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秋風蕭瑟,似乎是懷念的日子。說說我大姑的故事吧。我只有一個姑姑。我喊她大姑。大姑已經離開人世有八年多了。她去世時我早已在國外,令人悲痛卻不覺得突然的消息是從表姐處得來的。
對大姑的記憶是由像幾禎淡淡的水墨畫幅一樣的記憶連綴起來的。隱約記得幼年那一次我從出生地的省城隨奶奶去老家玩時第一次見到大姑的情景。老家在位於長江邊上的一座古城。對我來說老家實際上就是那幢中間有天井的大姑家的老房子。街名叫什麼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那座老房子是瓦房頂,房梁是硃紅色的。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穿過天井,大姑就住在靠左手的那間大房間里。大姑看我來了,微笑著,用手往房頂上指。我順著她的手勢抬眼望去,只見房間的房樑上,系著一段麻繩,麻繩垂下來拴住一個鐵鉤子,鐵鉤子上掛著一個竹籃。大姑踩著板凳把那個籃子夠了下來,原來竹籃里盛著炒得香香的黃澄澄的豆子。大姑笑眯眯地把籃里的黃豆抓給我吃。這是她特意為我準備的招待品,聽她解釋說怕她的幾個孩子,尤其是那兩個調皮搗蛋的兒子,我的表哥表弟給等不及分吃了,所以把籃子掛到高高的房樑上去。當時我受寵若驚,又為大姑對我好過對她自己的兒子感到非常過意不去。大姑的個子高高的,鵝蛋臉龐,微微笑著,眼晴很亮。這個溫暖的畫面從此留在了我的腦海里,永遠磨滅不了。想到大姑就似乎看見那高高懸挂在房樑上的竹籃。
大姑是我爸爸的姐姐。爹爹(即爸爸的父親,我們老家稱爹爹)過世很早,我奶奶二十五歲就守寡,把這一雙兒女苦苦拉扯大。姐弟倆的感情很深。姑姑嫁了個大戶人家的少爺,學識也不淺。一生好喝酒,愛唱京劇,興趣來時還玩兩票。可是他脾性很燥,似乎同姑姑感情很淡。他一天到晚不歸家,聽大姑跟我閑聊時說過,有一次大冬夜裡,他很晚才回來,大姑想勸他兩句,誰知他一不耐煩,撩起一腳就把火爐踢翻,爐上為他準備的宵夜也潑了一地,嚇得大姑再也不敢輕易惹他了。大姑跟我聊天時還說過,在她生了我的大表姐和表哥以後,就再也不想跟她丈夫過了。她跟我父親商量過這個事。可惜我父親當時思想保守,考慮到那個時代,一個離婚的女人是不容於世的,還拖著兩個孩子,就勸她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樣,才有我另一雙表姐表弟的出生。
可姑父並不能盡一點為人父的責任,他當時遠離老家,在一所縣城中學教數學。大姑一人帶了四個孩子,還會抽空去縣城看望孩子們的爹。姑父不久被打成了右派被關押在一個農場做勞改犯。這一關就是多少年。姑姑只有一份在小城一家鞋廠的工作,工廠的性質是多勞多得的計件工資制。她常年是清晨披著星星上班,夜晚戴著月亮回家。要養四個孩子,要供他們上學,還有做不完的家務事。我至今還記得我曾去過大姑鞋廠玩耍的一些片斷。在昏暗的燈光下,一群上了年紀的大媽大嬸們,團團圍坐在一張長長的滿是皺褶的棕色大桌子前個個低著頭在擺弄鞋底鞋幫。大姑怐僂著腰坐在桌前的形象也是我腦海中一幅永不磨滅的畫面。當時我才六七歲或者更小,可是已經知道什麼叫做心疼了。我成年後記得看過大姑做姑娘時的一張照片,團團的臉上笑意漾然,還有些許靦腆。一雙眼睛又大又亮,滿含著憧憬未來的神情。原來大姑年輕時這麼漂亮啊!曾經感嘆過,這樣一個面帶福相的女人,怎麼會是這樣不濟的命啊!
常聽表哥表姐說大姑喜歡罵人,罵起人來凶得要命(實際上只罵她自己的孩子)。這跟她的為人怎麼也搭鉤不起來。大姑是一個出奇的能忍讓的人,想來是她的境遇的關係造成常年惡劣的心情,不是原本這樣的性格。她做事總是為別人著想。左鄰右舍的人,沒有一個處不來的。都很同情她的遭遇。可她確實常常把兒女罵得焦頭爛額,無處躲藏。大表姐一直跟著她的外婆我的奶奶生活直到我父母結婚才回到自己母親身邊。到如今,大表姐說她理解母親當時的滿腹怨氣和難處。常年背著右派家屬的重負無法抬頭。而當時她的兩個兒子,尤其是大兒子,非常調皮,不好好念書還經常惹禍,是方圓有名的打架大王。常讓鄰居或老師找上門來。可以想象,大姑每天拖著滿身的疲憊,回到家中,又要繼續忙活家裡的事,還要處理兒子惹下的禍,給人陪不是。晚上還要加班納鞋底。還要省吃儉用才能過得去日子。自己不但絲毫得不到男人的安慰和體貼,還要承受右派家屬的罪名。是神也難忍耐不發火啊!我想,大姑如果不用這種方法去發泄自己的情緒,哪可能苦苦撐這麼多年不倒下去!
