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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事 (中國文學獨一無二的1983年嚴打小說) 畢汝諧(作家 紐約)

作者:biruxie  於 2021-7-10 17:49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熱點雜談


人間事 (中國文學獨一無二的1983年嚴打小說) 畢汝諧(作家 紐約)


人間事

      

   按:這是中國文學獨一無二的關於1983年嚴打的小說。

   

   1983年嚴打草菅人命,許多人為槍斃朱德孫子等呆霸王拍手叫好;我冷笑道:

   

   看著吧,濫殺壞蛋是濫殺好人的前奏!

   

   果不其然,1989年6月4日!

   

   出國后,我迫不及待地寫了「人間事」,先發表於「中國之春」雜誌,后收入

   

   台灣版小說集「你好,自由」。

   

   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鮑勃·迪倫有句名言:要勇於與眾不同;於畢汝諧而言,

   

   即便努力與眾相同,豈可得乎?

   

   這是我作為人的不幸,卻是作為作家的大幸!

 

   

   一、

   

   月色溶溶,波光粼粼。在某大城市中山公園湖畔的樹木花叢深處,在那一片目不可測的、馥郁芬芳的黑暗之中,隱著一對如膠似漆的年輕戀人。這一對如同電影明星一般出眾——男的瀟洒英俊,女的容貌美麗。他們緊緊的擁抱,熱烈地相吻……成百次,上千次,樂此不倦。

   

   終於,他們感到一種心照不宣的遺憾:擁抱並不能消弭彼此的間隙,相吻不足以宣洩繾綣之深情;再說他們早就逾越了男女交往的最後界限,熟知個中三味。因此,以天地為洞房,將花木作帷帳——這一新的做愛地點令他倆心神嚮往……

   

   他們的手在彼此身上交織著……姑娘身上美好的氣息和生命的熱流激動著小夥子,他在一時衝動之下生出了豹子膽,竟然不顧天時、地利而為所欲為,那姑娘竟也像是乾柴落入烈 火似地迎合他……一種無法言傳的甜蜜的快意,微風細漪似地拂盪,泛起在他和她的心頭。

   

   他倆小心翼翼地摸索出一種最能滿足對方靈性要求的站姿,輕簡的夏裝予他倆以種種便 利……於是,他倆足不旋踵卻得以升臨羽化而登仙的絕妙之境,可謂如願以償!

   

   (道學家會為此大發雷霆,芸芸大眾也會對這種有傷風化的醜行嗤之以鼻,責罵他們不該破壞公共場所約定俗成的行為尺度;須知,眼下的社會風尚還僅僅開化到對不擇時機的動手動腳視而不見,誰敢這樣肆無忌憚地大動干戈?!……不過,你道這一對才子佳人是誰?——男的名叫余汶,是某名牌大學中文系三年級高材生,早已在省市兩級報刊上發表了許多長短文章,被視為極有培養前途的文壇新秀;他的文筆清新流暢,且對歷史上那些大作家、 大藝術家的奇聞軼事、風流掌故了如指掌。那女的名叫龔雪楓,乃是本市公安局長龔猛之女,目前賦閑在家,有錢有閑而又任性,一旦春情泛濫便不可收拾……)

   

   事畢,余汶滿足而又倦怠地輕吁一聲,挪動了一下身子,把綴滿花朵的繁枝碰得簌簌作響,月光透過葉隙,照出他佩在左臂的一方黑紗……

   

   這一方黑紗余汶已戴了長達兩年之久。前年,本市曾發生一件轟動一時的人命案。一夥 如狼似虎、無人敢惹的紈絝子弟到個體酒館「太白醉」酗酒作樂,因言語不合大打出手,為首者王永革用鐵棍將酒館主人余老頭打得口吐鮮血,幾日後一命嗚呼。這王永革是一位已故 中共元老之嫡孫,其祖父曾為中共建黨建軍建國立下奇功殊勛,彪炳史冊。政法機關因而 投鼠忌器(器者,全黨全軍全國之威望也),始終推三搪四,致使王永革一夥逍遙法外。

   

   余老頭的獨生子余汶不肯善罷甘休(王府曾表示只要免去王永革的牢獄之災,賠款多寡盡可協商),援筆疾寫鳴冤信,寄給中南海里諸位姓名經常見於報端的中央首長……結果如石沉大海,不見迴音。但是余汶仍然四處告狀,發誓要給亡父戴孝戴到仇人受誅的那一天。因此,黑紗至今還沒有除下……

   

   狂熱的激情稍落,那習以為常的陰鬱表情又回到他那西洋人式的、異常清秀的臉上。龔雪楓依然沉浸於纏綿之情,唧唧噥噥地勸說:「別想那些事兒了,惡有惡報。王永革早晚不得好死!……」

   

   那天,余汶仿效舊戲中攔青天大老爺轎子的辦法,守在龔猛家門口遞狀子。適逢雪楓自英語補習班歸來,好奇地先睹狀紙為快,苦情打動了姑娘柔嫩的心,她流著眼淚咒罵那滅絕人性的兇手……更使她發生興趣的是余汶那大學生的頭銜;如今,女孩子尋個捏著文憑的男 朋友,已是大勢所趨;何況雪楓連續三年高考落榜而又壯心未泯,正想藉機多學東西。

   

   不知怎樣一來,他們雙雙墜入情網。在雪楓,是得到了一位相貌俊、有學識的誠實君子;在余汶,則是那顆創深痛巨的心靈得到了女性的真誠慰藉。或許,他還有一層較為實際的打算,就是攀上這門高親有利於報仇雪恨……誰知道呢。

   

   但是,龔猛堅決反對女兒與余汶交往。他嫌棄余汶的出身(個體戶,不是正經人),更畏於深深巻入那樁無人膽敢認真受理的人命案。他擔心招進這樣一個女婿會令勢力盤根錯節的王府生出疑心,進而危及自己頭上的烏紗帽。

   

   有時候,雪楓半嬌半嗔地請求他為余汶做主;他總是板起一副秋風黑臉:「這個案子你少插嘴!我心裡有數——只能這樣拖著,時間一長,不了了之……」

   

   雪楓憤憤然為未曾見過面的未婚公公叫起了撞天冤:「爸,還有沒有王法了?!老百姓就不是人?再說,王永革的爺爺早就死了!……」

   

   龔猛老世故地分析道:「船破有底,底爛有釘!王家不是好惹的!除非有一天中央直接下令,否則誰敢動他王永革一根毫毛?!……」他瞪起眼睛,「雪楓,你趁早跟余汶一刀兩斷!」

