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子北京市政府在大興區住宅大火之後藉機清理驅趕「低端人口」,引發國內外媒體的一片嘩然。我的第一反應:這樣的事出現在強調人人平等、共同致富的社會主義國家真是太諷刺了。我的第二反應:我得把H.G.維爾斯的《時間機器》(The Time
Machine)拿出來再讀一遍,看他是怎麼說的。
我看的書比較雜,而且不登大雅之堂,這點經常讀我的博客的朋友應該都知道。記得要準備高考的那一年,別人在題海里力爭上遊,我在忙著造炸-葯。我不是開玩笑,真的是炸-葯。那時我找到一本法國科幻小說作家凡爾納(Jules
Verne)的《神秘島》
(L'Île mystérieuse),看得如痴如醉。《神秘島》講得是幾位美國人流落到南太平洋荒島上的故事。他們不但在島上生存下來而且學會了生火,造陶器,做磚頭,甚至建造了簡易的電報機。凡爾納通常被認為是硬科幻的鼻祖,他的小說比較注重科學的準確性(至少按照當時科學的標準)。書上還講到如何造硝化甘油(一種強烈的液體爆炸物),步驟之詳細我決定試著做做看。沒有鯨魚脂肪沒關係,從家裡拿點豬油來替代,按書上說得一步一步地造出看似甘油的液體,再加入從高中化學課上「偷」出來的濃硝酸
– 硝化甘油就造成了。令人失望的是這種渾濁的液體沒有炸起來(要是炸起來事情就大了)。凡爾納因此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也降低幾檔,這不是忽悠人嗎?後來意識到凡爾納也許故意漏掉了幾個重要的步驟以防止未來的「恐怖分子」依葫蘆畫瓢。
在大學時我接觸到另一位科幻界的鼻祖 – 英國的維爾斯(H.G.Wells)。兩本一套簡裝的「維爾斯科學幻想小說選」1980年由江蘇科技出版社出版,收錄了《時間機器》、《摩若博士島》(Island of Dr. Moreau)和《火星人入侵》(War of the worlds)等六篇名著。一口氣看完之後我對硬科幻的興趣就沒有了-覺得凡爾納的書是青少年讀物,維爾斯的才是給成人寫的。維爾斯的小說並不是很注重科學性的,更多是通過故事來討論科學技術對人類對社會產生的影響。與凡爾納不可抑制的樂觀態度相比,維爾斯對未來對科技基本是負面態度。他的小說更黑暗、壓抑、悲觀,但更具有洞察力和批判精神。我當時最喜歡是維爾斯的《摩若博士島》,對《時間機器》則印象不深。因為在80年代的中國,貧富差距擴大這樣的題目完全是陌生的概念。
凡爾納和維爾斯
駕著時間機器去穿越
小說的主角時間旅行家發明了一台時間機器,就是那種能穿越到過去或未來的機器。現在人們對這個概念習以為常,但要知道這可都是維爾斯的功勞。書中時間旅行家穿越到公元802701,也就是大概離開今天80萬年。他首先看到了一種叫埃洛伊
(Eloi)的未來人類。時間旅行家是這樣描寫他們的:
「在他們那像德累斯頓瓷器一般精美的臉上,我看到了某些獨特的東西。他們都長著齊頸的捲髮,臉上非常乾淨,連根毫毛都看不到,耳朵和嘴巴都很小,嘴唇既薄又紅潤,眼睛大而溫和。」
但讓旅行家失望的是未來的人身體孱弱,智力低下,對任何事情都沒有多少興趣。他們也不用做任何工作,除做遊戲做愛之外整天東遊西盪。旅行家猜想這是因為人類已經征服了自然,身體強壯,腦子聰明已經不再是生存必須的,久而久之就演化成中看不中用的東西了。埃洛伊的天堂般生活看似無憂無慮,但他們非常害怕黑暗。一到晚上就擠在一起,好像有很恐怖的東西在追趕他們。
旅行家後來發現埃洛伊並不是現代人類唯一的後代,還有一種叫莫洛克(morlock)的類人猿似的動物。旅行家是這樣描述的:「我的印象肯定不夠全面,但我知道它渾身是灰白色的,長著大而奇怪的暗紅色眼睛,我還看見它頭上和背上長有淺黃色的毛。」
這種動物生活在地下的洞穴里,他們的眼睛已經不能適應強烈的陽光,所以只有在天黑之後才會在地面上活動。莫洛克是勞動者,他們生產衣服、鞋帽等生活必須品供給埃洛伊,然而每到滿月時莫洛克會爬到地面上來尋機襲擊埃洛伊人,然後把他們當成食物吃了。
