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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泉》

作者:為力  於 2012-2-18 23:45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4評論

短篇小說:《泉》

為力


1

台灣七月的中午,驕陽似火。駕車穿過台南醫學院的椰林大道,我把上班的丈夫,和一對上小學的兒女,留在了身後。車子里我,自己和自己,較著勁。

「你行嗎?」

「怎麼不行?我已經做出了這個的決定,出來了就一定要去見他。」

「不妥吧?不該這麼衝動。勸你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去了更會增加以後的痛苦。還是打電話,通電子信,保持著距離吧。」

「展文一清晨出門,連開三個小時的車,從台北南下,只為和我見離開台灣前的最後一面,我怎麼忍心讓他撲空? 」

「可你見了他,又能怎樣?這不是你的錯。你沒有辦法的。勸你打他的手機,取消這次約會。」

我……,你……,無奈真是無奈!

淚水涌了出來,模糊了我的雙眼。下意識用雨刷掃著擋風玻璃板上的塵土,可還是看不清路面。不情願地,把車停在路邊,我胡亂擦著臉上的熱淚。

馬路上冒著熱氣,空氣中塵土飛揚。可道路中間的米蘭灌木,還能保持翠翠蔥蔥。籬笆上攀爬的紫色牽牛花,照舊頑強開放。麻蓬之下,木瓜樹上碩果累累。魚塘之中,噴泉旁的魚蝦在活蹦亂跳。只有那高高的棕櫚樹,屈服了,低低地垂下了巨大的扇葉……

真捨不得這個寶島。還沒有離開它,我的心就要碎了。

去年八月,我申請了一年的停薪留職,暫時告別阿拉斯加環境研究所,以家屬的身份陪伴丈夫大衛來到台灣。大衛是醫學病理專家,他比其他同行們早了一步,意識到疾病本身與人體意識的關係,聯想到東方古老醫學的深奧,他認為一定會有許多值得西方現代醫學的借鑒之處,所以他選擇來台灣做一年的學術交流,與中國人合作,進行中西醫結合的病理研究。

誰能想到展文在兩個月前,又重新闖入了我的生活。我明明是愛著大衛的,可展文還是悄悄地把我的心給拿走了,我不得不承認,我現在更偏心於展文。

十五年前,是我自己決定離開中國去美國的。嫁給大衛這個英國裔的美國人後,我們珠聯壁合,生活幸福。我對西方世界的融入也很順利。可眼下在台灣,重回華夏文化,我的心又回到了家,這才發現在骨子裡,我永遠是個中國人,忘不了自己的根源。

上個星期,全台灣遭受著颱風的猖狂襲擊,損失慘重。在風雨交加的夜晚,我躺在大衛懷中,聽狂風怒吼,雨聲喧瀟,任他輕撫著我的頭髮,心裡卻盼望著展文的安慰。

展文經歷過太多的颱風,他比大衛更了解我敏感的心靈,我們交流的是母語,於是便可以持續地說個不停。真希望擁抱我的是展文,可我怎麼對得起好丈夫大衛?

「你嫁給美國人自然會有這個問題,和大衛沒有刻骨銘心的共鳴,總感覺那最深處的文化隔閡。可你以前也有過中國丈夫,情形又怎樣?丈夫從來都不十全十美。婚姻的意義就是限制人們非分的慾望。文明人如果沒有責任和束縛,和野蠻人又有什麼兩樣?」

「可我覺得結婚解決不了我的問題。和中國丈夫有相同的背景,嫁外國丈夫有異國情調,怎麼都會有些遺憾。而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人生知己、精神伴侶難得,可遇而不可求。」

「你總是過於激動,不會控制自己。也是,台灣太熱了,熱帶氣候會使人的心靈浮躁,像置入蒸籠般地被熬煎著。還是早點回到阿拉斯加,重新開始你那世紀冰川的研究,只有這份清靜的工作,才能長久慰藉你那不安寧的心境。幸虧你們全家在台灣的一年限期已到,用這最後的兩個星期打包裝箱,不回頭地走吧。」

