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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將之死(中國文學獨一無二的關於晚年付作義的小說) 畢汝諧(

作者:biruxie  於 2020-12-24 19:42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熱點雜談|已有1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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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將之死」是中國文學獨一無二的關於晚年付作義的小說;區區短篇,卻醞釀了十幾年。


文革期間,我得知這樣一件事:付作義之子因工作失誤造成重大損失,為了求得寬大處理,主動揭發付作義在家中的「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此事報到中央,周恩來插手,付作義父子雙雙過關。

我暗忖:這真是寫小說的好材料呀。

後來,我的早已仙逝的好友甘恢理(其父甘祠森是民革中央副主席、全國政協常委兼副秘書長)向我透露許多高級統戰對象外表堂皇、內里屈辱的事例;進一步激發我寫小說的慾望。

1974年二二八座談會,付作義對台發言:你們罵我是降將,云云;從此,「降將」二字便烙在我的心上。

出國后,我迫不及待地寫了「降將之死」,先發表於「中國之春」   雜誌,后收入台灣版小說集「你好,自由」 。

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鮑勃· 迪倫有句名言:要勇於與眾不同;於畢汝諧而言,即便努力與眾相同,豈可得乎?

這是我作為人的不幸,卻是作為作家的大幸!



降將之死(中國文學獨一無二的關於晚年付作義的小說)           畢汝諧(紐約作家)

 

 

 

今天是著名降將普金生命史上的最後一天。

歷史上曾為五朝首都的這座古城,正處在嚴寒的冬天。自從中共中央關於城市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下達后,古都又一次成為大陸各地黨政要人云集之所。他們攜家帶眷,

,遠道而來,旨在打探一些官方公報之外的「內部動態」,以期在這場冠以「改革」美稱的權力再分配中攫取最大限度的好處。在京城裡,他們同當權的或在野的「老戰友」合流,巧立名目,盡情揮霍百姓的血汗;秘密舉行的酒宴和舞會,排滿了他們的日程,由於通貨膨脹有如野馬脫韁,再加上「大換班」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這些顯赫的權貴和尊榮的淑女,懷著世紀末的心情瘋狂地追歡逐榮……當某幾位老朽因不堪狂歡達旦的活動而病倒時,自有「北京醫院」和「解放軍三零一總醫院」的高幹病房以最優服務恭候……

在「北京醫院」某某病室里,一個老人仰面躺在席夢思軟床上,身上覆著輕軟的薄被。他全身怕冷似地縮成一團,天庭飽滿的透露歪向一邊,那張稱得上端正、只是有幾顆星般雀斑的臉上,蒙著一層晦氣。他處於昏睡狀態,間或發出似哼似哈的呻吟……

他就是普金。昨夜,他應邀參加一個婚宴。新郎的外祖父是當今政壇上上名列前茅的大官,因此賓客盈門,盡皆冠蓋。普金這幾天因氣壓較低本來身體不適,但又恐「中央首長」見責,只得勉力前往作陪。新郎也是一位門第顯赫的高幹子弟,而且,他和普金的獨生子小金是中學同學,當年是一對冤家……

一個嬌小的女護士悄聲地來到普金床前。「首長,您該吃藥了。」

普金迷迷糊糊地哼了一聲,這便是同意的表示了。他的心臟彷彿被什麼重物壓迫著,一呼一吸都很吃力。

於是,女護士服侍他用溫水送下兩片「硝酸甘油」。片刻之後,普金覺得那重物化為烏有,渾身上下鬆快了許多……他有些詫異地發現這位面生的女護士依然鵠立原處,茫然地望著他……

「小同志,你有事情?……」

女護士稚氣未脫的臉上出現猶豫的表情,然後下了決心似地點點頭:「首長,我想跟您打聽一件事情……」

普金客氣地微笑了一下:「請講……」

「我想知道我爺爺是怎麼死的……」女護士專註地凝視著普金,聲音凄婉。

普金悚然一驚:「你爺爺?……是哪一位?」

「唐斯夫,我叫唐蜀妹……生在四川。」

普金愕然變色,不啻於受一重掌:「唐斯夫?!你,你……」定睛打量這位蜀妹,不錯,不錯,這雙如此細長的眼睛,分明是乃祖的遺傳基因在起作用,與唐斯夫的眼睛毫無二致。現在,這雙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普金,等待答覆……

