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949年某一天,19歲的姨夫戴彪被平時一起玩的一個朋友吆喝著一起去郊外聚會。他興高采烈地跟著去了。走到半道上才得知其實是去"開會"。國民黨在撤離大陸前準備在P縣成立一個"反共救國軍"組織,想發展這些年輕人。
戴
彪一聽掉頭就往回走,堅決不去了。他的頭是掉轉了,但他走的那半條路卻從此象一條無法掙脫的鐵鏈,緊緊地扣著他拖著他,把他從共產黨政府發動的一個運動摔
到另一個運動,有時,摔摔就鬆了他,有時轉著圈摔,摔得鼻青臉腫,暗無天日。他們拷問他的永遠都是那個"反共救國軍"問題,而戴彪姨夫永遠也只能交代到"
半 路"便沒了下文。因此,那要命的"問題"永遠無法得到一個圓滿的答案,審查自然也就永遠沒有結束的時候。
記得小時候,我常常看到順治姨媽抱著棉被匆匆忙忙往門外走,那是戴彪姨夫被有關人員叫去后被扣下或「學習」或「交代」,順治姨媽得趕緊送被褥和換洗衣服過去。過了一段時日,我便會看到戴彪姨夫抱著那棉被,微駝著背,沉著臉從後門邁進,一言不發地直接進了卧室。
時不時,從那間卧室里會傳出順治姨媽的哭泣聲,但我從來沒有聽到戴彪姨夫有任何響聲。
戴
彪姨夫平時在林家,一般只待在左廂房的廚房裡。我和母親睡房的一個窗戶正好開向他們廚房那邊。他平常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他臉上總飄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很好看,也給人一種謙恭感。他走路的時候喜歡雙手背在後面,微低著頭。他一般不和我們小孩搭話。但有一次他卻忍不住給我起了一個「草瓊」的外號。
那天,10歲
瘦小的我不知為何被脾氣暴躁的母親嚇得跑去躲藏起來。在某地某處藏了一段時間后,我開始忍不住了,可心裡又擔心母親大人是否還在生氣,是否還有順手給我一
頓打罵的可能。我悄悄地從林家主樓後面的小通道繞到戴彪姨夫的廚房那邊,趴在母親卧室那面窗戶下面聆聽裡面的虛實。戴彪姨夫在廚房裡看到我一個小人那麼緊
張「鬼祟」,躡手躡腳地貼在窗下,忍俊不禁,走過來拍了一下我的頭,笑著輕輕說了一句:「草瓊」。(含江方言,意思是象草一樣瘦小單薄,「草」是大人對瘦
小孩子的一種憐愛叫法。)
這句他帶著笑脫口而出的「草瓊」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每次我一想起它,眼前便浮現出戴彪姨夫站在廚房門口,手背在後面,很開心笑著的英俊面容,那個情景是那麼的栩栩如生,那是我印象里看到的他最放鬆的一個笑。
我
剛讀初中時,正逢碰到一個有點愛教書育人的歷史老師。我們沒有課本,他每節課都要求我們把他講的故事筆記下來。我記了滿滿好幾本歷史故事,記得最完整的是
呂不韋的故事。後來我那些字跡潦草,很多字連我自己都認不得的「手抄」歷史課筆記本,成了戴彪姨夫在修鞋補鞋空擋認真閱讀的「精神食糧」。
平時不愛說話的戴彪姨夫,原來那麼愛閱讀,那怕只是一本初中生的課堂筆記!
(我對自己隨便記下的東西能被姨夫戴彪那樣捧在手中入神閱讀,感到非常驚訝。那一刻,文字的神奇已朦朧留在腦海)。
順治姨媽和戴彪姨夫結婚後第11個月,大表哥建仁就出生了。順治姨媽和前夫結婚3年,連個孕都沒有,和戴彪姨夫卻非常容易地,好像只要戴彪姨夫輕輕那麼一拍,就一個接一個地,一連「拍」了6個孩子出來,中間還穿插「拍」了幾次流產。
在那個大家都不怎麼能吃飽的年代,順治姨媽的6個孩子,光光靠戴彪姨夫的補鞋「生意」是很難生活下去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