「我逃不掉他的,早早晚晚要面對這一天。發生過的事情必有其意義,沒有人能夠抗拒命運。展文是上蒼賜給我的禮物,我想把他攬在懷中。」

「又想起你們在倫敦那第一次的奇遇了。是的,他身著一襲黑衣,清瘦憂鬱,渾身散發著文人雅士的瀟灑,長得像是你的同胞兄弟。你們最初交談的是文學創作,直逼你的心坎。可他這個離婚後出國散心的台灣人,和你從一開始就陰錯陽差,沒有緣分。你太不理智了,當初就應該狠心拒絕他。」

2,

難忘十年前,倫敦那「晴時多雲偶陣雨」的十一月初冬。原來是晴空萬里,忽然狂風、暴雨、冰雹接踵而至,連著名的狄更斯紀念館前,葉門可羅雀。本以為英國沒有嚴寒,我穿得太單薄,趕緊跑進館內,沒想到裡面照樣冷嗖嗖。太不習慣那窄小的老式樓梯,我好不容易一階階走上二樓,竟讓那打滑的地毯給絆倒了,向我伸出雙手的是他。

「我沒事,謝謝!」 抬頭望見的,是一張中國男人的臉龐。

「我倒覺得你有事,手怎麼會這麼冰涼?」 回答我的是中國話,台灣口音。

「噢,我是從阿拉斯加來的,哪裡想到倫敦會有這麼大的天氣變化,怎麼會突然冷成這樣。」

「你的北京音很重啊,怎麼跑到阿拉斯加去了?」

「你是台灣人吧?能聽出北京口音?」

「我經常去北京做生意,還交了許多當地的朋友呢。」

從沒見過哪個男人的五官,和我的長得如此相像。他的鼻子,和我同樣形狀,只是大了我一號。他的嘴巴厚重於我。他的面容沉靜,隱藏著憂鬱。他的眼睛執著,放射出柔和之光。還有他的雙手,緊緊握著我的,不想放開。

就是奇緣,真的不可思議。異地他鄉,我叫夢文,是北京人。他就是展文,台北人。我們萍水相逢於偉大城市倫敦。

我曾經的夢想,是進入大學中文系,接受正統訓練,用方塊字寫作,當作家。可我選擇了科學作為我的專業,因為這是當年最安全的謀生出路。他呢,新聞系畢業,然後讀了中文系的碩士,論文寫的是,「狄更斯超然的想象力」 。

當時的博物館里,似乎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緩緩走進狄更斯曾經生活的間間小屋,觀賞他生前勤奮創作的書桌、書櫥和坐椅。最感嘆的,是他使用了那麼多不同款式的鵝毛筆。隔著玻璃,我和展文的腦袋碰在一起,費勁細讀著那些珍貴收藏的手稿。抬頭相望,兩個人的眼中都噙著眼淚,不知不覺我們又將雙手握在了一起,雖然我的冰涼,他的火熱。我們一致認為:文學史上,沒有人超越了英國的狄更斯,他早就是我倆共同崇拜的精神偶像。

從故居出來后,展文注意到我還是冷得渾身發抖,便恨不得把我擁進他的懷裡溫暖。看到了一家服裝店,他把我拉了進去,要為我挑選一件禦寒的衣服。左挑右選,他相中了一件大紅披肩,幫助我套在身上。這披肩相配著我暗紅的裙子,弄得我像新娘子一樣地滿身通紅。我都不好意思了,他卻仔細端詳著我,心滿意足。

過馬路時,他又拉住了我的手。鬼使神差,以後誰也不想放開。就這麼拉著,兩人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行走。不知不覺地進入了肯辛頓公園,我們看到了彼得潘的銅像。此時霧散雲開,在倫敦難得的陽光之下,小飛俠在吹笛,活靈活現。