然而,面對這雙殷殷盼望的眼睛,普金只能報之以無言。半晌,他推諉道:「這件事情過去很久了,讓我想想……晚餐時再講給你聽……」這雙細長的眼睛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然後蜀妹不聲不響地退出了房間。

普金頹然躺倒,那顆衰弱的心臟,急急地狂跳不止!如煙歲月,似水流年……儘管歲月的遞嬗,改變了昔日的情愫;儘管記憶的礁石,深深淹沒在時間的洪流里,然而風浪偶至,還是會露出尖尖的稜角,激起湍急的漩渦……

想當年,普金也曾是一位手握重兵、聲威赫赫的將軍。他是山西大同市人,保定軍官學校畢業。在晉軍中自排長逐步擢升至抗戰時期的戰區司令長官,以及抗戰勝利后的省府主席、獨當一面的剿共總司令。此時的普金,權重名高,達到一生事業之頂峰。他統兵數十萬,部隊著清一色土黃色棉軍衣,精悍勇猛,名揚遐邇。手下猛將如雲,唐斯夫便是其中功勛顯著的一員。

唐斯夫的相貌在中國人里是不多見的。他的頭髮是深棕色的,蓬蓬鬆鬆地散卷下來,雙眸大而有神,經常閃射著殺氣騰騰的凶光,但那一雙細長的眼睛,卻多多少少帶出一點文弱的書卷氣。唐斯夫系歷代將門之後,其高祖曾隨晚清名將左宗棠戍守新疆,在一次大捷中擄劫了一位俄羅斯少婦為偏室,庶出唐斯夫的祖父。因此,在唐斯夫深青色的血管里,交混著大漢民族和俄羅斯民族的血液。由於普金馭下有方,唐斯夫對他心悅誠服,甘願效犬馬之勞。

一九四七年九月間,普金奉命率部出山海關,與中共林彪指揮的二十萬人馬展開激戰,結果林彪大敗,普金部隊虜獲之武器,足能裝備兩個整編師。——這次失敗於多年後成為中共高層進行內鬥的一張王牌。當高崗失勢時,他成為這次失利的罪魁禍首;而林彪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之後,此時又被算作是他對抗「毛主席革命軍事路線」的罪證。自然,這些是后話。翌年,戰局逆轉,形勢惡化。林彪、聶榮臻重振旗鼓,洶湧入關。

普金即令唐斯夫軍長火速率部赴援,然而奇怪的是,林彪神機妙算如有天助(這疑團後來才解開),竟冒險分兵進襲,完全置被各個聚殲的危險於不顧,穿插於普金據守的防線之間,左奔右突,來去神速,終使普金所部精銳的基本部隊首尾不能相顧,屢遭重創而傷了元氣……

普金勉力支撐這樣一個殘破局面,直至斯年歲尾。數路中共軍隊肆力挺近,終將普金所剩殘部壓迫在這座古城的四郊。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情勢岌岌可危。普金明白大錯已鑄,又尋不出應對之策,只能終日借酒澆愁,然後自批耳光……

恰在這時,林彪、聶榮臻聯署的勸降書由專使送抵。

普金心亂如麻,不知所從,遂召開左輔右弼磋商辦法。唐斯夫第一個起而反對:「士可殺不可辱!戰死沙場是軍人的天職!休說還有二十萬子弟兵,就是只剩我一個,也要堅守城池!……」這位赳赳武夫的麵皮漲成醬紅色,真有去拼一拼的架勢。那雙細長的眼睛也瞪得滾圓。

坐在唐斯夫左側的,是普金的機要秘書併兼剿總秘書長玉克寒,這是個蓄著山羊鬍子,有幾分腐儒氣的中年人,他用尖細嗓音打斷了唐斯夫的話:「非也,非也!斯公效忠黨國,其誠可嘉!唯為二十萬將士及古城文化設施計,當廣謀出路……中共開具和談條件,至為優厚:一、我部國軍不予改編,亦不參戰,仍留原防地,只變為『人民解放軍』之番號。二、舉凡省、市、縣政府一律不改組,中共僅於廳處局及縣市政府加派副首長。三、內定普長官為四省軍政委員會主任委員,一俟和平整編完成,即發表這一公告。普長官以下,皆委以重任……」

唐斯夫猛然拍案:「你到底是何人!替誰講話?……」

是的,如果細細查究,自會發覺玉克寒話中蹊蹺不少,但在當時,文官武將皆厭流血作戰,爭先為之捧場,連普金也怦然心動……

會後,普金權衡再三,為保古城完整無損,為保二十萬子弟兵免遭犧牲,亦為保自身之權位厚祿……終於下令:放下武器,接受和談!