   

   然而,這怎麼可能呢?一個是深仇不能報的白面書生,一個是智力很平庸的窈窕淑女,他們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苦澀的向心力。他們常常躲在早已歇業的「太白醉」里一呆就是整整一天,兩情相悅地行雲雨之事,使得這座曾經發生過人命慘案的凶宅里充滿柔情蜜意……

   

   「汶,今天怎麼在公園裡……多羞人……」雪楓那豐滿茁實的處女似的胸部輕喘著。

   

   「是……是不好。」余汶似有悔意,絮聲說,「都怪我,沒管住自己……」

   

   雪楓愛撫著余汶那瘦削的肩頭,吻著他額上沁出的一層汗星星:「不,不怪你……我真心愛你……怪我……」

   

   他倆爭相延攬責任。最後,余汶解嘲地失笑了:「我倆都是孔夫子的徒子徒孫。雪楓,你知道孔老夫子從何而來?孔子的父母叔粱紇夫婦在田野里交合而生孔子……」

   

   「真的?」雪楓用嬌中蘊蜜的聲音道,更欽佩對方的博學廣聞。

   

   「下次不這樣了,下次……」余汶連聲不迭地保證。

   

   「什麼下次不這樣了?!哼,有一次就有一百次!……」突然,花叢里響起一個炸雷般的粗嗄聲音,把這一雙恩愛才歇的情侶震懵了:「出來!」

   

   天!黑暗中不知怎地鑽出七、八名漢子,人手一個多節手電筒,扭亮后一道道白晃晃的光柱交叉成包圍圈,將余汶和雪楓罩在其中……這夥人橫眉立目,左臂一律戴紅袖章,胸前一律佩矩形塑料藍牌——猛一看,真彷佛文化大革命初期的紅衛兵和後期的工人民兵又從塵封的歷史中回來了。只是,這批角色清一色都是中年人。

   

   那個「粗嗄嗓門」是這夥人的頭兒。他手中那道強大的光柱在余汶、雪楓身上橫照豎照,忽然,光柱在雪楓那滾著花邊的裙子上停住了,那裡有挺大一攤顯眼的、有家室者一望即知的污漬……「粗嗄嗓門」精神為之大爽:「哎喲嘿,乖乖,好大一片『慫』咧!跑這兒要臉來了。×,帶走……」

   

   這夥人像是吸食了鴉片似地興奮起來,所有光柱一齊聚在彼處……-然後爭先恐後地扭扯他倆……余汶雖然文弱,卻倔強地掙扎著:「放手!你們有話說話,打人犯法……」

   

   他的話招來一陣不堪入耳的嘲笑和詬罵……然而,當雪楓在情急之中自報家門之後,他們又齊刷刷地靜了下來。

   

   「你這話是真是假?」「粗嗄嗓門」一時沒了主意,「這年頭就屬冒充高幹子弟的騙子多,一茬接一茬,抓都抓不過來……」

   

   「今天是啥日子喲!真是龔局長女兒又怎麼樣。先帶回局裡再說……」一個聲音建議。

   

   眾人一致贊成。這時的余汶和雪楓已是羞慚滿面,深恨不能尋個地縫鑽去,只得乖乖聽從發落。他倆在娘天娘地的謾罵聲中退下鞋子,跣足踉踉蹌蹌地往外面走去……重新神氣起來的「粗嗄嗓門」揚言:「你們倆臭貨敢逃跑,老子一拳打死你們!」

   

   公園外面停著不止十輛警車,都敞著車門。約摸二、三百名在遊園時被扣押的男女遊客——主要是些「現代派」的青年戀人——在警察、便衣警察以及亦警亦民之徒的吆喝聲中魚貫上車,成雙成對的情侶拆散后被分別趕進不同的車次。余汶、雪楓亦如此。有一對面孔粗俗的戀人稍有異議,結果是當眾不分男女地吃了一頓老拳,男的鼻血流了一臉,女的折落了一顆門齒。人人噤不敢言……

   

   這一串滿載而歸的警車亮著迴旋警燈、鳴著警笛長驅駛入市公安局看守所。雖是深夜,這裡卻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余汶隨著跳下車來,但見架置電網的高牆下,緊貼牆根蹲著難以計數的男男女女,許多武裝警察始而相對然後相背來回巡弋著,不時無端地用電棍敲打人群中看著不順眼者,及至慘厲的嚎叫劃破夜空「啊——」'警察卻又狠命地補上一腳:「嚎什麼嚎?!你媽死了?!……」

   

   這種恐怖的場面使得一向清高自負的余汶亂了方寸,哪裡再敢抗嘴乃至造次?他在那位「粗嗄嗓門」的口令指揮下,恭而敬之地蹲伏在地,不敢擅自動作。所幸,武裝警察始終沒有用電棍打他。時間久了,他也斗膽偷看四周,他發現一些看樣子還老實的人由於恐懼、意外而變貌失色;相反的,那些流里流氣的老油子則比較鎮靜,努力討得警察的滿意……

   

   忽然,那個「粗嗄嗓門」大步流星地由遠而近,向余汶打個手勢:「這主兒,站出來!……」

   

   余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他慢吞吞地站起來,渾身微微哆嗦。好在,這一回「粗嗄嗓門」沒有動粗,只說了句:「過堂啦!老實點兒!」便把他帶進十數步之外的一間大屋……

   

   余汶的眼睛霍然一亮!——只見他的仇家王永革直立在屋子中央,全身上下僅有一條花里胡哨的絲質內褲,想必是從床上被拖起來直接送到此處,余汶激動起來,復仇的喜悅掛上了眼角眉梢,完全忘記了自己同樣處於危境之中……

   

   看,這個惡貫滿盈的傢伙叉腰撇腿,還在耍八旗子弟傲慢腔調:「江處長,三更半夜『請』我來,有何貴幹?」

   

   「嘿嘿!……隨著這樣一聲陰森森的、令良民暴徒都會心驚肉跳的冷笑,角落裡站起一個五短身材,卻有一雙大腳大手的中年漢子,余汶知道這位乃是市公安局第七處(預審處)處長江山。告了兩年狀,公檢法諸部門科長級以上的幹部,認識得差不多了。「請?!你他媽給我跪下……」

   

   「跪?江處長,你大概忘了我是誰,我爸爸、我爺爺是誰了吧?」王永革不軟不硬地道。他是個長著兩隻牛眼睛、瘦骨伶仃的細高個兒,雖然貌不驚人,卻是派頭十足的貴人子弟。

  江山左手的拇指與中指一擦,打了個響亮的榧子……兩條彪形大漢應聲從他身後躍起,將王永革高擎過頂,然後齊心合力地向水泥地上狠勁一摔(這動作頗似搬運工人的「野蠻裝卸」)!王永革怪叫一聲癱在地上,只剩下呻吟的氣兒了……

   

   余汶心中暗暗喝彩!

