳塞納河自殺,報上整版這種新聞。我們很苦悶,又沒有
找尋革命的勇氣,連艾思奇的《大眾哲學》、法共的人道報都不敢看。我們只敢酗酒,賭錢,亂搞男女關係……」他老臉無羞地說了許多
事。「你也許聽過新月派詩人徐志摩的名字,三十年代過來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他。徐志摩有幾句詩道出了我們的苦悶:

『我不知道風

         是向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

         暗淡是夢裡的光輝。』

「我父親得知我不務正業,一連幾個電報打到巴黎,有一封只五個字:萬惡淫為首。唉,我如果聽老人家的話,改邪歸正就好了……」

伍老頭伸手撈了幾顆不好消化的油豆,送入嘴裡,有些炫耀地說:「那年,鄒韜奮先生以記者身份也在巴黎,和我們三人同桌吃過飯。我
和鄒先生離得很近。」他費力地嚼著豆子。

「幾十年一下過去了。馮君拾了一些洋藝術家的牙慧,自鳴得意。回國后他在杭州教書。」

「另一位呢?姓司馬的……」我輕輕地問。

伍老頭很不服氣:「他交了鴻運。抗戰初期他取道蘇聯回國。不知怎樣一來,巴結上了沈鈞儒、陳叔通這些社會上的巨人,攀龍附鳳,他現在全國政協。」他還說,
如今他和兩位故人完全斷了聯繫。地位懸殊,再好的朋友也不是朋友了。

伍老頭咂著這杯捨不得飲完的白酒,又開始自述他的現狀:在法國,他荒廢學業,中文忘了。回來后,收拾起中文,法語又忘了。兩頭落
空。由於沒有一技之長,只得在北京圖書館的資料部跑跑龍套。他愛人在街道上工作(他指一指電話機)。他到了風燭殘年,懊悔之餘把
心愿寄托在兒子身上。他給兒子取名叫伍行浩,切望伍家從這一代能走上浩大的坦途。

伍老頭這才把酒喝光,發現自己面前沒有可吃的東西了,嘆了口氣。「我這一輩子,沒有一點價值。想為欣欣向榮的新中國服務,沒有本事!只希望ⅩⅩ(老伍的奶
名)吸取我的教訓,多多看些書,學些有用的本領。」他用我無法形容的鐘愛的眼神,看著那熟睡不醒的親骨肉,自言自語:「每個月總要有幾回,他鼻青臉腫地回家。
莫不是他在外面干著不可告人的事?」

我不願使他傷心,便說了幾句安慰的話。

老頭兒——老留學生聽了挺愉快,胖臉上呈現出望子成龍的幻想。他下了決心,打算教育兒子:「我等會兒喂他中藥,給他吃這個大雞蛋
。明天我就勸他讀書。他不讀,我就給他看看我這滿頭白髮,勸他讀。」他充滿幻想,「ⅩⅩ會聽話的,不和外人來往,呆在家裡學知識。自古道:『學成文武藝,貨
與帝王家。』有學問就能有榮華富貴。嗨,要站著做人,而且一輩子站著,不容易啊。」

這位人生戰場上年老的的敗將,激動了。

我言不由衷地說:「您的兒子看樣子比較老實。」

老留學生鬆弛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把美好幻想寄託於未來的微笑。

牆上的老式自鳴鐘響了一下。午夜一點。到伍行浩吃藥的時候了。

我連忙告辭。

伍老頭給我展示出人生的另一種結局,失敗的結局。世界是廣闊的,但是路沒走好,也還是要處處碰壁。幾十年的長期較量后,少數佼佼
者奪取優勝,飛黃騰達,贏得幸福,贏得愛情,在各方面如願以償;而其餘的泥豬疥狗,只能沉沒在煙波浩渺的人的海洋里;像伍老頭這樣的弱者甚至不配作
父母。這是我從前未曾想過的。

我不知不覺地走到馮明家。推開院子的門,屋裡透出暗弱的光線。我覺得有些蹊蹺,輕手輕腳地溜進院里,差一點喊叫起來,馮明和司馬麗,正在裡面!

馮明用一種舞蹈演員的優雅的步伐,在室內進進退退,並且重彈「我不幸福」的老調。他沒戴平光鏡,我初次發現他有一雙城府很深的奸雄的眼睛。

司馬麗坐在床邊看小亮亮。她的臉色慘白得有些嚇人。

我像貓似地隱在窗下,聚精會神地辨聽著,偷看著。

「……陸子。他是壞人,壞極了的人。」司馬麗有點□吃地罵我。接著,她餘悸猶存地訴說著我們遇到的不幸。謝天謝地。老畜牲並未得逞,司馬麗被一群過路的老工人拚死
救了下來。她本人平安無恙,只丟失了那條淺灰色的圍巾。

我在窗外大大鬆了一口氣。

馮明不太感興趣地聽著,他順勢攻擊我:「陸子,無能之輩啊。他只會說空話,划火柴。完全是:白痴。」

這個詞里包含著刻骨的敵意。它沉重地捶擊著我的靈魂。我垂下頭,再也看不到,聽不見了。

後來,不知過了多久的後來,我吃力地抬頭再看,隔著薄薄的窗帘,他們像在霧裡。

馮明緩慢地逼近司馬麗。她受驚地往後退著,不慎碰在嬰兒床上。小亮亮大哭起來。馮明厭惡地捏起一個橡皮奶頭,堵住嬰兒的嘴。

「我愛你!」已經作了父親的馮明,雙手揉在一起發誓。他誘惑地講著:女作家喬治•桑與詩人繆塞共度蜜月以後,又和肖邦同居了七年
。馮明斷言浪漫不拘的作風可以激發靈感。

司馬麗看來疲倦極了,不能自持地倚在床欄上。但是這一回她沒有閉上眼睛,而是沉思地凝視著馮明。

室內漆黑。我眼前頓時也是一片漆黑。

一顆非常明亮的流星徐徐劃過天角。我懂得,再過片刻,它將貶值為不會發光的普通隕石,降到人間。


(以下綠色字體,微縮膠片第53幀缺頁,依據原稿補全)














這天夜裡,勇人也出事了。他和同伴們在海淀區路劫行人,不幸與體育學院強大的巡邏隊遭遇。他們全被解往體院。勇人被單獨關在一個密閉的裝實心球的倉庫里。

優秀的人在特定場合下,往往可以釋放出驚人的能量。半夜,勇人空手在牆壁上打出一個大洞,又撬了一輛自行車,騎進城裡。

大約上午九點,他回到宿舍,把我從一個接一個的噩夢中搖醒。

「陸子!我遇到了一件大事……」他坐在床上,說出的話不如往常那樣簡潔。「……有個很壯的運動員,我得恨他十年!把我往倉庫里一
推,又踢了個掃堂腿,我摔在實心球上,兩眼發花,一點勁兒也沒有。他們在外邊上了鎖。那裡面黑極了,什麼也看不見。過了一會兒,
門在哪邊我都忘了。你不知道,昨天是我媽媽的生日。挨打以後,真想媽媽呀。媽媽。到夜裡風吹樹動,好像是媽媽在叫我回家。於是,
我不顧死活,就近在牆上搗出一個窟窿,一氣抽下來十多塊整磚……我逃跑了。」