話題從彼得潘的永遠長不大聊起,我們談起了各自的童年,北京和台北都充滿了歡快。最後他講到了那可怕的十二歲:狄更斯的父親負債,母親逼他去鞋廠做童工。而他呢?父母離異,媽媽拋棄了他。

「為什麼?她怎能會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情?」

「是台灣的法律和風俗。她只有放棄我,才能順利的再婚。」

「你呢?原諒她了嗎?」

「我試了,沒能做到。總是懷疑女人,所以把妻子也給氣走了。」

「狄更斯可是在原諒母親的過程中,將自己升華成一個最偉大的作家,你應該也能做到。」我萬分憐惜身邊的展文,希望在他溫暖我冰涼手指的同時,我也能溫暖他那顆母棄妻離的受傷心靈。

像狄更斯一樣,從小愛舞劍講故事的展文,中文系畢業后,未能如願當作家,被迫接下了心臟病發作的父親的進出口公司。可他哪裡是商人?他喜歡的是筆和紙,是狄更斯,而不是比爾蓋茨。

我知道這是一個特立獨行、憂鬱深沉的男人,可能還有著文人的孤傲脾氣,當時是想躲開他走掉的。可是晚了,我已經被他吸上了,他是磁鐵的南極,我不幸,是另一塊磁鐵的北極。

難道就這麼愛上了?一見鍾情還是一見如故!根本不了解他,可這世界上的事情,又有多少可以理喻?

我們依偎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互相凝視著,一刻也不捨得移開眼睛。頻繁打斷著對方,兩個人都急於要表達自己,心中積聚了太久的話語,就像那決了口的黃河,一發而不可收拾。

人來人往,羨慕著我們這一對熱戀的情人。可我們並不是啊,我開始後悔急於與大衛結婚,應該有耐心再等待的。如果我不是已婚的女人,我會把頭埋進他的懷裡,永遠不再出來。可剛再婚的人是不應該想到離婚的,失去了自由的我,此時所能做的,是延緩在他身邊的時間。

果然,他要求我陪伴他。我也不忍心扔下英語不好的展文,讓他一個人在這陌生的城市中遊盪。更何況我們在倫敦的目的原本一樣,都是觀光旅遊。

夕陽西下時,我們來到了特拉法爾加廣場。看到了著名的倫敦鴿子,數不勝數。它們圍繞著我們飛舞,放肆地落在我倆的肩膀和頭上。羨慕著鴿子的自由和放縱,我們手舞足蹈,忘情與這些快樂的生靈嬉戲。他在為我拍照的過程中,不知不覺驅散了自己臉上的朵朵烏雲,微笑、歡笑、大笑,他的笑聲動人心弦。

第二天,第三天,我們結伴做了許多事情。大英博物館的圓形閱覽室中,我們比肩而坐。西敏寺著名的詩人之角,我們手牽手尋找名人紀念碑。白金漢宮裡,兩人把自己想象成國王皇后。倫敦橋上,望著狄更斯傾注了萬分情感的泰晤士河,展文向我發誓,回台灣后把公司處理掉,專心寫作,實現他從小的夢想。

我和他一樣激動,併發誓一定儘力在精神上支持他。展文感激地望著我,突然把我緊緊地擁在懷裡。

「你總想當聖母!你的第一次婚姻就是這樣走進死胡同的。珍惜你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幸福吧。一對混血的孩子象天使一樣美麗,丈夫大衛既是醫學院深受敬重的教授,還是你忠貞不渝的崇拜者。」

「是啊。所以我回到美國不久,便咬牙斷絕了與展文的聯繫。可我怎麼也忘不了他,總覺得我們前世有緣,三生有幸。我後悔莫及,當初不應該放棄他。」

想到這裡,我的眼淚又嘩嘩落下。為什麼這第三次,他決定和我在溫泉中見面,又有什麼用?