那時我爸爸在省城的一個公司當了科長,在她姐姐最困難的時候,他每月從工資中接濟十塊錢給姐姐,這一寄就寄了十多年,直到表姐表哥長大成人。我媽媽也從來沒有過任何異議。大姑所以一直對我父母心存感激,處處以她自己力所能及的來幫助我們一家。大姑退休后常來我們家中短住。她一來,我們大家都高興。我媽是因為大姑一來,她就不用操心廚房的事了,因為大姑就自然而然成了家中的廚子。她燒菜非常認真仔細,也很好吃 (她總是喜歡把炒完菜的油鍋用飯撻一撻,自己盛了吃了)。每次燒好一個菜,盛到盤子里,把盤邊擦得乾乾淨淨地端上來,俯著身子,歪著頭,笑咪咪地問桌上的人,「這個菜怎麼樣?」她非常留意別人對她燒的菜的評價,隨時準備改進廚藝。而我們一家人就當仁不讓,指手劃腳地說, 這個咸了!那個淡了!現在想來,真是慚愧。就不知道說點讓大姑高興的話,也好讓她的辛苦得些精神上的安慰和獎勵。我爸高興大姑來,能看出他很愜意的樣子。他們姐弟倆話不多,對彼此的關心都在心裡。而我總是盼著大姑來,一來喜歡家裡人多熱鬧,最重要的是我喜歡大姑,喜歡跟她談心,姑侄非常親近。
我生第一個孩子時,大姑大熱天從老家趕來,一心一意要服侍我做月子。我入院的第二天一早,大姑就在家煮好了雞蛋紅糖水,裝在保溫盒裡,大清早就送到婦產醫院來了。那時中國的醫院沒有人道或人性關懷這一說,可能怕接觸病菌,把醫院管得象監獄,病人像囚犯,連我們這些臨盆的孕婦也被關在產科房門內,不許同家人接觸。記得我從門縫裡看到大姑拎著保溫盒,跟幾個別的產婦的家屬一起,焦急但是頗有耐性地等在樓梯口,靠在牆上,連坐的地方都沒有。等到在萬般痛苦中生下了女兒,已是過了晌午。而我的大姑就不吃不喝一直站在樓梯口等著我的消息。我至今也想不通為什麼醫院那麼冷酷,甚至不讓家屬送吃的進來。也不讓我們出產房。直到最後,大姑也沒法進來看我。我現在想想,我在生孩子時,站在門口一站幾小時等我的,不是我丈夫,不是我母親,卻是我遠道而來的姑姑。生完孩子,雖然我非常想回娘家跟我大姑,還有大姨在一起,卻無奈去了婆家做月子,讓我失去了應該是非常難得的一段幸福時光。也讓大姑的殷殷心愿沒能實現。現在想來,仍是深深後悔。滿月回娘家,大姑還在我家等著我。她忙著給我燒好吃的,還幫孩子洗尿片,比自己的親媽對我還照顧。後來,我回單位的房子居住,大姑還跟了去照顧了我一段時間。
大姑為人寬厚,從不同人起衝突。什麼樣的委屈都能忍。總是從別人的角度考慮問題。這點,同我爸爸很相象。真的是一個娘胎出來的。不過,她對自己丈夫的怨恨卻是她一輩子的情結,難以解開了。作為深愛她的侄女,我也憤憤地為她打報不平。姑父在右派平反后,回到了老家,也補發了工資。大姑這時是心有指望的。不是為她自己打算,而是想要這個一輩子沒為兒女付過責任,還讓四個孩子都受他牽連的父親,能用錢給孩子們一點補償。可沒想到,這位享福慣了的父親,也打著自己的算盤,覺得自己坐了這麼多年勞改,也是吃了虧了,現在,有了退還的工資,自己要好好為自己補償一下了。 因此他把錢全部攥在自己手上,一點不給大姑,自己買好吃的好喝的。也就是說,他讓大姑因他受罪,但現在卻不會讓大姑同他共享幾天福了。我可以想想大姑那個時刻的絕望和怨憤。人家的苦有個頭,她的苦沒有頭。人家的老婆有同先生苦盡甜來互相攙扶過晚年的時候,她看來還是要孤苦過完此生,從這個人身上是得不到任何溫暖了。而大姑,我記得那時最憤怒的不是自己得到的不公,而是兒女們沒得到他們父親的關心和補償。所以,到了七老八十的大姑,在歷盡辛苦以後的晚年,在丈夫領回了補發的工資的晚年,仍是無法從這個把一生都搭進去為他操持這個無法操持的家的男人那裡得到一點溫暖表示。在頂了這麼多年右派家屬的帽子以後,在丈夫摘帽后她卻堅持跟他分居了。最後的幾年,她是在大兒子處度過的。那時她的雙眼已經瞎了。