昨夜我在外邊凍得太久,有點感冒。我披上衣服,懶懶地不想下床。

勇人緊張地又說:「陸子,我遇到一件大事!」

「你不是講完了嘛。」

他期期艾艾地說:「不是這件。這件算什麼。你別生氣,我告訴你。司馬麗剛才對我說,她要和我好……」

我翻身跳起來,「不可能。絕不可能!」

「真的。」勇人又是背對著我。「我進城以後先到姐姐家裡,沒人。桌上有一張馮明留下的字條,說他有特急的事情,必須馬上返回哈爾
濱。小亮亮枕頭下有一些錢,是他路費以外的剩餘。我看看錶,如果他乘凌晨的火車,這時已經過了天津了。這個人真古怪。臨走還把屋裡收拾得十分整齊。

「我隨便煮了點面,正吃著,司馬麗來了。她披頭散髮,眼睛被風吹得又紅又腫。幾天沒見,不知怎麼,我覺得她比以前大了好多,像大人。

「我給她讓座,給她看馮明的字條。她沒坐,把便條看了好多遍。又看看姐姐和姐夫的結婚合影,看看只知道睡覺的小亮亮。她顯得十分沮喪,像遺失了什麼貴重東西似的。

「過了半天她問:『馮明是誰?』我對她說馮明是我姐夫。司馬麗的神經很不正常,一定出什麼事了。

「這時候小亮亮忽然大哭。我當然沒辦法。司馬麗彷彿被驚醒了似的到小床邊,拿起一個橡皮奶嘴,哄他。小亮亮不哭了。她還不走,聚精會神地看著小孩,
隔一會兒嘆一口氣。然後把隨身帶著的錢都拿出來,放在小孩的枕頭邊上。我連連說這沒有必要。司馬麗苦笑著朝我走過來……」

「啊?!」

「她突然撲到我身上……」

「哦。」勇人的話再現了司馬麗的精神狀態。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勇人臉紅了。他看著我:「陸子。我簡直不敢相信……我不想瞞你。這事奇怪。從前,我看你每天晚上去找她,心裡特別嫉妒,是嫉妒。我們都不是小孩了……
苦想了幾個晚上,我下了狠心,把友誼放在第一位。希望你終身幸福……」

我感動地望著他。這裡的每一句話肯定都是真實的。

「我用一件事情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什麼事,你明白的。其餘時間看書。看過莎士比亞的悲劇后,我更堅信這樣做是對的。哈姆雷特的叔父殺兄奪嫂,卑鄙已極。
咱們不是像親兄弟一樣嗎?」

「一樣,一樣。」

「所以,陸子,你也能想到,司馬麗撲來時,我的心情該有多麼複雜。我挺害怕,小心翼翼地用臂肘推開她說:『不能這樣。這樣對不起陸子。』她沙
著嗓子喊:『是陸子對不起我!』於是,她全告訴我了……」

我喘著氣。

「陸子,你怎麼能自己走掉,把她剩給那些流氓呢?萬幸沒出大事,只丟了一條圍巾……」

我不作聲。這麼多意外的事情接踵發生后,我好像無權力爭了。

「我明白了。原來她被流氓嚇壞了,神經受了刺激。便打了一盆比較涼的溫水,讓她洗臉。我媽媽活著時,每逢她精神分裂症發作,我都這樣。等司馬麗情緒
穩定一點,我就好言安慰她,勸她不要總想那些可惡的人和可怕的事。我答應給她報仇,把圍巾弄回來……」

我冷冷地道:「你弄不回來,昨天是老畜牲……」我還說,如果勇珍的估計正確,老畜牲的妹妹剛死,他肯定還在兒童醫院。

勇人腳步拖沓地走了幾步,臉上有幾分驚恐。他長時間地猶豫著。最後道:「我找他去……」

我十分糊塗地說:「我去買一條圍巾。你何苦……」

勇人非常堅決:「那不行。我去。」他拿起一本還沒看完的小說,把內容提要草讀了一遍,惋惜地丟開了。又從床褥拿出一柄菜刀,用舊報紙包住。然後,他開始整理東西。

這一去就像刺秦王的荊軻,不可能回來了。我慘然地看著他。

我送他出校門。勇人搖搖晃晃地騎上那輛體院的破車。當他出去十多米時,我突然感到不堪忍受的愧疚,便急跑著跳上后架,兩手圍著他的腰。勇人沒回頭,騎得更快了。

勇人把車存在醫院門口。將存車牌扔進馬路旁的泄水池裡,這輛車永遠沒人去取了。

在一層,我們碰到剛剛下班的勇珍。她關心地問我:「昨天到我家去住了嗎?小亮亮好不好?」

勇人皺皺眉,不理姐姐,三步兩步地往樓上跑。我自然也不好說什麼,快步跟著他上樓。

後面,勇珍還在說:「我到傳達室等你們,馮明在家……」

她還不知道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吶。

按照病房的慣例,午飯前總有一段較長的時間是安靜的。我們進入病房區時,四下靜悄悄的。

32號病房的門大敞者。裡面的病床成了停放屍身的靈床。最後搶救用過的氧氣瓶,還沒有搬走。不到一天里,「32.1」從一個能說
出某些膚淺的看法的小女孩,變成了僵挺的死屍。司馬麗的淡灰色的圍巾,蓋著她的臉。

老畜牲絕望地站在床邊。他脫去了帽子,我看到他那可怕的頭顱:頂上三分之二的面積完全禿了,肉色嫩紅,好像從未生長過頭髮。腦後
有一條不知怎樣造成的刺眼的大疤,上面還掛著幾截羊腸線的斷頭。大約當初醫生知道他不是好人,有意縫得馬馬虎虎。

老畜牲悼念地垂下這顆頭。嘴裡嘟嘟囔囔的,並且輪換著用兩個大拳頭擦眼睛。

我恐懼地往裡看。不怕死人,而是害怕活人。

勇人在走廊里無聲地走了一個來回,然後停在我面前,呼吸短促而急劇:「陸子,你快走吧。以後好好著。對了,如果缺錢用……」他告
訴我幾個取錢的地址,也提到伍行浩:「他家住在破衚衕里,門外有個傳呼電話的牌子。伍行浩的爸爸是個歲數挺大的老不死,不歡迎別人去找,你得裝成打公用電話的,
混進他家裡……」