   

   江山轉身在暗影里抓摸起什麼東西擲在王永革頭上,破口大罵:「王八××,也不看看今天的黃曆!……」

   

   余汶屏住呼吸瞄了一眼:那是一本一九八三年八月份的電影明星掛歷。

   

   江山晃過來,用腳下那小船似的四十二號皮涼鞋抬起王永革的下頦:「說說吧,你爸爸、你爺爺是誰?」他激動得兩腮頻頻抽搐。

   

   王永革喘著吐出一口血沫,乖覺而謙卑地呻吟著:「……是你。」

   

   江山卻還是不買賬,他抬起熊掌一樣厚重的巴掌,有板有眼地扇打著王永革,那兩位也爭著插手……於是,王永革在一陣冰雹般的狂踢亂打中再次倒了下去……江山又是幾聲嘿嘿冷笑,吩咐那兩位用粗麻繩將已然失去知覺的王永革吊在牆上的鐵鉤上,腳不沾地,由兩條業已脫臼的胳臂痛楚、艱難地支撐著全身的重量……

   

   江山輕輕合掌,往前幾步又退後幾步,像雕塑家欣賞自己的得意傑作那樣盯著王永革看個沒夠,然後贊一聲「好」,再轉過身來,這才發現屋裡添了新人,「咦,這不是大才子余汶嗎?怎麼上這兒來了?……」他定定地望著余汶那清秀白晰的臉孔,一瞬不瞬。

   

   「粗嗄嗓門」擠擠眼:「在公園裡擒住的一對兒。正在露天地里××呢。」他還用左右手比劃出一個下流動作。

   

   出乎余汶以及其他入意料之外,江山和悅地搖搖頭說:「唉!年輕人嘛!真是荒唐。余汶這兩年一直告王永革,好樣的!他的情況我摸底……坐,把情況寫一下,你就可以走人啦!……」他揮掌示意手下人立即出去。

   

   余汶暗自鬆了口氣,慶幸自己遇上了包拯式的清官。江山不獨為民除害,還打算替自己解圍,真是天大的好人!余汶坐下來寫材料,臉紅得像個關公。多虧他嫻於筆墨,把那一段「野合」的經過交代得既含蓄又明白。最後又喟然長嘆,簽上名字……猛一抬頭,卻發現江山用異樣的、炯炯有神的目光死盯著他,而「粗嗄嗓門」等人早已不見了。除了被痛毆得不省人事的王永革,這屋子裡只剩下他們兩個。

   

   「余汶,你想從寬還是從嚴?」不知怎地,江山的聲音忽然變得女里女氣,而後又發出一陣「吃吃」、「嘻嘻」的浪笑……

   

   余汶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江山剛才還活像大花臉,此刻又好似小嬌娘,這番獨腳戲把他唬得呆如木人。余汶機械地答說:「從寬。」

   

   江山淫猥地將雙手交疊在腹部以下,毛草地自行撫弄了幾回,待情緒刺激起來后,色迷迷地在余汶臉上擰了一把,騷聲騷調地哼唧著:「汶,我疼你……我護著你……替你收拾王永革……」

   

   一閃,江山轉到了余汶身後,脈脈溫情地說出許多話:「汶,往後咱倆就是兩口子了,我早就看中你了,沒機會跟你張口呀,我愛你……」他迅速而老練地替僵在那裡的余汶寬衣解帶,還忙中偷閑地滅了燈……余汶完全傻了,直到某種硬物以破竹之勢頂入他的肛門,劇痛伴著奇恥大辱轟然傳遍全身,他才清醒過來,急急地側一下身子,然後用臀部猛撞江山那賴以進襲的利具,同時放聲怒吼:

   

   「我要求從嚴!」

   

   

   

   二、

   

   數日之後,在市公安局會議室里,本市公安局、檢察院、法院三家的領導人濟濟一堂。一份列印的、擬於討論后付諸執行的死刑犯名單,依次在與會者手中傳閱……

   

   八月驕陽的燠熱的光線直照進來,室內雖置有若干電扇,溫度仍然降不下去。不少人勤快地扇著手中的摺扇,卻還是大汗涔涔……

   

   「對於我市第一批處決的這三十名罪犯,大家有什麼意見?」體如犍牛、聲若洪鐘的市公安局長龔猛,躊躇滿志地放出這話。幾天來,他親在局裡日夜挂帥,指揮全市「嚴厲打擊刑事罪犯」工作。儘管三餐不周,嚴重缺眠,他卻顯得精神愈益抖擻。

   

   在龔猛背後的那堵牆上,新添了一行雖無書法根底卻是橫平豎直的墨字標語:「貫徹中央精神,嚴厲打擊刑事罪犯!」……

   

   坐在龔猛右側的市法院院長羅老,是與會者中最年長的一位。他眉眼淳厚,銀須飄然,頗有仙風道骨之姿;鼻樑上架著一副厚如瓶底的深度近視眼鏡,一圈圈地閃著才高八斗的光芒。他用與亢奮的會場氣氛不相稱的慢條斯理的聲調說:「王永革名列第一。咳咳……關於王永革——這幾年抓了放,放了抓;群眾戲稱為『捉放曹』、『七擒孟獲』……其實,單在我們法院系統,王永革的材料已積成一座小山。究其主要罪行,則殺人、強姦、盜竊、走私……樣樣不缺。犯罪已然成為此人的第二天性,這裡!」他把一個沉甸甸的公事包擺在桌上,「是王永革犯罪事實的主要材料——審訊筆錄、旁證材料、鑒定書、圖示等等一應俱全。王犯罪不容誅,民憤極大,只是……」他的嘴角浮現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考慮到已往處理此事的經驗教訓,似以呈報中央為上策……」

   

   龔猛那團團大臉上露出一種絕非他這樣的局級幹部所應持有的倨傲神態。他隨隨便便地丟個眼色給坐在左側的江山。於是,後者清清喉嚨道:「為了切實貫徹中央在『嚴打』中『從快從重,一網打盡』的指示,為了給我市人民除去王永革流氓集團這個禍害,我們早在八月六日深夜的『第一次統一打擊』之前,就將王永革的問題上報中央,××同志親筆批了幾個大字:『不殺此逆子,何以安天下?!』」別看江山其貌不揚,卻有一把鋼製的好嗓子,特別是宣布當今中國第一號實權人物的批示時,渾雄有力的聲音中充滿尚方寶劍在握的自信心,真敢與夏青、齊越①爭高下!