3

如果說我們第一次的相逢是緣分,那第二次就是天意。

兩個月前,春花盛開的時節,我在台北故宮博物館後院的至善園水池邊,喂著那隻溫順的白天鵝。他在對岸戲弄著那隻驕傲的黑天鵝。我們的眼睛就在那一瞬間對上了。怎麼會?競是展文!此時一身白色衣褲,矯健身材,滿面笑容,與我在十年前倫敦陰天里見到的他,判若兩人卻同為一人。

我的雙腿立刻發軟,兩眼放出光芒。雖然我在十年前,已經把他所有的書信都燒掉了,手頭沒有能找到他的任何線索,但我來台灣前還是不斷祈禱,希望能在台北與他意外重逢,這件事情真的發生了,我不知所措……

他比我更激動,只會睜大眼睛,張著嘴巴,驚愕地站在那裡不動。我夢遊般走到他的前面,我們同時向對方問好!突然間,我感到萬物都靜止不動了,只有我在飄,我這個四十歲的女人,重現了十年前在倫敦時的風華正茂。

辭不達意,我們又在爭搶著,訴說怎麼也說不清的十年光景。相似的四隻眼睛中,洋溢著無限的懷念之情。兩個人之間電波滾滾,圍繞我們的,彷彿是全宇宙的光環。我把自己的手,又像十年前那樣,塞進他的掌中……

他驅車帶我去野柳海濱,重新講述他小時被大浪捲走的故事。然後詢問我,何時能同逛什剎海,體驗我少年時掉進冰窟窿里的恐懼。小時他在台北,我在北京,我們都幾乎在意外事故中死掉。此時大難不死的兩個人摟抱著,站立在嶙峋的礁石上,面對濤天巨浪,希望大海能理清我們的迷茫心情……

展文懷裡的我,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有著一位我永遠也不敢離開的,給予我安寧幸福的好丈夫。我擁抱著的展文,在離婚九年後,終於鼓足勇氣再婚,嬌妻和她腹中的胎兒,正在台北的家中,等待他回去共進晚餐。

我想哭,最後還是笑了。他想笑,卻掉下了眼淚:「以為我永遠也找不到一個像你一樣和我靈犀相通的女人,所以這些年來只注重美善,我現在的妻子就是這樣的人。可你為什麼總是在我最悲和最喜的時候出現,專門攪亂我的心呢?」

「可能因為我們都是中國人吧!」 我想幽默一下。

「你住在阿拉斯加,身邊沒有什麼中國人,可我天天都生活在中國人之間啊!」他那帶淚的笑臉令我心碎。

「可能我們上輩子有怨有仇。」 我感覺心如刀絞。

「對了。我問了我的老爸,我們家在闖關東前,還真是山東人。你祖籍山東,說不定咱倆的上輩子,就是在哪個小縣城裡,經常吵架的賣大餅夫妻。」

這回輪到我落淚了,命運捉弄人,實在太委屈。他拍著我的肩膀:「故鄉遇故人,今晚我請你去吃海鮮大餐。」

與他的家人打過電話告好了假,我們先去重慶街,一家一家地逛書店。展文介紹的好書,我全部購下。他也神經兮兮地偷買了幾本書,讓服務生包裝好,結上了綢帶。

在餐廳一落座,我便忍不住,讓他把那些書提前送給我。果然,是他的短篇小說集、散文集、長篇小說……

「你終於成功了!」看到這十年來,他的確做好了他最喜歡的事情,我衷心向他祝賀。

「現在的台灣人是不看這種書的,出版了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影響。」他苦笑著:「小小的孤島,連文學都變了,成了直接速成的溝通工具,而不是思想文採的升華。成了他人的扒糞機,而不是自我的探照燈!」

我笑了,憤世嫉俗的他,一點沒變。

迅速翻看著手中的書。展文真的繼承了狄更斯的想象力,還有狄的敏銳、溫情和筆鋒,他以聲聲血淚,傾心熱誠地描述了台灣底層的小人物們,小悲小喜的心中,裝有大世界。

「可你寫的正是全人類的共性。現代的人們不管多麼前衛,骨子裡擺脫不了對最古典真善美的崇拜,還有對人類最原始的愛之憧憬。而對真善美愛的追求,就像對自由的嚮往一樣,小島大國人人平等。」