勇人亮出菜刀,在樓道的暖器上磕了幾下,覺得很合手。然後匆匆往嘴裡塞進一塊巧克力糖,扔掉錫紙。他把持刀的右手背在身後。

我不走,呆若木雞地站著。








勇人揚起左手,拇指與中指一擦,朝老畜牲打了個響亮的榧子。

「什麼事?」他昏昏沉沉地問。

勇人邁進一步。由於嘴裡有糖,他的口齒不夠清楚:「你認識他嗎?」左手指著我。

老畜牲的樣子遠不如昨天兇悍。他好像很困,用眼角掃掃我,無所謂地「唔」了一聲。

「把圍巾還給我。」勇人不容商量地說,口氣強硬。「它是我的女朋友的,也就是我的。你!賠禮道歉!」他說著進屋,我也跟進去,勇人把門踢上。

「賠禮道歉?」老畜牲疲憊不堪,「你到外邊打聽打聽,畜牲五九年開玩,六一年進『廟裡廂』(指犯罪少年管教所)。不懂給姐們賠不是……」

他倆的話都使我心中作疼。

「我是玩主。」老畜牲聲音不高地宣稱。

勇人說著罵人的黑話:「畜牲,咱們最好都慈氣點兒,你別一掐只縮出個頭兒!」

老畜牲跺跺腳,生氣地咧開三瓣的兔唇:「今天我妹妹……算了,今兒個饒你一回。君子不和牛置氣。」這位玩主把自己比作君子,「你們走黑道時留點兒神
,別讓我碰著,如果碰著……」他輕蔑地說,彷彿我們只不過是他擒在手裡的兩隻耗子。

勇人沒回嘴。我盼著他借這個機會下台。這時,只聽見外面北風呼呼地刮著。老畜牲彎身俯在靈床上,笨手笨腳地給妹妹扯扯臉上的圍巾,好像怕死者著涼似的。

不料,勇人抓住了這個戰機,他左腿跨出半步,在空中輪圓右臂,用從上向下的拳擊動作,向著老畜牲剁去……

也許剛才不友好的對話,使老畜牲一直暗存戒心,幾乎在勇人跨步的同一秒鐘里,他警覺回頭,本能地舉手防護……

手背和刀鋒撞在一起……老畜牲厚實的手掌上,現出一條煞白的細長口子,緊接著,血噴了出來。

我向後退著,仰靠在門上。

勇人佔了突然襲擊的優勢后,像猛虎一樣往前撲去。他的第二刀不是砍出去的,而是狠狠地往敵人臉上插去,捅去,左拳也猛擊過去!

老畜牲招架著……

我像局外的看客,退向一邊。

最後勇人飛腿踢向老畜牲的下體,又把沒砍出什麼成績的菜刀垂直劈下,老畜牲注意著底下,稍一分神,刀中面部!

老畜牲立刻成了血人,碩重的身體一歪,摔在地上。

但是他的一條腿也踹在了勇人身上,使他向後踉蹌著……

殷紅的血。血從老畜牲臉上汩汩地淌下來,在地板上鋪開了左一攤右一攤……兩人身上都濺滿了血,又粘又稠的鮮血……

勇人像醉酒似地蹲下去,在對手的臉上摸了兩把,嘀咕著:「不是致命傷……還好……」然後把嘴裡的糖啐在老畜牲的頭上,巧克力糖還沒怎麼化開呢。

勇人的手鬆開,滴血的菜刀掉地。他語無倫次地說:「奇怪……老畜牲……我怎麼打得過,你上手了嗎?……陸——子!

「不對了……我一個人,怎能?……司馬麗一定上手了,是她砍的……」勇人像夢囈似的說著,晃著到了靈床旁,用血淋淋的手從「32.1」頭上抓起淡灰色的圍巾。

他說出了一些比較通順的話:「你快跑吧,把圍巾還給司馬麗……」

我不敢看死人的臉,也不敢看他。我接過圍巾,只覺得一股涼氣襲來。

我勸他像昨夜那樣逃走。

勇人慘切地搖頭拒絕,催我快走。「還給司馬麗……」他的眼睛里充滿著稀有的高貴的脈脈溫情。

我托著圍巾下樓。不多時,後面傳來人群的喧嘩,刺耳的叫喊……

這一切真像發生在夢裡。

從古遠的洪荒時代起,人類就一直在自相殘殺著。少數人打架到規模可觀的戰爭,沒有一天停止。時間進入了二十世紀,我們卻還像原始人那樣,動怒時
抓起刀械,在仇人的肉體上,插進鋼鐵……

傳達室外面站著換了便裝的勇珍。經過一夜的緊張工作,她的樣子又溫和又疲倦。看到我,笑容滿面地問:「我弟弟呢?看死人不肯下來了?馮明在家一定等得著急了……」

她還不知道樓上發生的事情吶。









勇人被送進分局舉辦的學習班。馮明消失了,幹了壞事以後消失了。司馬麗呢……

我完全傻了。我們的宿舍因為缺少勇人顯得寬大了許多。我停止讀書和寫作,無論做什麼事情都神不守舍。

我們到底只有十七歲。

後來有一天,我和老畜牲手下的流氓狹路相逢了。那是傍晚,我騎車經過北新橋,迎面有幾個衣冠不正的人在馬路上溜達。我覺得以前見
過這批人,接著我發現他們為首的是那個「魚眼睛」。我心裡一驚,打算拐上便道,來不及了。

於是,我曲起右臂遮臉,同時加大速度,硬從兩個面目可憎的流氓之間撞過去,拚命往前騎。這批人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帶爹帶娘地破口
大罵,而且有人認出了我,好像是魚眼睛在後面大聲呼叫:「這回不能讓他再跑掉!」

我在馬路中央疾馳,同時提防著兩旁跳出攔截的人。司馬麗說的對,我給人們的印象是善良。前面的群眾看到流氓行兇,都主動散開給我讓路。
我回頭看看,只見許多磚頭沿拋物線在空中飛著。

我急轉彎,到了一個機關大院的門口,沒登記便闖進去。記起來,一個小學同學張三的表姐住在這裡。她是政法學院的大學生。

我上樓後用力射門。正是這位表姐開的,她很驚奇:「是陸子!有什麼事嗎?」

「剛才有壞人劫我!」我粗喘著,喊聲在樓道里造成回聲。

她噓住我:「我家裡有重病人……」話音未落,裡面果然傳來嘶啞而虛弱的問話:「誰敲門?客人嗎?」

張三的表姐引我進去,一面答覆病人:「沒有誰。是風打窗子……」

我坐定后,她給我張羅吃的。燈光下,我好像看到了多年以前的勇珍,也是這樣爽朗,這樣意氣風發。每次我和勇人放學踢完足球,她都拿出糖和蘋果,平均地分給我們。

果腹以後,我們隨便聊天。她給我講解什麼是法律學上的「無罪推定」,介紹高等院校的運動,也談到社會上流傳的新聞。她問我目前中學生的思想狀況,我答不出。

她道:「你猜我家的病人是誰?就是我那個表弟,張三。」

我愣了。張三是我們班年齡最小的同學,想到他就會聯想到六一兒童節。他從小喜歡唱歌,嗓子像笛音一樣清脆。剛才的破喉嚨會是張三?