我常常不明白老天爺何以這樣對待一個心地仁慈,任勞任怨的女人呢?在她終於耗盡了自己的心血,把孩子一個個拉扯大,成了家以後,本來,雖然她的退休金非常微薄,可有幾個兒女的照顧,也終於能夠歇一口氣,享受一下晚年的輕鬆日子。雖然指望不上有個老來伴的幸福,但大姑生性也是個樂觀的人,自己一輩子都這麼自己靠自己過來了。誰會離了這個從來就沒指望的人過不了日子呢?她現在終於有時間看電視了,有時間跟人聊天了。大姑實際上是個喜歡跟人聊天說笑的人,沒有這種樂天的心態,這幾十年的苦日子是怎麼能熬過來呢?她的眼晴現在似乎開始混濁了,但是依然亮亮的,充滿溫暖和關愛。可是,沒想到,老天爺連這點小小的享受都不給大姑留下。她的眼就在那幾年,一點一點地瞎掉了。她的眼分明就是在街道鞋廠長年累月埋頭做鞋用眼過度的結果,更是她這一生傷心流淚太多所致。
可是,誰也沒想到,已遭失明厄運的大姑,在晚年還要經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巨大痛苦。我的二表姐,也是我的知心朋友,居然因為做人工流產被醫院的失職疏忽奪去了生命。這個晴天霹靂,是怎樣在摧殘著一個已經風燭殘年的老人的,而這堅強的老人是怎麼又一次經受住的,我真的是不得而知。我能做的,只能是為我也是命苦的表姐哭,為我的命苦的大姑哭。
可是我的大姑她還是堅強地活下去了。即使在這樣需要別人照顧的情況下,她還是盡量減少別人麻煩。她練習自己的事盡量自己做。我記得她居然摸索著自己在家倒開水。樓也不能常下去了。她學會了長時間的默默坐在自己的小屋裡。她連腰上都沒有個靠背,就這樣做在床弦邊,心裡一定在每日把自己的一生細細地反覆咀嚼。可是,她的一生中又有多少香甜的滋味供她晚年來回味呢?我真的不敢想象她是怎樣怐著身子,坐著熬過這一天又一天的。也許,每天能感受到兒女的生活節奏,聽到孫男孫女的逗笑打鬧,就是她的快樂了吧?
自我出國以後,就很少見到大姑了。雖然常常挂念她,也無法同她象以前那樣常常促膝談心了。有幾次打長途想跟她說說話,她也聽不清了。有次回國時特意去老家看望她。她的臉龐消瘦了許多,眼晴雖看不見,但是還是炯炯地睜著,極度渴望著能看清眼前的人。而她卻只能用手摸摸我,再也看不見我了。她幾次意味深長地跟我說,「小妹啊,你回來吧!爸爸媽媽都老了!」我雖然一直記著她這麼說,可也從來沒真正在意過。直到父親生病住院直至去世,才幡然猛醒,想到大姑的提醒,發現自己這麼多年來,同父親談心是太少了。對父母的照料太少了。現在悔之莫及,而且這悔恨要纏繞自己終生了。 而,大姑的殷殷勸告,又何嘗不包含她自己也想能常常「見到」侄女的心愿?最後一次我去看望她時,非常吃驚她的臉型完全變形了。一點也找不出以往我大姑的影子。 她的眼睛不怎麼張開了。兩頰凹陷,鼻子顯得比以前大,嘴巴也癟了下去。 我看著心裡說不出的難過。那是她最後一次同我談心。她仍然勸我不論是在夫家,還是在娘家,都要學會容忍,不要發生衝突。
大姑去世后的三年後,我才有機會去她的墓前祭拜她。雖然遠在溫哥華時,想到大姑,時時讓我淚眼模糊,可在墓前我沒有象我以為的那樣痛哭流涕。我覺得她終於得到安息了。我為她的安息感到釋然。可我對自己卻無法原諒。我覺得雖然我在心裡常常惦念著大姑,可是我為大姑做的太少了。除了工作以後,過年常給她的一點零花錢,我幾乎沒為她做過什麼。出國多年,在遙遠的太平洋彼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我的碩士論文的扉頁上,寫上姑姑的名字,把這篇論文獻給她(以及家族中其他幾位也同樣命運坎坷的女性)以寄託我深深的懷念之情。現在,斯人已去。留下的是我永遠的懷念,不盡的悲涼。唯有相信大姑是去了天堂了。大姑這樣一輩子與人為善的人,一輩子受盡苦難的人,一輩子沒得到夫妻溫情的人,難道不去天堂會去哪兒呢?我彷彿聽到了大姑在天堂朗朗的笑聲,又看到她那那笑起來嘴咧得大大的慈祥面容。大姑原是個極愛笑的人啊!願我的大姑在天堂能找到她在人間沒等到的溫情。。
大姑在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