一直不敢打開他的詩集,只想把這本薄書緊緊握在手中。展文幫我翻開了,他開始朗讀:

冷風熱雨的變奏

冷風驟來
旋轉著
滲入玉山
那眠月神木
密布迷惘的年輪

赤裸熱雨
淪陷阿拉斯加
一點一滴
冰川上的孤寂雪蓮

鴿子的翅膀
遮掩太平洋的蔚藍
飛翔不息
只因極光中有


他停下來望著我,我的眼淚成串地落下,大珠小珠,落在盤上……

「好了,夢文,我要你的笑容。你看,冷風和熱雨繼續變奏著,如果你變成了我的熱雨,那就讓我為你吹吹冷風吧。」

他輕撫著我的手指,十指連心,一波一波。我擦去滿臉的淚水,望著他,只想永遠這樣不動。

「這雙玉手,除了寫雜文遊記外,更應該寫小說。我一直保存著你寫給我的所有信件,愛極了你那細膩柔情,跳躍欣然的文筆。去過這麼多地方,見了如此多的人後,我求你寫。把心中的感想發泄出來,不能虧欠於你的理想。還記得十年前我們在倫敦橋上的激情嗎?那時我們曾是多麼的年輕。我一直幻想能和你合作寫作,明知無望,還是希望。誰想上蒼可憐我,重新把你送還於我……」

「並沒有送還於你……」

4

第二次在台北與展文相遇后,僅用了兩個月,我寫出了處女中篇小說。

「你感激展文,因為沒有他,你根本沒有決心和毅力寫這篇小說。可你更要為大衛著想,你的丈夫可是個把一生交付於你的痴情人。當初在英國,他怕你陪他開會寂寞,信任地把你留在古典莊嚴的倫敦體驗文化,你卻把三天的時間全部交給了邂逅的展文。十年後,他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成全你去台北,和你從歐洲來旅遊的高中女友重逢。這個展文又意外地出現,在她走後把你攬入懷中。你一而再地背叛大衛,這第三次太危險,絕對不能容許發生。」

「可我在臨走之前,總得和他好好道別呀!這兩個月,每天通電話,談的是我們的小說,然後又是電子信,訴不完的相思情意……為什麼尋尋覓覓,好不容易找到的唯一知己,卻要狠心拒絕這最後的一見。」

「你清楚的。他是男人,男人受不得誘惑,他們佔有慾太強。你整天對他柔情似海,他自然會憧憬靈肉相融。記得十年前,展文曾詳細地向你解釋,為什麼像狄更斯這樣的偉人,也要婚外出軌,而且結局很慘,妻子和情人都未能出席他的葬禮。男人們渴望著把生命鑲嵌在女人的肉體里,說到底他們來自於女人的子宮。只有女人才暇想著把情懷寄托在男人的心坎,在男人懷中做著白日美夢。這是男女的相異,就像火星和水星的不同一樣。你認為柏拉圖的精神戀愛高尚,他卻認為那是虛偽,不是真正的愛情。記住你從來不能控制他的思維,你能做的是不給他這次機會。」

「我捨不得,我們心心相印,他是我的影子。一個人能把自己的影子割掉嗎?或者迫使地球離開太陽,現實嗎?」

「不要忘記你是發過誓的人。在教堂里,在上帝面前,你說過此生要忠於你的丈夫。一旦越軌,你罪孽深重,一輩子懺悔不完。」

「實在對不起,我們不是一個人,我顧及的永遠沒有你那麼全面,能做的只是聽從內心的召喚。」

5

車鏡里,我看到了自己含情脈脈的面龐。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愛,人們從來都不能將它定義恰當。此刻對我來說,愛是什麼呢?精神的給予,肉體的給予,歡快的給予,美好的給予。讓那些倫理道德,智慧詭辯見鬼去吧!女人的一生,最幸福的極點,難道不就是給予嗎?