「你不見他的好。張三有點瘋了,精神分裂症……」

我變色道:「啊?一個月前還好好的!」

她很心疼地說:「最近瘋的。舅舅和舅媽急得不行,他們只有這麼一個獨生兒子。可是我知道這件事的前前後後……」

我追問著張三的命運。

「十天前,我到舅舅家。因為有急事,我去得很早,沒想到撲了空。阿姨說舅舅和舅媽經常在機關里過夜。我要去張三的屋子,又被阿姨慌慌張張地攔住。
我很奇怪,推開門嚇了一跳:張三還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他也不知怎的拼了個雙人床,被褥狼藉地巻著。旁邊有個很秀氣的姑娘,和你差不多大,披襟散懷,正
在用鉛筆給張三畫肖像……」

我暗忖:原來懂美術的女同學挺多呢。

她停停又說:「這是怎麼回事,傻子都明白,何況我是學政法的。張三的臉一下變得血紅,拿被子蒙著頭不敢看我。那個女孩子卻還鎮靜地作畫,不過筆法也亂了。這樣僵
持了幾分鐘,我能有什麼辦法?他們還是小孩,可是這樣無論如何是很不道德的。我打算狠狠訓他們一頓,又覺得這樣效果一定不好。便摔門出去,聽聽裡面的動靜:張三哀
聲嘆氣,那個女孩卻咯咯地笑起來……」

她反感地搖頭。我也表示強烈的不滿。這時,我發覺桌上立著一張四吋的相片,上面有個比馮明還英俊的小夥子,遠景是四季皚皚的雪山。我裝沒看見。

她往下講:「真沒想到,第二天張三就瘋了。那女孩非常突然地甩了他,還把張三罵得一錢不值。張三回家后不吃飯也不理人,獨思苦想,傻笑……
瘋了。我去看時,病情相當重了,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嗓子算是毀了。張三看了我半天才認出來:表姐!我很難受,盡量和顏悅色地和
他說話。張三還有一定記憶,他把事情講得顛三倒四的,很神秘。但我還是聽懂了。張三老覺得有人要暗害他,疑神疑鬼。其實,是資產階級思想毒害了他,他不覺悟。
到最後,他扯著我的衣角,非要我去找那個女孩,勸她回心轉意。我看著他那張孩氣十足的臉,傷心得很。十年以前,張三也是這麼揪著我的衣服,向我要小兒酥,要鴛鴦冰
棍。我怕他的病情惡化,遷就地按他說的地址去找。真胡鬧。有個人(她不自覺地瞟了那張照片一眼)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愛情應當是兩顆心相
擊閃出的火花,而不應是一顆心硬叩另一顆心,勉強敲出的聲音。』我記著他的話,永遠難忘……」

那人的話真富有詩意,可惜經不起事實的檢驗。我和司馬麗擊出了這樣的火花,它熄滅得多麼快呵。

「這個女孩的父親是個有名的統戰對象,家裡的庭院挺大。我從院里穿過時,有個戴著法蘭西便帽的老頭子正打太極拳。他看看我,那目光里透著不善。

我產生了一種不祥之感。

她說:「我和她談到很晚很晚。我不想為張三說項,而是想知道這些墮落的中學生所想往、所追求的是什麼。這個女孩的思想相當複雜。
她對張三得病感到歉意,還說對張三『厭倦』了,要棄舊圖新。這個女孩多奇怪呀!我們機關里也有一些很輕浮的小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每天出去,誰也不知道上哪兒
去了。很晚才回來,有的乾脆夜裡也不回來。男孩們天天在背後議論她們,還模仿中世紀愛衝動的騎士,動不動就舉行決鬥。他們把這叫什麼,一個奇怪的專用名詞……」

「單挑。」我提示說。

「對。這些小孩傻乎乎的,頭腦簡單。張三那個女朋友不是這種情況,她說她的身心都受過嚴重的損害,什麼損害,卻又不講。她說自己就像坐
在滑梯上,只能走下坡路,並且承認只想拿張三開開心。我對她說,你和張三還小,都應該走正路,干好事,永遠進步。在戀愛中
應當嚴格遵守共產主義道德。墮落是沒有前途的,遲早要被社會所淘汰。淘汰的方法有幾種,像張三那樣發瘋甚至自殺;再就是你們自己
去犯罪,毀滅自己。法律審判是嚴峻無情的。……這女孩看過不少書,說話時喜歡偷換概念。她不承認這是墮落,胡說這是體驗生活,藝術的嘗試……我質問她,這種
嘗試代表了那個階級的倫理觀?會不會使人墮落成資產階級的接班人?這些行為多麼骯髒啊!陸子,任何詭辯術
都會被階級分析的照妖鏡揭穿。階級鬥爭的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有一小撮階級敵人和壞人,千方百計地拉攏青少年下水……」她審察地看著我,忽然說:「
你胸前少了一顆扣子,第三顆。你以前沒發現嗎?」

「……」我無話可說。

她從抽屜里取出一顆紐扣,又穿針引線,給我縫上。

「張三,現在好嗎?」我擔心地問。

「他會好的。」她樂觀地說。「舅媽把他送到我家,換了環境,不接觸過去的人和事,馬上就好了一些。所以你今天和他見面不合適。舅
舅說過些天送他回農村老家,乾乾農活出出汗,什麼精神病都能好。這些人吶,就像十九世紀文學里的『多餘的人』,對社會毫無貢獻。整天無所事事又不太
守法,吃飯太容易,往往會平白生出許多病……」

我稱讚張三優美的歌喉。然後,我和她輕聲地一起唱歌——《小路》: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

    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

    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我變低,而她改用悅耳的高聲,我們重複:

    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

    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然後,她直瞪瞪地望著那張相片,上面那英俊的小夥子也在看她。我們各自想著心事,誰也不說話。

「那個女孩子還是有些才氣的。」過了許久她又說,「她和張三交往的時間不長,卻留下了幾十張不壞的肖像素描。她把張三的每個姿式
都畫了下來,立,坐,躺,卧,好像張三是著名的體操運動員。聽說,這個女孩最喜歡阿依瓦佐夫斯基的名作《九級浪》……」

我手裡捏著冷汗,「說了這麼半天,她叫什麼名字?」

「司馬麗。你聽說過嗎?司馬麗!」

我覺得地板晃了一下。接著,整個樓房也晃了一下。震動兩次。便問:「剛才是地震吧?」

「什麼地震?」她詫異的看著我。

我一言不發。

深夜,我和衣躺在長沙發上。她在檯燈下看自己的業務書。那翻動書頁的聲音,窸窸窣窣。

世上有很多心腸極好的婦女。她們能夠透視出你善良的本質,而對你接連不斷的失足,抱著真切的同情。僅僅出於這種同情心,她們就願意
為你承擔各種突然的禍事。近年來,由於時常鋌而走險,我親身感驗到女性這種護衛別人的天稟。