   

   會議室里響起一陣急雨般熱烈掌聲……

   

   羅老大感覺意外,同時又大為振奮:「及時雨!有這樣一個批示,我們法院可以受理王永革一案了!」

   

   「王永革的奶奶活得挺硬朗哩!她能不管?……」有人提出質疑。

   

   「哪能不管?!」江山口沒遮攔地說:「那個老寡婦滿世界託人情,臭不要臉!說什麼『能照顧還是照顧一下』哼,往後全靠閻王爺照顧她的龜孫子了!」

   

   全場又揚起一片解恨、滿意的嘻罵聲,許多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口頭禪乃至長短穢句紛紛脫口而出……公檢法三家的人多數談吐不文,值此颳起十二級「嚴打」颱風的非常時期,說話自然更加粗野。

   

   「中央英明!」市人民檢察院張檢察長由衷地讚歎,「上面一個批示下來,替咱們摘了緊箍咒,這下可以撒開巴掌大幹了!」

   

   「王永革是一個極好的反面教員。」羅老慢慢開口,其神情與動作和在座的同儕完全不同:穩健中不乏熱情,激憤中透出理智。「我意,應當嚴格遵照法律程序,以事情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首先,重新核實、查詢有關證據,唯有法律上認可的證據才能提起公訴,報捕、批捕、起訴、宣判等環節不容忽怠必要的法律手續;對於被告的人格、人權以及合法權益,應依法予以保護……」

   

   羅老年輕時曾在北平朝陽大學專攻法學。二年級上因從事學運被校方開除后,直接奔往延安,一直在陝甘寧邊區的政法部門任職。他有一定的治學基礎,筆頭又快,深得董必武、謝覺哉等中共黨內法學泰斗的賞識。進城后,他原本有機會當大官,可惜的是「儒冠多誤身」:他死抱著在朝陽大學課堂上學得的英美法系的理論不放,屢屢與放牛娃出身的老紅軍意見相左;結果宦途上幾蹶幾起,最後終被攆出京華,貶至本市當一名沒有實權的法院院長。好在他生性恬淡,輕視名利,超然於派系鬥爭之上,埋首於浩繁艱深的群書之中,倒也自得其樂。年事較高、級別不低、無爭權之心使得他在發牢騷時出奇地敢言。對於八月六日深夜開始的大兜捕,他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王永革之類出身高門的刑事罪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觸及,有希望出現「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新局面;憂的是警察捕人,不必出示拘捕證,入戶搜查,亦不必攜帶搜查證,毆打、虐待被捕者已是家常便飯,……一切必要的法律手段皆被當成繁文縟節拋卻了。「法律虛無主義」和「重刑主義」重新抬頭,使得董老、謝老生前的健全法制的願望更加渺茫……

   

   羅老的話尚未說完,搖頭、擺手、撇嘴以示反對者便不乏其人。

   

   「法律?」江山第一個吵嚷起來,「法律這東西太軟了,治不住王永革這種刺蝟腦袋!還是中央批示管用,一兩句話就能讓他腦袋搬家……」

   

   「可不!抓人捕人又不是大姑娘繡花,哪能有那麼多窮規矩、濫講究?!……」張檢察長旗幟鮮明地支持江山。

   

   龔猛表面上不動聲色,心中暗暗得意。他一向視這些泡過大學堂的知識分子為外人,眼下更不屑與之磨嘴皮。急風驟雨式的「嚴打」運動雖無運動之名卻有其實,使得抓捕流氓小偷一時間成了黨和國家的頭等大事,一切日常工作都必須給這項突擊性任務讓路……龔猛陡然感到腰桿硬梆梆的,公安局亦凌駕於平行單位之上,成為全市第一重要部門。聽,小轎車的嘟嘟之聲不時傳來,可想而知,這些「吉姆」、「伏爾加」、、「豐田」甚至「大紅旗」的主人們是為自己的不肖兒女(過去幾天之內,這號人真抓了不少喲!)登門求情來了……而龔猛則對此保持「引而不發,躍如也」的優越姿勢,相機而行……

   

   龔猛把幾份省司法局發來的文件推給江山:「老江,念一下。」他深信這些文件一經宣讀,十個羅老也得斂聲!

   

   江山再度揚起鋼管嗓子,聲震屋宇……文件明令各地律師必須在政治上與中央保持一致,等於完全取消了原先也形同虛設的律師辯護制度。同時,法院也將暫停處理各種案件,其功能僅限於在公安機關認為一切就緒之後,蓋上印章而已……

   

   龔猛睨了一眼啞口無言的羅老,得意之色躍然臉上:「王永革的事情,就這麼定了?」

   

   「那還用說……」江山把那個裝滿王永革罪證的公事包攬到面前,兩隻朝天的、水滴形狀的鼻孔里嗤嗤有聲,「他早該挨槍子兒了,不能留啊……殺掉!」

   

   作為預審處長,他和王永革打過許多交道,雙方結下了深仇。他們不僅是「官兵與賊」這樣一對古已有之的冤家,還存在著刻骨銘心的私怨——

   

   

   

   「大哥,了不得了,元元被一群流氓擄走了!……」去年深秋的一個中午,江山在家裡剛剛端起飯碗,弟媳婦哭哭啼啼地闖了進來。

   

   江山只有一個弟弟,名叫江海。這江海也並不是什麼善良之輩,屬於那種「大法不犯,小錯不斷」的令人頭痛的角色。各級領導念他是預審處長之弟,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江海僅有一女元元,現年九歲,生得明目皓齒,人人見了都說她是「美人胎子」。兩口子自然更是無比寵愛。


  「什麼?!擄人?!……」江山怒不可遏地摔碎了飯碗。近年來社會治安固然不靖,但是,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擄掠女童的事情仍屬罕見,更何況元元又是他江山的親侄女!