普金在「和平解決」協定簽字后,即召集主要部將訓話謂「和平勢必為之,今後我部隊不參加任何內戰,一個人員不更動。在政治工作方面,與中共朋友們由以往的互相戰爭,變為現在的互相競爭,一定領導大家走向光明大道。」

而後舉行聚餐。人人都慶幸苦戰之後能有這樣一個差強人意的結局,席間氣氛輕鬆。唯獨不見唐斯夫的影子。俄而,副官進來宣布:唐斯夫在廚房裡以菜刀自斬左手小指,因失血過多而休克,已送入醫院急救……這消息給宴席上罩上了一層陰影,全體興緻闌珊。

……

往事那堪回首!和談之後不久,毛澤東即自食其言,調普金部南下參戰在先,遣其人馬入朝鮮大打韓戰於後,損兵折將,真正令普金有苦也說不出。

更使他震驚的是,多年來夙為自己深信的小同鄉玉克寒,竟然是一位中共地下黨員。可以想見,當初林彪之所以敢不拘一格,孟浪用兵,顯系事前接獲密報。

再不久,大規模的清算鬥爭在普金舊部之中展開;下級軍官有不少作為「歷史反革命」被下放勞改,「既往不咎」的保證只是一句空言。搞到最後,連高級將官亦難自保,唐斯夫因滿腹牢騷被勤務兵揭發,那段「斬指拒降」的舊事又被合盤端出,新賬加舊賬,竟被判處極刑!

普金聞訊如雷轟頂,立即驅車求見毛澤東、周恩來、林彪、聶榮臻等,乞求刀下留人。但這幾位似有默契,稱病、稱事、稱蟄居外地,終於不得一晤。他只得老著麵皮打電話至廣東從化溫泉,找到了正在那裡避寒的玉克寒,懇請他念及當日言之鑿鑿,並有兩方面許多大員親筆簽字的和談協定,務必從中斡旋,救唐斯夫一命……哪知玉克寒打起官腔道:「唐斯夫問題嚴重,中央很重視……革命形勢飛速發展,一日千里,新問題要有新政策嚜……」

唐斯夫死後,普金大病一場。他與唐斯夫名份上雖有長官部屬之別,卻因常常切磋用兵之法而相重,情同手足。這個慘痛的教訓使他懂得了紙面上的承諾是多麼地靠不住,當魚肉與刀俎意見相左時,那麼無疑是刀俎的意見具有權威性。

一九五五年,中共頒授軍銜。普金依例被授予「中國人民解放軍上將」軍銜(所有國軍降將均保持原軍階不變)。當他從毛澤東手中接過「一級解放勳章」時,不禁熱淚雙流……「解放軍報」的攝影記者及時地捕捉了這一瞬間,登在頭版頭條位置,並自作聰明地加了個標題:「幸福、激動的時刻」。有誰了解他的衷曲呢?在授勛典禮上,他的頭高高昂著,心,卻在屈辱、痛苦以及隨之潛生的悔恨中萎縮下去。普金這位赫赫名將所能保持的,僅僅是顏面上的一點尊嚴而已。

他掛了個國務院某部副部長的名義。由於唐斯夫的殷鑒不遠,普金居安思危,事無巨細必向黨員部長、部黨組請示,從來不敢隨便置喙。正因如此,在毛澤東大搞「陰謀」的一九五七年,他躲過了像龍雲等幾位降將那樣被戴上右派帽子的厄運。

嚴酷的現實使他不得不「勁氣內斂」,渾渾噩噩地打發那漫長的、失意的歲月。作為將領的普金即已不復存在,那麼剩下的也就只是一個明哲保身的可憐蟲而已。他自動斷絕了同舊日袍澤的一切聯繫,深居簡出。他自知比不上那些道道地地的中共高幹們,人家護身有階、進身有符,而他什麼也沒有。為了生存,普金漸而適應了新的生活,安於充當統戰櫥窗里的終身制的大玩偶,嬉笑怒罵,隨人安排;他家裡的秘書、警衛、廚師、司機等都由公家配備,更使得他連咳嗽一聲都怕被錄下音來;即便要嘆一口氣,也得和老妻躲到那無人之處,也得輕輕地、輕輕地……