我通宵不寧。總覺得牆那邊的張三,正在痛苦中呻吟。

一個新問題在我心中崛起:如果舉行道德審判,陸子有罪還是無罪?可以肯定,陸子是無罪的,誰也不會比他更好。

天將拂曉,她眼睛浮腫著送我出去。我們握了手,她擔憂地懷疑地看著我下樓。

大門敞著,冷風灌進屋裡。沒有關好的玻璃窗砰砰直響,是風打窗子。







從此,我徹底變了樣子。

我常常想起足智多謀的「手套」(就是航空學院的那個風流人物),不能不佩服他對兩性問題的明智的見解。他的話成為我研究司馬麗走
向墮落的解剖刀。但是,當我無情地剖析司馬麗的同時,也等於在剖析我自己。

以前我的生活太刻板無味了。其實,我比別人更應當及時行樂。

我先到勇人說的那些人家去取錢,全部落空。他在學習班裡已經交代了這些地址。但是,我也根據自己的具體情況,探出了一些安全的弄
錢辦法。熟能生巧——任何事情都是這樣。

我還在學校住。每天堅持四小時固定不變的學習時間,以更大的熱情去讀書去寫作。我從「手套」失敗的教訓中得到啟示:如果沒有人生的全局勝利作為基礎,
情場上的勝利再輝煌也是靠不住的。

其餘的時間,我用來閱人歷世。細緻入微地觀察每一個人的面貌,服裝,心靈,思想。努力使用唯物辯證法這個科學方法分析萬事萬物。
單從書本上學習社會科學,是坐井觀天。

整個社會就是我的高中,大學,文學研究所。所有的人都是我傳道,授業,解惑的老師。

而且,經過自修,我幾乎成了心理學和精神病學的專家了。

司馬麗有時還從樓下經過。在這時,無論天氣多麼寒冷,我都打開窗子,我們心照不宣地遠遠地對視著。我相信,遲早有一天,她還會上來的。

冬天和早春這樣過去了。四月的暖和的上午。我起床後有些頭疼。便對著一面小鏡子,自己做著按摩。總不見效。這時候司馬麗到了。從
前,她走路時步履輕盈,像是從地面滑過似的,沒有一點聲音。而現在,樓道里響徹的卻是沉重而拖沓的腳步聲。

她來的恰是時候。我喜出望外。

司馬麗入時的穿著洒脫合身的春裝。她的體態豐滿多了,前胸隆起了,腰圍變寬了,走路時微微含胸,腿上也像墜著沙袋……正如「手套」說的那樣,我懂了許多事,這些
現象瞞不過我的眼睛。只有在冬天,臃腫的棉衣可以掩飾這種標誌著某種道德觀念的體型。

她的臉龐比從前稍胖,顯得有點不正常的容光煥發。几絲沒梳入鬢角的黑髮垂在額前,隨風飄拂著。

我們寒暄著,講著無關緊要的話,也談到幾個月來的生活。有一點我們相同:她沒有停止繪畫,我也沒有停止寫作。讀書……

我有些生硬地表白:「我無比老實無比好。」

「不可能吧。」她諒解地說,「你是文人嘛。文人一般都具備雙重人格。」

「你變了……」

司馬麗還像過去那樣喜愛引經據典。「赫拉克利特說過:萬物都在變化中,樸素的辯證思想……」

這些話使人厭聽。我揭短道:「變化有好有壞。那個嗓子特別好聽的張三,他糟極了。」

司馬麗臉上泛起一陣緋紅。囁嚅著:「你知道,啊。這無所謂……達•芬奇認為音樂和繪畫是嫡親姐妹。我對張三的希望挺大呢。可惜他是草包。」她作了些解釋,刪節了對
自己不利的重大情節。「他的表姐你認識嗎?你見見她才好呢。她是學政法的,有一雙慣於審視別人的眼睛。我把她當成法官。我們進行過激烈的辯論。我對她說司馬麗
永遠是純潔的。」

我逼問:「你真是純潔的嗎?」

她強詞奪理:「世界上沒有絕對純潔的事物,何況是人。嚴格的說,誰都不純潔。陸子,你有什麼可驕傲的呢?」

我放肆而得意地說:「當然驕傲。一個人想學壞並不難,但他永遠變不成陸子。陸子是中學生里違反常規的特殊現象,他是被各種先天和
後天的複雜因素決定的。有很多人比陸子強,也有很多人比陸子差。但是誰也不可能和陸子一樣。」

這些全是廢話。過了一會兒,我們懷著敬意談起勇人,都欽佩他的勇敢。

「陸子,我有好多話想講給你聽。」司馬麗取出隨身攜帶的鉛筆,隨便找了張白紙,她說是給勇人畫像。

我沉穩地說:「我很想聽。不過請說真實的,別把想象和虛構也摻加進去。」我深知水性楊花的女人都愛說謊。

「我不會那麼無聊。」司馬麗低著頭,鬱郁地說:「咱們認識有一年沒有?沒有。現在是春天,花正開放,要等它們落了,才正好一年。光陰荏苒。

愛情。

「我認識你和另外一個人(從她的眼波來看,這是馮明),你很善良,可是太實際了。你的小說里老是那幾個平平常常的爬行動物,而我
卻喜歡能飛的。那個人,他理應比你更實際,可是,他富於想象,是非常聰明的人,真啊!我沒見過比他更聰明更博學的人了!可是,他有婦有子。……有人看了《紅樓夢》
,提出了『釵黛合一』的痴想,我也幻想過他能和你化合成一個絕好的完人。」這時,司馬麗已經畫出了勇人的臉部輪廓,挺像的,她的畫技又提高了。「我和勇人基本
沒說過話。但也隱約能夠感到,他的心是向著我的。我對他不太注意。啊,我再說那個人。有一次我們在北海划船,他把雙槳並放在船沿
,站在上面跳舞給我看。那真是驚心動魄的舞蹈,好幾次船倒向一邊,傾進水來。記得《九級浪》吧,他時刻都有成為溺水者的危險。他給我講他過去的生活,他不
幸福。陸子,你永遠猜不出他是誰,我也不會告訴你。

「這個人深諳音樂。他能夠用詩一樣的語言把貝多芬的九部交響曲表達出來。他為我淋漓盡致地分析《第三交響曲》也就是《英雄交響曲》,分析英雄的生死,英雄的理想。
還別有用心地講解:樂曲中的正主題和副主題怎樣經過交鋒達到和諧的統一。

「貝多芬的精神力量是驚人的。他年青時抱吻過一具素不相識的少女的屍體,這種熱情庸夫俗子永遠無法理解。大作家和大藝術家的神經類型往往
與眾不同。貝多芬耳聾以後和一個匈牙利的伯爵小姐熱戀了很久,他的精神狀態因此出現一個特別均衡的時期。這是他智慧最成
熟的英雄時代。……那個人用這些故事暗示我。我雖然同情他,但從未對他讓步。」

司馬麗輕輕喘著,依照從前的習慣,她按著胸口。「生活里有多少不可思議的事情呵,你竟然和鼠竊狗偷的事情有瓜葛。那天晚上我傷心
地哭了,眼淚流進了嘴裡,原來它和海水一樣,也是鹹的。海……」

「後來咱們遇上了那個大流氓。一群老工人救了我,真謝謝他們呀!我受了那麼大的刺激,覺得自己的精神紊亂了,瘋了。我到了那個人
家裡。我需要溫暖,他慷慨地付給了我。然而他向我提出了更甚的要求,我,我也沒拒絕他。感情,本來我們就難以克制,何況這感情還是被藝術魅力煽動起來的,
更何況是在那種精神恍惚的時候。」司馬麗目光發滯,「夜裡颳風,很冷。他壓得我透不上氣來。這時候,天上閃現出一顆非常明亮的流星。
流星。不知怎的,我總疑心有人在窗外偷偷窺視著我們。太心虛了。我痛苦而又幸福地想:難道這就是愛情的極致?