起火,加大油門,左轉彎,離開了城鎮,我沖向了進山的道路。

入得山中,清新空氣撲來,令人心曠神怡。海拔加高,熱帶森林濃密,仿若穿梭在綠色隧道。我臉上精心的化妝,早已被淚水沖毀了,此時放下車窗,風吹亂髮……

整個的台灣島,是火山爆發的產物,它內部的能量從來沒有釋放殆盡。溫泉水從地心深處,經過億萬年的岩層過濾,涓涓流出,溫暖著山谷……

日本人認為溫泉是他們「心的故鄉」。台灣人在日據五十年後,有著同樣揮之不去的溫泉文化情結。東方文化象溫泉一樣,細水長流著,雖然源於深處,終究敵不過冰雪融化后所形成的大河大流。見識過亞馬遜、密西西比河后,我認同台灣的流水,只能叫溪。

可憐展文,寫這個小島,而不是遠在英倫,那狄更斯的大島---當時全世界的心臟。

大衛的父親和狄更斯一樣,出生於英國普茨茅斯這個港灣小城。狄更斯當年是被迫離開了溫柔的故鄉,進入喧囂的倫敦闖蕩。我的公公卻是個喜歡高山大陸的人,他厭惡英國的等級概念,欣賞美國的廣袤自在。大學畢業后,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英國。而他在美國出生的兒子大衛更甚,心安理得愛上了最北部寒冷的阿拉斯加。

大衛從小就對東方文化感興趣。他有位小學老師,曾經在二戰中服役於紅十字會,在中國居住了許多年。她向大衛極力熏陶的,就是一定要看重中國人,他們會對以後的世界,發揮巨大的作用。

和我結識不久,大衛就手捧一本已經發了黃的英文版《論持久戰》,向我展開了愛情攻勢。他喜愛東方女子多年,以前的追求經歷總是陰差陽錯,而我是在他最需要妻子的時候出現的。他欣賞我勤勞的本質,內心的堅強,還有科學的訓練,以及對他研究事業的理解。更別說我的烹飪手藝了,那可口的中國飯菜,他永遠也品嘗不夠。我相夫教子的愛心,更是深深地感動著他。他認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丈夫。

像所有不同種族結合的夫妻一樣,我們之間的確有許多隔閡,說不清,道不白。舉個例子,他對溫泉文化是從來不屑一顧的,每次我千求萬請,他勉強下水,不久便迫不及待地穿好衣服,拿著望遠鏡,鑽進山林觀鳥而去。我只好尷尬地對旁邊全家一起泡湯的台灣人解釋,美國人在水中,是坐不住的。

展文是台灣同胞,自然和大衛不同。我們所交流的,從來都是我們內心深處最美好的願望。我倆愛好相同,性格接近,雖然我是大陸人,他是台灣人,但我們之間總能理解,一點就通。最近,他花了許多時間,幫助我這剛剛入門的文學新人,因為他深信我的寫作範圍比他寬廣。我對自己是沒有信心的,回到阿拉斯加的安克拉治,做妻子、母親、科研人員容易,做狄更斯、勃朗特……我沒有他們的天分。我所有的,是東方女性的柔韌持著,當然我也具有西方女性的熱情奔放。

眼睛又濕潤了。去國離鄉,漂流尋覓,從中國去美國再到台灣,成熟后的我,現在好容易找到了和我同樣安定后的展文。世俗卻千方百計地阻擋著我們這一對靈魂知己。可是在骨頭裡面,誰願意屈服?這兩個月來,我一直在向天發問:「全能的上蒼,告訴我,我們是同一個人,還是一對相配的男女?」