在這種心態之中,普金迅速地邁入老境:頭髮由黑變白,眼睛昏花不明。所幸,在萬古不滅的大自然面前,人世間哪怕是滄海桑田的變化,也顯得那樣微不足道。他竭力避免回憶當年的戰亂,安享富貴榮華。然而,這富貴榮華是以二十萬部下的血淚和一己的尊嚴換來的,代價委實高昂,常常令他思之凄然……

及至文化大革命平地而起,世道再度大亂。毛澤東也像所有獨裁者那樣,晚年最終陷入了猜忌、恐懼的困境,只好依靠折衷平衡、摸凌兩可的權術手段,通過一小撮野心家、佞臣、妖婦來維持殘暴統治。運動初起,紅衛兵大破「四舊」,將文物古迹搗毀得七零八落……

普金聞訊又是一場大病。至此,當年他接受和談的三項動機,已有兩項落空。而且,隨著「革命」的不斷深入,他的日子也過得不安穩了。各路專案人員紛紛找上門來,要他提供各種各樣的旁證材料。先是唐斯夫的案子老話重提,繼而又爆出驚人消息——已然是紅得發紫的玉克寒一夜之間變成了「內奸」,其主要罪狀是:鼓動普金「詐降」,以便日後相機刺殺毛澤東……玉克寒熬不住「革命小將」的酷刑,竟然承認了這個大得嚇人的罪名,結果不但自己當場喪命,還留下了禍患無窮的後遺症。一幫瘋狂的暴徒打上門來,普金受到粗暴的盤詰;正鬧得不可開交,周恩來的秘書駕到,當眾宣布普金屬於毛澤東親自批準保護過關的數十名「民主人士」、「統戰對象」之一,總算沒有鬧出大亂子。

提起周恩來,普金的心情相當複雜:一方面,周恩來學問修養兩皆出色,是共產黨人中的佼佼者;另一方面,他是這具龐大的官僚特權機器的推動者,以近乎妾婦之道的耿耿愚忠事奉暴君毛澤東,助紂為虐。而且,當周恩來體現其共產黨人的「黨性」時,同樣冷酷——有一次在國宴上,普金利用同周恩來碰杯是,借著酒意暗示了一下唐斯夫的冤案,熟料周恩來淡然一笑:「當時的形勢,不得不如此。望普先生海涵。」然後瀟灑地轉身向其他貴賓敬酒去了……

在文化大革命的動亂中,普金一直受到優渥的厚待。他足不出戶,冷艷觀望中共中央的那幾位「儒家」、「法家」,為了爭奪袈裟,拼個你死我活,看看到底誰是禪宗的真傳弟子;這些共產黨領袖們為了爭奪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正宗地位,不惜一次次將黎民百姓推入苦海……

由於終日無所事事,普金讀了很多書籍。在「看書學習,弄通馬列主義」的喧囂中,他潛心研究了馬克思、列寧的不少原著。他恍然發現列寧著作里很講究利用暫時盟友的權術——合則笑臉相迎,不合則一腳踢開……他也閱讀了許多古文書籍,「李陵答蘇武書」里表露的那種降將的永難化解的悲戚,令他老淚縱橫……

「四人幫」下台後,隨著統戰攻勢掀起新的高潮,普金又重被推上政治舞台,定時發表各種聲明、談話、呼籲……反正有現成的稿子,他只消照本宣科地念一遍就是了。

餘暇,他逍遙於神州大好河山。每去名山大川,普金必去參拜諸佛,祭酒四方。唯如此,才能減緩那如重鉛一般壓在心頭的自疚。假如不是身不如己,普金真想立即削髮,出紅塵,入佛門。安坐於蒲團之上,口誦佛號,捻著那永遠輪轉不絕的佛珠,為歸於九泉的老部下消災祈福,特別要祈祝唐斯夫的亡靈安息……

……

想到此處,普金決然地撳了一下召喚護士的電鈴,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唐蜀妹推門而入,普金詫異她何以來得這樣迅速,尚未開口,蜀妹先自笑說:「我猜您一定會叫我的,我一直守在門外……」