   

   「王永革……」弟媳婦道出這個惡魔王的名字,驚恐萬狀。

   

   「又是他!哼,找他去……」江山氣得七竅生煙,揣上那把預審處長專用的五四式手槍,跳上一輛公安局的摩托車……

   

   在城外那片豐收在望的玉米地頭,江山攆上他們——王永革率四、五名糙漢子挾持著嚇得面無人色的元元,眼看就要進入青紗帳!平日最喜歡吹鬍瞪眼的江海,此時強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連聲哀告:「小爺!我是她爸,我給您賠不是!……小爺,您們哥兒幾個打我一頓出氣,放了這孩子吧……」

   

   「放?!」王永革的兩隻手在元元身上四處揉搓著,「老子還未盡興,憑什麼放了她?!……」

   

   「放手!」江山翻身下車,大步趕來!

   

   江海如見救星,無元拍著小手,乍著嗓子喊道:「伯伯救救我……」

   

   說時遲,那時快!王永革全伙一齊亮出了土造火槍!這是一種可連續射出十幾顆鐵砂丸的火槍,鐵砂丸能夠深深嵌入人的面孔,整容專家也感到棘手……

   

   王永革在多支火槍的掩護下,又從容地取出一隻玻璃瓶,用嘴叼去瓶塞:「江處長,你敢再往前邁一步,鏹水潑了你!……

   

   江山馬上停步——他的心顫了,他的手軟了……這並非由於王永革的恫嚇——以武力制服這一夥高級大流氓不是難事:他只消退出幾步之遙的火槍射程,便穩操勝算。五四式對於

   

   土造火槍佔盡壓倒優勢,只能令後者(包括鏹水瓶)的威力無從發揮……但是,他焉敢以卵擊石,自取滅亡?王永革背後有他那聲威齊天的租父(儘管已化作北京市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第一室里的一小撮寒灰)!有他那神通廣大的祖母(貴為中央委員,安居紫禁城),更何況王永革那深謀遠慮的父母早已為兒子搞了一張備而不用的單程赴港通行證,萬一時局驟變,王永革輕輕搖身便可成為香港的一名花花太歲,並且接受新華社香港分社 備極周到的照顧……這個叫做「雙保險」。享得這等榮華富貴的,偌大中國也只有幾十家。

   

   事後,江山頗驚異於自己何能在那劍拔弩張的瞬間想到這許多事情……而在當時,他是用兩聲江湖味道十足的笑掩飾內心的恐懼:「哈哈,永革呀,真是山不轉水轉,又在這兒見著啦!江海,都不是外人,元元,再叫聲大伯!永革為人頂「慈氣」②……他連黑社會的切口都用上了。

   

   江山口若懸河,全身卻僵立著,一動不動——唯恐某個細微的動作會引起對方的誤解,而招致一陣鐵砂丸的彈雨……他外表很輕鬆,但是冷汗已經浸透了前胸後背。

   

   王永革也在暗暗盤算:沒想到這個名叫元元的小妮子竟然是預審處長的親侄女,這未免使他感到晦氣和遺憾;他不想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妮過深地得罪江山——也稱得是本市一霸哩!況且元元年齡尚幼,過幾年換個較為文明的法子去引誘她,不愁她不肯上鉤?……這樣一想,他決定放江山等人一馬。

   

   於是,王永革把土造火槍往空中一拋,本打算讓它翻幾個筋斗再接住,結果失手落地。為了顧全面子,他順水推舟地對江海發命:「給老子撿起來!」

   

   江海畢恭畢敬地照做。

   

   王永革又吩咐道:「不難為你,叫兩聲好聽的,我——是大輩嘛……然後路歸路,橋歸橋……」

   

   江山如遇大赦:「江海,這沒啥……都是自家人。」

   

   江海只得忍辱喚了王永革兩聲——一聲「爸爸」、一聲「爺爺」……王永革等人嘻嘻哈哈地揚長而去,江家三口恨不能一頭撞死!

   

   

   

   想起這筆宿賬,江山既汗顏不已又怒火焚心:首長見憐,降下一道聖旨,發起一場運動,保佑他報仇雪恨!這幾天,江山每日必撥冗把王永革從獄中提出來,揮起那蒜臼般又大又硬的拳頭,按照形意拳的路數將其打個半死!……偏偏羅老在這裡大談什麼「法律」,還要保障王永革的權益,真是怪事,想到近來有關羅老即將離休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江山的粗脾氣終於按捺不住了:「羅老!跟王永革這種人死搞法律,老百姓還有活路嗎?!旁的不說,王永革家手眼通天,有你辦法律手續那工夫,人家早過境去香港啦!多虧刑警隊先斬後奏,抓住王永革的時候,這小子正摟著兩個『圈子』睡覺呢——那倆騷貨是母女,被王永革花大價錢包下來的,呸!……」他又壓低聲音,故作神秘狀:「聽說,中央領導還為王永革的事情拍了桌子哩!……」

   

   「噢」——全場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連羅老也有了自危之感,不再言話。他半生寄身政法部門,當然懂得在中國,法律要隨著最高掌權執政者的情緒而易,這是神聖得有如天條的法律之上的「法律」!他老了,不想再為這些書生之見損及眼前利盆,於是和解地對江山點點頭,「請介紹下面一個……」他在死囚名單上找了一陣,「哦,是××大學的余汶,以前在報上見過他的文章呢……余老頭的兒子。」

   

   「強姦犯余汶,男,二十三歲。捕前系××大學中文系三年級學生……」江山開始介紹案情。由於心中有愧,他的聲音變得有點喑啞,萬幸的是與會者並未深察。「正當全市進行統一打擊的時候,余犯無視無產階級專政的強大威力,公然在中山公園僻靜處強姦待業女青年,罪行嚴重,民憤極大……」他信口雌黃,但是內心深處,卻像是養了整整二十五老鼠——百爪抓心!

   

   人世間,有誰真正了解這位預審處長呢?

   

   江山是一個雙性戀者,這是一個秘密,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他平素對此種慾望板得很緊,只是有時赴外地出差,偶一為之:換上一身便衣,在十字街頭或者公共廁所以某種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妻子的暗語邀約同好,然後一同溜到野地里去遇癮。他是全能者——既能充任「∣」(主動者),又能承當「〇」(被動者)。他喜歡這種「兵不識將,將不識兵」的做愛方式——胡搞一氣然後各自東西,沒有後顧之憂。回到本市,他還是受人敬佩的預審處長,有「懼內」美名的模範丈夫。然而,在大兜捕之夜,這種鬼使神差般的情慾竟然破天荒地失去控制……令他事後懊悔萬分。

   

   兩年來,余汶隔三日、差五天地到局裡哭鬧,江山無心(也無力)為余汶請命,卻對這個才貌雙全的小夥子久存覲覦之心。他利用工作之便,幾次操暗語挑逗余汶,對方卻是麻木不仁,全無反應;他只得攏住慾火,未敢輕舉妄動。但有時候半夜醒來,又被這份無望的痴情折磨得不死不活……

   

   那天夜裡也是合該出事:過度疲憊(為了騰空若干小旅館、防空洞作為臨時羈押處所,他連續幾夜不曾合眼)加上過度興奮(中央領導的批示敲響了王永革的喪鐘!),竟使他忘乎所以地鑄成大錯!