「空中那一閃而過的熾白的光帶,給室內帶來了一瞬時的光明。與此同時,我邁過了最重要的生理上的界限。我誤認為這是很神聖的靈肉的結合……」

我心裡又苦又澀。

「可是,憑藉這一瞬的光亮,我看見他的表情竟是那麼冷漠,就像醫生給病人動最簡單的手術一樣。他換用了幾種姿式,不管我是不是承受得了。於是,幸福的感覺沒有了,
我痛苦又痛苦地想:難道這就是愛情的極致?

「他壓著我睡了一會兒。醒來后就變臉了,疑神疑鬼,對我發脾氣,罵人,說我要毀滅他和他的家庭。他甚至用很粗魯的話侮辱我的媽媽
。我只說了句『那你為什麼還要愛我』就噎住了,萬分痛苦地離開了他……

「我像夜遊病人似的在街上亂走。我如果見到任何一個男人,都會毫不遲疑地撲過去。在這種神智失衡的狀態下我遇到勇人。其實在他之前,我看見了駕駛
清早第一輛電車的男司機,蹲在地上彈玻璃球的十一、二歲的小男孩。他們真不算是男人……」

司馬麗舉起業已完成的勇人的畫像。「他是正人君子。那麼周到細心地服侍我,為我去冒險……他是好人。陸子,你也是好人。」

我不言語。

「我愛你,」她熟練地說。接下去:

「我愛你,但我更愛我的自由。」

這是梅里美小說里的原話。作者用不朽的筆觸,塑造了嘉爾曼這樣一個酷愛自由而且永遠自由的文學形象。但是司馬麗畫虎類犬,她需要的是杯水主義的自由。
對女人來說,用情不專是可恥的。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也愛你。『聽著,這樣的事遲早是要發生的。即使今天不發生,明天也要發生,明年也要發生』。」這些話來自《苦難的歷程》,那個
頹廢派詩人貝索洛夫就是這樣欺騙達莎的。我起著唱片的作用。

「陸子,我回想起咱們在那個小公園的每一個晚上,真有如隔世,如果你以此寫小說,應該寫得含蓄,寫得多情。我如果作畫,就在畫布上塗
滿單純的一抹長天的顏色——蔚藍色——蔚藍色。」

我們接吻,雙方都覺得索然無味。我有些失望,不禁想起第一次與女朋友親吻的扣人心弦的情景。那是在景山半腰的樹叢里,我慌裡慌張,但心裡樂不可支。而她,總是閃躲
,結果甩起來的辮子打在我的臉上,我的鼻骨也蹭疼了她的眼睛。後來她哭了,用溫熱的淚水依次打濕了我的前襟、肩部和領口。忽然,我發現附近有一條通往山下的綠草
茵茵的小路,遠處站著幾個目瞪口呆的爬山的人。看到他們,我們反倒鎮定了,索性手攙著手走下山。那些目擊者肅然地望著我們,沒有半點譏諷的意味。
……接著是第二次、第一百次,我終於磨成了喜歡逢場作戲的油條。這是因為,再親密的女友,彼此也僅僅是對立的統一,不可能出現絕對的統一。

最愛我們的是母親——媽媽。

司馬麗側身倚著我,右邊的太陽穴緊緊貼著我的下頜,她的血脈在緩慢地搏動著。

冷場。誰都不再說話。那些公式化的甜言蜜語,對於失去了純潔和幼稚的我們毫無用處。

我把她推開一點兒,翹起右手的小指,撩開她胸前的扣子。我心裡激起一線莫名的情愫。

司馬麗把內衣向上推去,給我讓出了放手的地方。我沒有及時地把握時機,因為不願意把握,我很想知道,我們之間除了生理上的互相利用以外,還存留著什麼。

我注視著她半天也不交睫的眼睛。她的目光暗淡。這種似曾相識的眼神,我在老畜牲的妹妹那裡見過。老畜牲的妹妹不是壞人。司馬麗,
也許她的品質並不壞,僅僅由於空虛到了頂點,才一次次背叛自己的。也許她患有精神分裂症。誰知道呢。……這雙眼睛里,沒有任何的嚮往,也沒有亢奮的欲求。
什麼都沒有。用她的話來說,這也許是美的幾何圖形,但不是美麗的人的眼睛……病理死亡和精神崩潰有相似的地方……

「你怎麼老是發獃?」她在我耳邊怪嗔地說。

我忽然發現自己太愛沉思了。再熱烈的歡情,也時常被它突然中斷。這樣的力不勝任的沉思,對於身心健康,肯定是有妨礙的。

我的十指謹慎地在她的前胸擦過。司馬麗的胸衣上,獨出心裁地紉著絲光閃閃的流蘇。我扯下它,看到胸衣上有一兩個不顯眼的煙洞。這是她還是別人燙的?很難說了……

她的鬢角深處有幾莖白髮。我把它們撥出來單獨集成一束,纏在她的髮辮上,像是繫結上一條白頭繩。

未老先衰似乎是早熟的必然結果。我捻著白髮,為我們彷彿已經過去了的青春傷悼。

司馬麗不會理解我的心情。她選擇了一個合適的角度貼在我身上。她的皮膚很滑膩,有些地方的香脂沒抹均勻,那顆有毛病的心臟仍然緩慢地跳動著,並不因為我的揉搓
而加快……

我懷中也像是一具女屍。

我感到憤懣。本來我是可以追上流星的,而現在得到的僅僅是隕石。其實我的實力未必不如馮明,是錯過了機會。我感到憤懣。

於是,我挽起袖子,準備全力以赴地衝撞她、虐待她,把她毀滅——也可能是同歸於盡……

我的雙手有些戰慄。和這樣薄命的女孩摟抱,即使在三伏暑天,你也會覺得周身發冷。

領略人生。年幼的時候,我是那樣渴望洞曉紅塵。現在,我什麼都懂了,也不過如此。失望。失望。心灰意冷,冷得未免太早了……

晚上,我把司馬麗的最新作品送到勇珍家,聽到了這樣的話:明天勇人就要回來了。







第二天的下午,我和勇珍去接勇人。在分局的傳達室里,一位年紀輕輕的公安人員接待了我們。他操著東北口音告訴我們,勇人這幾個月學習和交代的時間是好的。
他的問題雖然嚴重,但是有了認識,可以得到從寬的處理。希望「勇人同學」能夠繼續進步……