好一個聰明、有心計的姑娘!然而普金旋即又意會到,蜀妹如此機敏,肯定是有慘痛的家庭悲劇作為前因的。他不禁暗自嗟嘆。面對這雙細長的,與唐斯夫毫無二致的眼睛,普金靈魂深處陡然升騰起一種暌違已久的力量,他要重新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他要說真話——

「你的祖父是一位真正的軍人。我不及他,我聽信了小人的讒言……」普金開門見山地說,悔恨萬分。

蜀妹馬上說:「我知道!他叫玉克寒,大壞蛋……」

「他死了……」

蜀妹接過話頭:「我爹爹親眼看著他被紅衛兵弄死的……那年,我爹爹想報殺父之仇,來找玉克寒算賬,剛去中央統戰部的大門,就看見紅衛兵在斗他,我爹爹也抽了他好幾個耳光呢。到最後,紅衛兵一擁而上,把他打昏了……這還不算完,他們又抬來一張桌子,把一條腿支起來,讓玉克寒的腦袋墊在桌腿下面,還正對著他的太陽穴……然後像小孩子玩滑梯那樣,從高處滑向低處……這些紅衛兵們笑呀、叫呀,一個接一個踩著玉克寒的腦袋『坐滑梯』,最後顱骨破裂,腦漿流了一地。」

普金不動聲色地聽著,這些情況他了如指掌。玉克寒雖然罪該萬死,但這樣殘忍的私刑,也是亘古罕見的。毛澤東的紅衛兵,酷似希特勒的衝鋒隊。

普金說:「可惜,你的祖父沒有看到玉克寒的下場。」他的心情又激動起來,他多麼想毀棄眼前的榮華富貴而換回唐斯夫的生命,但這只是痴心妄想而已。

「正因為我聽不到我爺爺的話了,所以我很想聽聽您是怎麼說的……」蜀妹那雙細長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普金,沒有怨恨,有的只是茫然的愁緒……

普金有些無地自容了。他吶吶地問:「你父母現在何處?他們好嗎?……」

「我沒有父母了……我生在三年困難時期,媽媽把口糧都省給我吃,自己餓死了。爹爹在文化革命後期『清理階級隊伍』時,因爺爺的問題被整死了……姨媽冒了風險把我帶大,她老人家心腸很好……」蜀妹的聲音喑啞了。

這是一個司空見怪的家庭悲劇,這樣的不幸何止千千萬萬!普金還來不及表示什麼,又聽得蜀妹繼續說:「……我中學畢業后,在街道衛生所當護士,想想這輩子大概也就這樣了,不會有什麼前途的,誰叫我是唐斯夫的親孫女呢?誰知半年前,統戰部徐部長來到我們那個小衛生所,說要把我調到『北京醫院』高幹病房,還帶我去了好幾個高幹療養院避暑——北方去了北戴河的中海灘,南方去了廬山的脂紅路。飛機來飛機去,都是公家出錢……樂得我姨父搖頭晃腦地說:你這可是『出之涸轍,縱之清波』,一步登天了!……」

「這怕不是沒有來由的……」普金畢竟胸有城府,隱隱地冷笑著。

「當然!」蜀妹亦非等閑之人,「這位部長大人說我爺爺還有不少老朋友在台灣,讓我錄一盒磁帶拿到福建前線廣播電台去廣播……讓我說我爺爺是手槍走火,是他自己把自己打死了……還讓我說共產黨一直照顧我的生活、學習……」

「你怎樣說?」

「我說先別忙著錄音,你先讓我過幾天安定日子,行不行?……就這麼著,我被調進了『北京醫院』……」蜀妹調皮地笑了笑。「這幾天,黨委書記三天兩頭找我談話,說要趁整黨這個機會發展我入黨,還許下條件:一、培養我當醫療行政幹部。二、給我提工資一級。三、下季度選我為全市三八紅旗手……」

好優厚的條件!完全是當年的舊瓶又裝了新酒!普金突然覺得心口堵得難受,連忙吞服兩片「硝酸甘油」;著急地問:「你答應了?」

「我在考慮……普公公,我想聽聽您的意見。」

普金覺得自己有義務保護這個故人之後,這個孤弱女子,他連連搖頭:「行不得!無論如何行不得!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兒家,千萬不要去搞什麼政治!中國大陸的政治氣候,比自然界的小冰河氣候還要惡劣,稍一不慎,就可能招來滅頂之災!再者,共產黨人最好猜忌,連自己人都容不下,又怎麼會信任你,看得起你?!……」他忽然說不下去了,昨晚婚宴上的情境又浮現在眼前……