   

   作為一個「老公安」,江山深知此事一旦敗露,他將從處長寶座一頭栽進勞改大隊,永世不得翻身。一不做,二不休!江山誓把余汶和那個駭人的秘密一同送往閻羅大殿,這樣才能確保自身的安全,才能一筆勾銷那不勝其苦的單相思!當然,經一事,長一智;江山暗自痛下決心:從此洗手,戒除那不可告人的隱癖,回歸到正常人的性生活。於是,江山擠著因缺眠而乾澀的眼睛,將余汶案的卷宗——僅有寥寥幾頁紙,顯得格外單薄——推到龔猛面前。別忘了,江山暇時還玩玩日本柔道——一項講究化對手之力為己所用的體育運動。

   

   龔猛尷尬至極。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發燒。他痛恨女兒鬼迷心竅,竟然在公園裡面胡搞,丟人現眼;他一向反對女兒與余汶交往,誰想他們竟敢造成這般既成事實,且又在全市大兜捕的節骨眼雙雙落網!他媽的,這真是氣死活人不債命!龔猛對於逾越常規的男女關係一向嫉恨如仇,若是依自己的暴烈性格,不親手把這一對狗男女活埋才怪!(他幼年時,地主家的女兒與青年長工私通,結果雙雙被老財僱人給活埋了。此事對他影響深遠。)但是發過脾氣、打過女兒之後,他還是接受了左右手江山的明智建議(江山表現出不同尋常的積極性,而龔猛認為這是部下的一片忠心):家醜不外揚。就這樣,文壇新秀余汝的命運,便在局長和處長俯仰之間、密語之中決定了……

   

   龔猛玩弄著掌中一個鎮紙用的、又圓又滑的水晶球:「近年來,我市發生的強姦輪姦惡性案件層出不窮,世道真亂!……我聽說很多青年女工上下班要有人接送,一人上班,全家受累,這像什麼話?!不狠狠打擊還了得?!咹?……」這番隨想隨說、不著邊際的話,實質上已然替「余汶強姦案」一錘定音!

   

   沉默……沒有人附合他們。在座者早已從不同途徑得知中山公園那件事情——在中國,桃色新聞總是比國家大事更為人們所津津樂道。何況事關局長女兒,又逢大兜捕之際,公安局的幹警們人前人後都在談論「頭號小道消息」,只瞞著龔猛一人。誰都不信這是什麼「強姦案」,只是,因與余汶非親非故,所以沒有人肯替他討個公道。加之王永革案一經定奪,舉座皆有如釋重負的輕鬆感。會場的氛圍也變得喜氣洋洋。誰肯為這個雞毛蒜皮的小人物去和龔猛撕破臉皮?笑話!……

   

   「余汶案材料不足,而且不具備此類案件最重要的特徵——違背當事婦女的主觀意志……」為良心所迫,羅老遲疑地說道。「這是人民內部的一般生活作風問題。」

   

   「余汶色膽包天!」江山色厲內荏地咆哮著,「受害女青年親筆材料寫得明白:她根本不願意!……」

   

   羅老侃侃而言:「判斷當事婦女的主觀意志是據其實際行為而非口頭表白。況且她與余汶有著較長時間的交往史。在我們這樣一個封閉的、封建意識嚴重的國度里,很難指望當事婦女處處直言……」

   

   他倆的言辭針鋒相對,卻有著共同的顧慮:迴避「龔雪楓」三字,保全龔猛的顏面。

   

   幾個回合過去,江山無力招架了。他委實缺少法律常識。過去辦案也用不著那玩意:凡涉及要人及親友,全仰上峰旨意行事;若是黎民百姓進了公安局,他可以憑經驗全權處理。至於證據,通常是抓人之後才開始尋找的。

   

   龔猛不動聲色地插了進來:「時間不多了,余汶案先放一放——下邊還有二十八個呢!……」

   

   「對對,」張檢察長說,「家裡還有一攤工作呢。」真的,大家的案牘之勞都很繁重,誰有心思去聽他們鬥嘴!而且中央的精神如此明確:可抓可不抓的抓,可判可不划的判,可殺可不殺的殺!這余汶,總是介乎兩可之間的人物吧?……

   

   「下一個是……」江山歡聲唱名,闊大的臉龐像醬豬肘子一樣油光閃亮。生米就這樣胡亂地三下兩下煮成了「熟飯」,他真是喜出望外。

   

   羅老一陣暈眩,舉目所見都開始飄舞、開始打旋……他做夢也不曾想到,殺人竟像屠雞宰鴨一樣急急忙忙地趕著上市,而「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頭」,又將染上一位(有錯)無罪者的鮮血!……


  暈眩消失后,羅老漸而悟出了一點權謀術數:或許,在進行某些重大改革之前,先這樣不分良莠地橫掃一陣是必要的——人人自危的社會氣氛有助於貫徹最高掌權執政者的意志。他想起《戰國策》中秦王嬴政稱帝之前的豪語:「天子之怒,伏屍百萬,血流千里。」哼哼,人家要的就是這麼個天子氣派!