勇人提著行李出來了。他的臉白凈了些,行動不如從前迅疾。我們默然地往回走,替換著拿那幾件不重的東西。這時,分局的擴音喇叭播
送著鋼琴伴唱《紅燈記》的一個唱段,隨著雄壯的鋼琴聲,十七歲的李鐵梅唱出:

「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堅強,

    頂天立地是英勇的共產黨。

    我跟你前進決不彷徨,

    紅燈高舉閃閃亮,

    照我爹爹打豺狼,

    祖祖孫孫打下去,

    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

我們互相看看:勇人滿臉羞赧,勇珍低著頭,好像在地面上尋找失物。我也感到無地自容。

共產黨,對我們來說有特殊親切的含意。在黨的愛撫下我們長大成人,我們懷著血親之情熱愛黨。但是我們背離了黨指引的道路,陷進了資產階級思想的泥潭,而且很深……

在路上,我和勇人背著他姐姐悄悄說話。勇人直截了當地問:「司馬麗現在在哪兒?」

他一直在想她呢。我沒答覆這個問題,而是提議晚上在新僑飯店給他接風,請司馬麗也來。最近我父母相繼解放了,錢的來路合法,請放心……勇人點著頭。

我給司馬麗打電話,勇人在隔音間外邊等著。不料她聽完我的邀請,聲音喑啞地說:「陸子,我去不了。昨天夜裡我發燒了,……你們那間屋裡有冷氣對流,而且,你做的也
太過分了。醫生讓我絕對卧床休息一周,今天去不成了,謝謝你的好意。……你怎麼樣?到新僑多補充些高蛋白低脂肪的東西,不要吃冷盤,別自殘身體……」

我掛斷電話。想了想,然後扮出笑臉,對勇人說司馬麗保證準時到。

晚上我和勇人去新僑。這裡西餐部的地方並不大,供應著不是俄式也不是英美式的西餐。顧客很多,有精神世界的人和沒有精神世界的人混坐在一起,在飯桌旁不容易區別
他們。我們意外地發現伍行浩一個人正在喝酒。

老伍還很瘦,穿得仍然很體面。他面前擺著一瓶打開塞子的好酒和幾個同樣的冷盤,這排場比起他父親的大多了。他還在偷竊,否則不可
能保持這樣高的生活水平。伍行浩笨拙地使用刀叉,突出的顴骨上沾著一點色拉油,這使他更像生活中的丑角。

他客氣地站起來敬煙,我們誰也沒接。勇人憎惡地從上到下看著他,然後走到一邊去了。我卻興緻勃勃地和他聊天,有意把話題往伍老頭身上牽。

老伍邊吃邊談:「陸子,我家老頭子不是個東西。他從小胡嫖亂色,不幹好事。大家都瞧不起他。他認識一些名人,那些名人卻不認識他
。」他將乳酪當作菜肴放入嘴裡,嚼出很大的響聲。「去年冬天有天夜裡,老頭子碰到一個來打電話的小白臉。他倆聊得挺紅火。第二天一早,老頭子發了威,說那個小白臉
多有禮貌,見多識廣,比我強百倍。讓我向他學。哼哼,那個小白臉兒真是混賬東西……」

我沉住氣,他罵的是我。

「我呢,老虎拉車——不聽那一套。我也大罵:『養不教,父母過』。嘿嘿,我家有本三字經,我記著這麼兩句。」他很驕傲地賣弄著,
以讀書人自居。「我起小就愛看課外書。以後,老頭管我,我就罵他:你也配說我,做夢娶媳婦——凈想美事。你這窮光蛋!我娘也常罵
他,說急了還打他幾下。想當年他也玩過不少洋女人,到頭來挨老婆的揍。哈,這老雜種……」

我懷著複雜的心情聽著這席話。

「你聽說過『九級浪』嗎?」忽然,伍行浩眉飛色舞地問。

「聽說過;《九級浪》是偉大的俄國海景畫家阿依瓦佐夫斯基的代表作。」司馬麗從前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還記得。

「壓根兒就不是什麼畫兒。」老伍很知內情似地說:「這是一個『圈子』的外號。她被好多男的砸得跟漏勺一樣。聽說不向男的要錢,還倒貼一些畫。真
是狗肉包子——獨一份。叫司馬麗……」

我心裡亂糟糟的。

「『九級浪』是特浪的姐們,你知道她媽媽是幹什麼的嗎?」職員出身的老伍優越感很強。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盯著老伍那不堪一擊的瘦臉,忍不住想打他幾拳。

那邊,勇人找到了座位,向我頻頻作著手勢。我過去后,他吩咐服務員擺上三份餐具。他鄭重其事地和我談話,並且不時地看看門口,等待那個絕對不會出現的司馬麗。

「通過這次學習我得到很大的收穫。」他用中等速度說話。「過去我犯了許多錯誤,幹了不少壞事。擾亂社會秩序,損害了人民的利益,這是犯罪。
我們從前怎麼沒認識到這是犯罪呢?我們是瞎子,看不到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看不到生活的本質和主流,整天接觸社會渣滓,這樣下去危險極了!」他的語氣加重了。

我同聲附和。

「這都是我們自己不好。」勇人悔過地說:「我們受封、資、修思想的影響太深了。如果不長期到工農中去,就會變成新生的資產階級分
子。咱們一定要到農村去插隊落戶,進行長期的脫胎換骨的改造。」

我端詳著勇人。他滿頭黑髮里也間有鮮明的白色。

誰知,講完這一段后,他先對我說:「陸子,你有白頭髮了……」

「你也有。」我苦笑著說。

它們是在起居不定的畸形生活中變白的。這些白頭髮似乎在嘲笑毫無出息的我們:對不起恩深似海的爸爸和媽媽,也對不起自童蒙時代就牢固確立的成大器的理想。

人世的變化總是大的。理想不過是理想。或許我們不但終身一事無成,還要把在握的某些既得利益也輸個乾淨,成為毀家敗業的罪人。這是最大的悲劇,最大的不幸。

「你的眉毛有些散。你好像很累……」勇人關切地說。

我完全疲了。我在想:假如人生只是這飲食男女的千次萬次的重複,它的價值何在呢?到了桑榆晚年,我們當真不會後悔嗎?自我陶醉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很痛苦。如果不是在公共場所,我會落淚的。我可以無動於衷地接受全校師生的批判,但是受不了哪怕最輕微的良心的譴責。良心譴責
使我變得煩躁健忘,使我有時一覺醒來,在貼身被褥的邊角上,發現一行行悔恨的牙印……

我越來越懷念舊日,越來越易於傷感。也就是說,我不幸福。

別人呢?那些年齡和我相近的中學生……

舊中學生,六六年時他們分散在從初一到高三的各個年級上,孕育著各不相同的夢想。幾十年以後,誰能在這茫茫的人海中挺立,在政治上和學術上顯示頭角?