……新郎醉醺醺地挪著碎步來到普金面前,將手中那滿盈的酒杯遞上來:「呃……普老先生,我敬你一杯,干!」

普金婉卻道:「恭賀新婚之喜……只是,我的心臟不太好,醫生囑咐不能飲酒……」

新郎大為不悅:「怎麼?掃我的臉?……」

新郎的小舅子攙著新郎的祖父——目前在中共中央政治舞台演員表中高居第X位的凌老——走過來,竟然毫不客氣地揭短道:「普老不會喝酒?笑話!當年圍城的時候,聽說一頓能喝半斤老白乾,然後自己扇自己大耳光,啪!啪!要多脆有多脆……」他放肆地笑起來……

新郎乜斜著眼睛:「十幾年前我跟普小金有段冤讎。普老先生,可還記得?」

普金當然記得——文化大革命初期,小金因為血統不合紅五類要求,不能加入「紅衛兵」,只配參加「紅外圍」組織。這「紅外圍」是個雜牌軍,那些依仗老子的功勞而自恃優越的高幹子弟們,根本不把他們當人看待。然而小金這夥人也是血性方剛的年輕人,忍耐力也很有限,終於有一天,「紅外圍」與「紅衛兵」之間爆發了大規模械鬥,雙方都有傷亡……

凌老,這位多次政治賭博中的大贏家、掌握生殺予奪的強中強,以嘉許的目光望著不可一世的孫兒,矜持地笑說:「普先生,孩子的一片心意,你就領了吧……」

普金不敢不依從。羞恥之心使得他渾身的熱血在奔突……湧向太陽穴、耳朵尖;血管也在激烈跳動!

於是,他在新浪及其小舅子擠眉弄眼的輕蔑之中,將這杯烈酒一飲而盡……

立時,所有的血液都爭先向胸口湧來,他透不上氣了,身體晃了晃,就地倒下……

……

「普公公,您是不是不舒服?」見普金臉色慘白,蜀妹驚問。

普金表情複雜地微微一笑。「沒什麼,晚餐請不要開到房間里了。如果我想用餐,我會撳鈴的。」

「那好。您沒事情,我就去看一會兒電視——今天有『笑的晚會』,馬季、姜昆、李文華都出來說相聲,可逗人呢!」蜀妹到底還是個沒有完全脫去稚氣的女孩子,她忍不住先自笑起來。

蜀妹離開病室之後,普金苦笑著用質地柔軟的枕巾蒙住了臉……蜀妹的出現,使他再也無法循老樣子懵懵懂懂地混下去了,他萌生了一個可怕的然而是明確的念頭:該結束了。

普金的心口又像被灼熱的鋼針刺中那樣痛不可當……這一回,他沒有去取那近在手邊的「硝酸甘油」,而是覺得這似乎是命運對自己應有的懲罰——一種罰當其罪的痛苦。

「錯!錯!錯!……」普金喃喃地道。呵,陸放翁這懷念舊日拙荊的千古絕唱,亦是降將普金愧對歷史老人的悲歌!

此生已矣!普金不願再苟且偷生於世——這世道絕非他自幼憧憬的那個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的大同世界……他情願默默地飲下這人生之杯里的最後一滴苦酒,前往陰界地府向暌別近三十年的唐斯夫和無數子弟兵謝罪……

近了,近了!死神那沉重的腳步聲……

普金坦然相迎……只是,當意識即將在痛苦中消失的剎那間,他篤然憶起故鄉那幽谷中的一脈清泉,傲向藍天盛開的一樹桃花,以及從屋檐下撲騰而出的一隻雛燕……

……

當降將普金瞑目長辭的時候,電視節目「笑的晚會」正進行到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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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復 light12 2020-12-24 20:47
我同學父親是國民黨中將跟著傅作義起義文革被整的要死。夫妻文革后不久就去世了。另一個朋友父親是共產黨傅作義老鄉幫著勸降有功當了建築工程部副部長。反右定一人右派沒表態自己成了包庇右派。被趕到牙克石改造。文革后回部里當顧問。毛的殘暴罄竹難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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