   

   面對所謂「社會主義法制」——只有力量的法律,而無法律的力量——羅老的信念終於完全幻滅了!一聲悲嘆起自心底:

   

   「圖一時之太平,而貽百年之大患!」

   

   翌日,處決流氓集團首犯王永革、強姦犯余汶等三十名刑事罪犯的大幅布告在全市各繁華場所貼出……布告尾端是硃筆劃出的亡命勾以及羅老的私人名章。市民們拍手稱快,奔走相告——這座中國北方的歷史名城沸騰了。

   

   

   

   三、

   

   幾天來,雪楓彷彿是生活在綿綿不絕的噩夢之中……

   

   在那個浪漫之至而又恐怖之極的夜裡,她受盡了折磨。哦,那是怎樣一個可怖的所在呵,蛇湖?煉獄?鬼門關?閻王殿?想來也不過如此吧——

   

   ……她被「粗嗄嗓門」推進一輛塞滿女人的警車。車內擠得像是沙丁魚罐頭,空氣污濁,弄得她差點嘔出來……進了公安局,雪楓和一群濃妝艷抹的風騷女子一起過堂,接受一個臉上有許多碎麻子的女警察的審問。這位麻臉女人手執一隻皮拖鞋,凡見著長得漂亮、衣著鮮麗的,劈頭蓋臉用拖鞋扇人家的耳光!雪楓只幾下便被抽得披頭散髮,臉紅腫了,她咬著牙沒有出聲……

   

   「你是干哪行的?——圈子?③佛姑?④……」麻臉女人厲聲喝問。

   

   「她在中山公園裡跟人睡覺……」「粗嗄嗓門」涎皮賴臉地介紹情由。

   

   這話如同火上澆油,麻臉女人跳著腳,上上下下地揮舞拖鞋,專挑雪楓身上最嬌貴的地方狠命抽打……直到雪楓耐不住皮肉之苦而尖叫一聲:「別打我了——我爸爸是龔猛!」她才停手……

   

   「真的?!」麻臉人和「粗嗄嗓門」悄聲商議了一下,麻臉女人退了出去,片刻之後,又把江山引了進來,雪楓連忙撲了上去:「江叔叔——」

   

   「喲,這不是雪楓嗎?嘖嘖,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江山不勝驚異,常他得知雪楓被捕的原因后,只是搖頭一笑,絲毫沒有輕蔑的意味。江山把雪楓帶到另一間大屋裡休息,說是今夜全市統一行動,若是她自己走回家難免在半途二度被捕。到了天明,他將用專車送她回去。

   

   「余汶……他在哪兒?」剛剛恢復了安全感,雪楓便囁嚅地問。

   

   「八成……被他們學校保衛部的人領去了。」江山接著又高瞻遠矚地開導雪楓:當前犯罪分子太過地猖狂,不這樣狠狠地打擊是不行的。成績是主要的,差錯則是在所難免的——比方連局長的女兒也吃了苦頭,比方剛才被捕的女犯之中,也有下夜班的女工,去醫院看急診的重病人嘛……這就是毛主席生前常說的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關係嘍。……直說得雪楓心裡熱乎乎的,覺得這位江叔叔真好!

   

   「雪楓,」江山忽然赤裸裸地問道,「你們倆怎麼跑到中山公園裡去干那種事兒?……」聲音酸溜溜的。

   

   雪楓垂下頭去,差得無地自容……

   

   「我看,你還是寫個材料好,總算是進了公安局一趟嘛。寫一句話就行:『我不願意在中山公園和余汶發生關係。』你們這種做法,敗壞了社會主義道德風尚嘛……」

   

   雪楓依了他。這是死刑犯余汶案卷里的唯一罪證。

   

   清晨,雪楓回到了家裡。父親龔猛守在客廳里,臉色像凶神一樣可怕。見了女兒,龔猛飛起一腳將她踹倒在地,全然不顧母親和江山的苦勸,拽著雪楓那長可及肩的一頭秀髪在室內拖了幾個周遭,還連聲怒罵:「我要活埋你,我要你去死!……」

   

   母親急得咚咚地跺著一雙小腳:「老頭子,要埋人,你先埋了我吧!……」

   

   母親雖然是個沒有文化的家庭婦女,卻是家裡的頭號功臣。文革中期,龔猛在牛棚里染了急症,命在旦夕;母親斗膽去向各路造反派求情,某位造反司令看看母親的糙手和小腳說:「龔猛進城這些年還沒把你扔了。可見他沒有變修嘛!」……此語一出,不僅龔猛得以及時就醫,甚而至於獲得了政治上的解放!……

   

   龔猛心猶未甘地扔開女兒,又罵了一陣村言,才帶著江山回局裡去了。龔猛原本心情極佳:大兜捕戰果輝煌,事前定下的拘捕兩千名人犯的指標已被突破,他將在上級部門贏得一片贊聲!然而女兒的醜聞給他心頭罩上了一層陰影……

   

   此後幾天,雪楓整日啜泣,茶飯不思,內心世界瀕於崩潰。她深怪余汶回校以後竟不來個電話,而外面亂糟糟的,她又不便去尋他……

   

   這天下午,母親忽然坐在雪楓的床頭;她神情慘淡、苦凄凄的……嚇了雪楓一跳!

   

   一汪淚,先於言語衝出母親那被細密皺紋包圍著的眼窩,她塞耠雪楓幾張黃草紙:「接著吧……」

   

   雪楓一看,原來是給死人焚化的紙錢,上面印著「伍萬」、「拾萬」、「天堂銀行」等字樣,背面是玄而又玄的通往仙境的路引……

   

   「媽,你拿這東西幹什麼,誰死了?……」雪楓驚問。

   

   母親重重地嘆著氣:「這陣勢,跟當年清匪反霸一個樣呀……唉!管他好人壞人,趕上哪撥算哪撥,殺個人兒也就跟碾死個螞蟻差不離……俺當閨女時,本來另外有個相好的,這人沒啥,就是好跟官兒們吵個架,清匪時幾個頭頭腦腦一捏搓,拉去村東頭就斃了!……聽說是上邊下了指標來,一萬人口得斃一個,俺村裡缺個挨槍子兒的,就拿他湊了數……」

   

   「媽……」雪楓怔住了,好像在聽天方夜譚。

   

   「咱娘兒倆一個命,苦呀!我聽外邊人哄哄著說,余汶要被槍斃了,就在今天!……」

   

   「媽,您怎麼滿口胡話,誰敢槍斃余汶?!」雪楓背過身去,氣得渾身亂哆嗦。

   

   「咳,哪個廟裡也得有冤死的小鬼兒……你尋個沒人兒的地方,把這點錢化給余汶,也算對得起他了!往後,咱另瞅良人!……」

   

   「媽,您的話當真?!……」雪楓冷汗浹背。

   

   「雪楓,媽啥時冤過你,街上貼著殺人榜,媽瞅得真真的:余汶,強姦犯!……」

   

   雪楓那美麗的臉龐驟然失去了血色!她還蒙在鼓裡,余汶頭上卻已然高懸著達摩克利斯劍——千鈞一髪!她猜度這裡面大約是有了某種可怕的誤解,解鈴還待系鈴人,現在世上唯有她龔雪楓能夠道明真相,唯有她龔雪楓能夠救出余汶!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生命熱力催使她掙開母親,一道煙似地跑出家門……街道上站立著烏壓壓的人群,馬路兩旁擁滿了市民,翹首墊足地望著遠處,顯然是在期盼著什麼——他們的表情或興奮、或驚詫,指手劃腳,嘰嘰咕咕……