勇人認為誰也不能。他分析說:「中學生的水平太低。志大才疏的多,真有才幹的少。踏踏實實的學風不受大家歡迎。許多人自命不凡,
實際上並沒什麼本領。另有一部分人是卑鄙的個人野心家,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分子,他們早晚要倒大霉。」

我認為個人的能力並不能起決定性的作用。青年不是一個整體。不用多久,他們將暴露出各自的階級屬性,把今後百年內不會熄滅的階級
鬥爭繼續下去。而代表剝削階級利益的人們必將被歷史車輪壓碎。一個人哪怕有天大的才能,如果選錯了所服務的階級,就只能給自己的
命運安排悲劇。前例俱在,令人毛骨悚然。

我喃喃道:「我一定要做無產階級的紅色接班人。」

如是,我衷心地複述了幾次。

我無限痛苦地問勇人:「像我們這樣十幾歲的人,世界觀究竟有沒有最後形成?我們的世界觀顯然不是無產階級的,如果是資產階級的該多麼可怕,可怕極了!」

勇人皺著眉想了半天才說:「我不知道。」他也被我的情緒感染了,心驚肉跳:「是可怕啊。……我們還這麼年輕,就替沒落的資產階級殉葬,太可怕了……」

我們沉默了很久,很久。

勇人對許多問題有了較深的認識。當我試探地提起司馬麗時,他這樣說的:「我們之間沒有感情基礎,她的保證和諾言說不定會變的。在
學習班裡,有個挺風流的幹部子弟問我:『勇人,聽說你有愛人了?』我否認。這個人很聰明,他馬上換了一種問法:『勇人,聽說你有
對象了?』我沒表態。他悠長的吁道:『噯……以後的麻煩事還多呢!』」

我心裡很畏怯。昨天我親手給勇人戴了綠頭巾,現在後悔了。勇人能原諒我嗎?

生活和文學不一樣。小說里,只需一句話就可以把矛盾全盤概括(所謂「愛情的多邊形」);而我們這裡,事情卻這樣紛亂如麻……

勇人很注意地看著我。「陸子,你是第一個和司馬麗好,我是第二個……」

馮明是第一個。我們都在步他的後塵。——但是我不敢說。

「你還寫小說吧?」勇人鼓勵地問。

「寫。除了寫小說,還寫讀書筆記,日記。給女人寫信。另外,我寫了連篇大套的檢討書,分別交給學校保衛組,交給家屬委員會,交給
警察叔叔……我苦苦切磋寫作技巧。」

勇人笑了。

鄰桌有幾個中年人大聲地爭辯著:按照正規的西餐吃法,遇到雞能不能上手?接著他們扯開了,又談到西歐北美,國外的情形……

在國外,蘇共二十大以後,各種反馬克思主義的思潮猖獗一時——假共產主義,實證主義,影響極大的存在主義……它們不可避免地給文學和藝術帶來了陰暗的逆流,
也在不同程度上侵襲著中國青年,我們必須警惕。

「《九級浪》……」我想起這幅海景名畫。我的迄今為止的坎坷遭遇似乎都被畫在其中了。

勇人緊接著說:「你改邪歸正吧。《九級浪》這幅畫正好描繪出咱們這幾個落水者。你改邪歸正吧。」他責問:「陸子,你幹了不少缺德
的事吧?好多人都罵你是人面獸心的流氓。」

「隨他們罵去。我不抽煙也不喝酒,拈花惹草是唯一的嗜好。我是大正數。多多益善。」我興高采烈地說,有些忘形了。

他不安地盯視著我:「你好像有些精神分裂症哩。」

我微微一笑。這時,一個醞釀已久的想法(手稿至此為止)在心裡明朗了:認真地寫一部小說,回答那些虛偽的道學君子。我想這將是一
個中篇,但是它不會比長篇小說小。由於寫的是日常生活,保證細節的真實輕而易舉。關鍵要寫出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對整個故事作
富有哲理的敘述。這很棘手,然而我一定要寫,要含著微笑,和目前的生活方式告別。也許這一部還很幼稚,但是第十部、第一百部時會
深刻得多。題目不必商榷——《九級浪》。

我越想越具體。放在桌子上的右手,也不安分地動來動去。我甚至想在這雪白的檯布上寫下來未來小說的第一行字。

但是,勇人馬上把我從雲端拉了下來,落在堅硬的土壤上。「司馬麗怎麼沒來呢? 時間早過了,你到郵局打個電話問問,好不好?你認識東單郵局嗎?」

我怎麼會不認識呢,我一直玩世不恭地鬼混著,除了托請別人介紹以外,還直接在大街上認識「馬路天使」。我喜歡在用功后和那些花瓶
式的女同學輕薄一番,藉以調節大腦神經,消除讀書和寫作的疲勞。把她們約在東單郵局相當合適,那裡四面交通發達,而且附近有好幾
家電影院,可以隨時找到一個黑暗的談話場所,躲開熟人的視線。我研究了這些人的心理特徵,把她們的年齡、智力和做人態度對照起來
,終於從一般現象中,發現了規律性的東西,這也是一項社會調查。

改邪歸正,唉,改邪歸正。

我不知所措地走出新僑,看見伍行浩正站在馬路沿上擦汗,心裡陡然有了辦法。

我跑過去,親熱地摟著他細長的脖項,騙他說我非常想他,現在有要緊事要和他單獨商量。我指著一個沒人影的暗處,讓他到那邊去等我……

老伍受寵若驚,十分順從地去了。我冷笑一聲,拾起一塊稜角尖利的磚頭,準備等會兒把它拍在老伍的腦袋上。那個碌碌無為的伍老頭,
又會奇怪兒子為什麼在外面挨打,又得挨到半夜給他喂中藥,煮雞蛋……

我蹣跚地往前走。在我的內心深處,一個巨大的浪濤呼嘯著捲起,這當然是——九級浪!它彷彿要衝刷掉我總在沉思的那些問題,但這是不可能的。

我還沒完全成熟呢,我在這風暴般的動蕩生活中積蓄力量——為了將來。

……是為了我的英雄時代。

我持磚在街上走。到了東單開闊的十字路口,我茫然地站住,不知道前面哪一條是我應當循進的道路。



* * *











「啊啊……哈哈……啊…… 哈啊…… 」

原來苟老太太非但沒有走,還引來一幫我沒見過的人,堵在我家門口,盡情地嗤笑著。

我生氣地站起來,準備把他們統統喝走,但是仔細想了想,又忍耐地坐下。

忍耐是希望的依屬。

於是,我放下司馬麗的來信,嬉皮笑臉地喊道:

「請客人到俺們屋裡喝水吧!苟奶奶。」



——完



1970年深秋    整整20歲    錄此為念



根據趙一凡七十年代翻拍的手抄本微縮膠片錄入



以「中國現代文學館」收藏殘稿書影為基準校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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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復 老月餅 2021-10-7 23:03
悲哀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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