我是寧願我們能夠成為陰陽合為一體的完整之人。我貪婪地盼望著,在保有我和大衛幸福家庭的同時,能有展文永遠在我身旁的陪伴和鼓勵。

6
 
遠遠看到了火紅色,滿樹的通紅。台灣的七月里,有這鳳凰花在滿枝地怒放,把盛夏烘托得更加熾熱。

第一次看到鳳凰花,便感覺到它的神奇。小小艷紅的花瓣,點點片片,像極了鳳凰輕柔飄逸的羽毛鱗片。它們組成的花簇,亭亭玉立,襯出了一隻只正欲飛翔的美鳥。可惜的是,美鳥的命運通常不是升空,而是落英繽紛,沉降到地面,殘紅點點……

我把車停在鳳凰樹下,走出來的時候卻是僵手僵腳。望著鳳凰花瓣隨風飄揚,我站住不動,希望能如願接下縷縷花魂,把我和鮮花一起,獻給我心愛的人兒。

頭頂鮮花的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幽幽曲徑上。這裡安靜得只聽得見百鳥的鳴唱。我走入的是一家具有專業水準的「溫泉養生水療館」。

高質量的泉水是不能滲雜任何冷水的,講究天然、原始、純正、不受生菌破壞。我上了四樓,走進情人天籟套房,門一打開,眼前一亮。檜木清香的和式木屋裡,有著敞亮的落地大窗。太極浴池中,觀音石為底,玫瑰花瓣輕浮於清泉之上……不想太多了,我裸身進入水中。

感覺到的,是正正好好的溫度,滑滑潤潤的泉水,清清爽爽的花香,於是心境也就悠悠然然起來。窗外有碧藍的天空,蔥鬱的山林,我又看到了那火紅的鳳凰花樹……

「媽媽,媽媽!為什麼不接我傳出的籃球?」

七歲女兒清脆的聲音,震響在我的耳際。我發現自己站在台南醫學院的籃球場上,我們一家四口圍成一圈,正在傳遞籃球。

球架的後面,是一棵碩大無比的鳳凰樹,滿樹的紅花,壓低了樹枝,沉甸甸地喜人。暖風突然勁吹,花兒紛紛降落,但懸浮著不肯落地,久久在我們的頭上打轉。小兒子被調逗著大笑,他跟隨著姐姐,跑來跑去,一起捕捉紅色。

大衛手捧著被遺棄的籃球,沖著我頻頻地點頭,他慈祥地望著孩子們微笑……

我開始用溫泉水不停地澆灌著自己,淚如泉湧。

音樂聲由遠至近地傳來,靜靜地聆聽很久后,才意識到是我手機的鈴聲。以濕淋淋的手指按鍵,我聽到的是展文異樣的聲音:「夢文,實在對不起,我正在與你背道而馳……」

「怎麼回事,什麼叫背道而馳?」

「我妻子昨晚回娘家,今天提前臨產了,正在被家人送往醫院。我剛接到他們的電話,已經掉轉了車頭,返回台北……」

我臉上方才流出的淚水在蒸發,兩條逐漸乾枯的小溪,繃緊了我的臉頰,下意識用手指摸索著,那鹽分似乎在結晶,凸現出了兩個立體的字:命運。

「是我的錯,是我不好……」展文的聲音是哽咽的。

「緣分是花,命運是水,水不可阻擋時,花兒無可奈何。」我聽到自己機械的聲音:「展文,這是命運的安排,也是最好的結局。這個寶貴小生命的意義,高於所有的一切。你一定不能錯過他(她)的出生,還有成長。忘掉我吧……」

「我忘不掉你......」

「我會狠心忘掉你,但我永遠想著你!」

關掉手機,我鑽入水中,任淚水噴涌,溶於溫泉。我緩緩地吐出一個個氣泡,直到身心俱空,我經歷了一次死亡。

出浴,仔細擦乾自己,望著鏡中的影像,我已成一個新人。

2005,1 初稿
2010,4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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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4 個評論)

回復 liuxiaoyu 2012-2-19 05:20
好文!!!
回復 麥燕萍 2012-2-19 08:08
不錯!
回復 tsueict 2012-2-19 10:27
God's will.
回復 一樹繁花 2012-8-13 13:09
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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