   

   「今兒個殺王永革呀!這熱鬧有的瞧!……」

   

   「中央發話了……」

   

   「敢情!動真格的啦,龍子王孫也要鍘!……」

   

   最後這聲音雪楓聽著耳熟,尋聲望去,只見江海肩扛著女兒元元,笑得合不攏口……突然,江海瞪起鈴鐺大眼宣告:「刑車來了!」隨即激動地大呼:

   

   「共產黨萬歲!……」

   

   「共產黨萬歲!……」四面八方響起參差的、冷落了多年的口號聲。

   

   刑車近了,刑車近了!但見三十名死囚分散在六輛卡車上,由荷槍實彈的武裝警察監押著遊街示眾……死囚們一律剃光頭、著囚服、五花大綁、背插寫有姓名、案由的亡命簽!

   

   第一個展示在眾人面前的便是王永革!他一臉血斑和傷痕,早已嚇成了一攤泥,全賴兩名武警左右挾持才沒有倒地……王永革的出現,使得「共產黨萬歲」的口號聲變得整齊而響亮了,幾致驚天動地!

   

   第二個便是她的心上人——余汶!他插著「強姦犯」的長簽,反綁著雙手……他的模樣基本沒變;那雙曾使許多女孩子怦然心動的俊秀的眼睛,迷茫地眺視著遙遠的天庭,嘴角竟然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呵,他諒必是嚇傻了!……

   

   「汶汶!我在這兒呢!……雪楓發出一聲撕心裂腑的哀嚎!她衝出人圍,顫巍巍地張開兩手,踉踉蹌蹌地奔向迎面駛來的刑車,幾乎是一字一淚地狂喊——

   

   「不是強姦,我願意!……」

   

   

   

   幾天來,余汶被投進一間狹小的單人牢房。除了看守每日送來兩、三個陳霉窩頭,沒有任何人理會他。

   

   那天夜裡,江山強加於他的侮辱,激起了他猛烈的、本能的反抗!於是江山惱羞成怒,又從小嬌娘變回大花臉——他用一條銅澆鐵鑄般的胳臂卡住余汶的脖頸,另一隻大手捂住余汶的腦袋,運用腰部力量,將其凌空反摔在地上——這就是自由式摔跤里頂厲害的「夾頸背」。

   

   這一切都是在黑暗中進行的。當電燈被扭亮之後,暈頭轉向的余汶聽見江山若無其事的平靜聲音:「這傢伙態度惡劣,押下去!……」

   

   今天早上,余汶第一次被提出了牢房。在院子里,一些身份不明而臉色嚴峻的人虎視眈眈地望著他。為首的胖子開始宣讀一份判決書……

   

   「死刑!」余汶驚呆了!他被這荒謬絕倫的判決激怒了,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想去撕碎那毀滅他的一紙文書!

   

   早已防備的看守們以擒拿術制服了他。

   

   回到牢房后,看守半是安慰、半是自語地說:「王永革也是死刑,這撥一共三十人……」

   

   想到一直告不倒的仇家王永革將與自己結伴殞命,余汶的情緒倏而安定了許多。他流著淚莊重地取下佩戴兩年有餘的黑紗,遙呼數聲:「爸爸,您老人家可以瞑目了!」

   

   按照監規,牢房裡嚴禁喧嘩。但這一次看守們竟然置若罔聞,沒有睬他。

   

   而後,余汶一會兒為王永革的下場高興得涕淚齊流,一會兒又為自己的結局悲痛得冷笑不已……他咬破食指,想師法古聖先賢題一首五言或七言的絕命詩,卻連一字也寫不出來。

   

   下午,余汶再次被提到院子里。胖子宣讀了簡短的死刑執行令后,循例問他有無最後遺言。

   

   大喜大悲充溢心胸,萬般情愫在腹中澎湃!余汶顫聲道:「今天,殺害我父親的兇手終於伏法了!哪年哪月,殺害我的兇手才能落入法網?!」

   

   書記員沒有把他的話記錄在案。

   

   隨後,余汶被押上刑車。他是三十名死刑犯中最鎮定的一個。這並非由於他膽量過人,而是因為對於生命的無限眷戀,竟使這個平素文采裴然的年輕人產生了一種阿Q式的、文學氣息濃郁的臆想:他是去參加一次人類體育史上尚無前例的卅人長跑競賽。起點為田徑場(刑場),終點則是千古哲人多有證述的極樂世界……於是他由助手(法警)陪同(押解)著步上私家汽車(刑車)……哦,民眾夾道歡呼(怒罵)預祝他馬到成功!……他相信在田徑場內將有發令員(槍手)安排大家各就各位,一聲槍鳴之後,健兒們將大顯身手……

   

   此時,他心中甚至並無多少痛苦……

   

   

   

   但是突然間——

   

   「不是強姦!我願意!」這是他的雪楓、他的愛妻!這凄厲欲絕的嘶啞的呼喊,使他重新跌入萬劫不復的痛苦深淵!他定睛望去,只見雪楓已被一名從看客叢中躍出的武裝警察絆倒……她屈膝跪下,還在呼喊!瞬間,十多個武裝警察將雪楓團團圍住,有人取出兩副雪亮的手銬:「這臭娘們想劫刑車?!……」迅速地將她的左手與左腳、右手與右腳銬在一起,扔上一輛聞聲趕來的刑車……


  群眾滿足、興奮地大叫其好!……

   

   余汶眼前發黑,兩便失禁:「雪楓……」

   

   此後,在中山公園湖畔的樹木花叢深處,在那當代羅蜜歐因愛情惹下殺身之禍的地方,時常出現一個鬢髪夾霜、面目憔悴,一時難以判定其年齡的女子,她手裡捏著幾張被淚水濡濕的紙錢,在此彳亍,在此徘徊……成百次、上千次地重複著——

   

   「不是強姦,我願意!……不是強姦,我願意!……」

   

   

   

   一九八五年聖誕節前

   

   寫於新大陸

   

   

   

   

   

   註釋:

   

   

   

   1.齊越、夏青 均系「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著名播音員。

   

   

   2.慈氣 黑話。仁義之意。

   

   

   3.圈子 黑話。妓女與暗娼的合稱。

   

   

   4.佛姑 黑話。泛指女賊,有時專指偷錢包的女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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