至於人類社會是怎樣演進到這種恐怖的未來。時間旅行者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看法,「我覺得不容置疑的是,資產階級和勞動者之間的社會差別正在逐步擴大,這就是整個問題的關鍵所在。」他的理論是埃洛伊是資產階級或高端人口的後代,莫洛克則是勞工階級或低端人口的後代。高端人口佔據了地面最好的地方,並逐漸把低端人口趕到城市的邊緣或者地下。後來這兩種人不再通婚,由於階級的固化和生存環境的巨大鴻溝逐漸演化成不同的物種:精緻但無用的埃洛伊,和強壯、野蠻、毫無道德底線的莫洛克。
很長時間社會是由高端人口掌控的,他們動用國家機器來壓迫驅趕低端人口並強迫他們為自己服務,但到了某個時間點,低端人口發動革命奪取了政權。這時莫洛克們需要做個決定來怎樣處置一無是處的埃洛伊人。他們可以把高端人口的後代都送進毒氣室,就像德國納粹那樣,或者他們可以把埃洛伊趕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就像中國文革時那樣。莫洛克覺得這些都不好,最佳方案是繼續養著他們,但最終把他們吃了。維爾斯寫到:「從某種角度上來看,埃洛伊人就是莫洛克人放養在陽光下的肥美的牲口。」
在維爾斯的反烏托邦未來世界里,埃洛伊是在為他們祖先的罪孽還債,欺壓了低端人口多少代以後終於自己成為被壓迫者的盤中餐俎上肉。真的不是不報,時辰未到而已。
維爾斯看人類的未來
中篇小說《時間機器》寫於1895年,當時維多利亞時代的大英帝國國力強盛,如日中天,英國皇家海軍更是天下無敵。維爾斯在盛世之下卻看到了潛伏的危機,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社區高檔化(gentrification),階級固化,社會流動性減低,這種狀況最終會撕裂人類社會。好的作家能夠洞察和預測社會問題的嚴重後果,並通過文學作品的形式來傳達他們的警世危言。
維爾斯的前瞻性和洞察力是驚人的。的確,在一百多年之後,在資本主義的美國和在「社會主義」的中國,我們還在討論同樣的問題。今日的紐約和舊金山,你走出價值200萬美元以上的房子就可以看見蜷縮在路邊的無家可歸者。這些是富的流油的地方,但在倉庫里,立交橋下,下水道里,地鐵車站,處處可以看見低端人口在苦苦地掙扎。當權者最近還通過了新稅法,殺貧濟富來確保窮人更窮富人更富。類似的事情也發生在北京和上海,高端人口住在高樓大廈里,低端人口(所謂的蟻族、北漂、外地人)擠在城市邊緣的廉價屋裡,甚至地下
– 人防工事里。就這樣,還要時不時地被明裡暗裡地驅趕。中國教育資源對大城市的傾斜也堵死了貧寒子弟上升的道路,確保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還是打壁洞。讀到這裡,你能說維爾斯是杞人憂天嗎?
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中國曾經出現過短暫的科幻熱,人們對科幻小說的作用有過不少的討論。科幻小說之目的不是宣傳科學知識,它首先是小說,如果故事不能吸引人其他都是零。其次它另一個重要作用就是警世。它將科學技術帶來的後果,未來的種種可能展示給人們看。小說描繪的並不一定會發生,但有可能發生。這些可能性中有些是甜膩的,更多是苦澀的和灰暗的,目的是為了讓讀者警醒。未來尚未發生,我們也許還有機會改變自己或後代乃至人類的命運。這才是科幻小說的真正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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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圖片來自網路:
《時間機器》被多次搬上銀幕,這裡是2002年電影的廣告
《時間機器》的插圖
各種版本的《時間機器》
1980年版「維爾斯科學幻想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