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滿滬江 《上海浮生若夢》（41）

第四章  春滿滬江

一

滬江的第一學期生涯在我媽和小馬的分分和和所帶來的鬱悶和惆悵之中匆匆即逝，眼看著學期即將結束，我媽開始心急如焚。

我媽的第一學期的學費是珍珠的男朋友陳先生出的，而第二學期學費至今還沒有著落，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媽總不能為學費的事情再去找陳先生吧。珍珠已經為陳先生替我媽出學費的事情不高興了，她覺得陳先生突然這麼爽氣、不圖回報地拿出錢來，懷疑是陳先生看上我媽年輕漂亮而有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打算了。自從在孫亮身上吃了人財兩空的大虧，珍珠對男人的信任幾乎降到零點，動不動就疑三疑四地懷疑周圍男人們的動機。

籌不到第二學期的學費，我媽在滬江繼續念書的希望開始變得渺茫。我媽知道在這種情形下，她是沒有人可以依靠的，只有像珍珠說的那樣去找工作掙錢。學期結束時，我媽就到滬江的老師高樂民小姐家去向她告別。

高樂民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美國老小姐，神氣莊重的圓臉龐上帶著一副金絲眼鏡。她的頭髮是閃亮的銀灰色，長長的梳成一根光華閃亮的辮子像髮帶一樣盤在頭上，看上去整齊漂亮。除了手腕上的一塊銀灰色古董式樣的歐米笳女士腕錶以外，高樂民從來不戴任何首飾。漂亮的女人滿上海到處都是，但美麗的女人只有兩種，一種是天生麗質，有著驚人的美貌和身材，一出場就艷壓群芳的美女， 還有一種是氣質高貴，品味特殊，言語得當而令人過目不忘的。高樂民屬於後者，她雖然五十多歲了，但身材依然非常挺拔，舉手投足儒雅得體，講著一口據說是英語說到最高境界時才有的淡淡帶有一絲法國腔的新英格蘭英語。雖然她年輕時的美貌隨著年華的流逝已經蕩然無存，但貫穿她全身的高貴氣質使得她整個人看上去依然光彩照人，令人印象深刻。她讓我媽常想起珍珠說的話，女人的漂亮和她的來自的家庭與教養有著重大的關係，時下的電影明星再漂亮，也是出身卑賤沒有文化而俗媚的，這種漂亮無論如何都是不能持久的，觀眾看厭了，她就沒有了價值。

高樂民來自美國新英格蘭的一個傳統的基督教家庭。她二十歲的時候就告別家鄉，離開未婚夫，遠渡重洋到中國來傳教，在滬江教會做教士並在滬江大學教授英文課。在滬江教授英文的有三個女教授，高樂民是其中之一，但她從打扮到氣質和其它兩個女教授完全不一樣。其它的兩個教授身材園園胖胖，衣著隨便，對學生的態度隨和到任其自由發展的地步，完全是典型的美國人作風。而高樂民則不一樣，她永遠是後背筆直、衣著講究、化妝精細，對學生的要求也非常嚴格。高樂民是一個自律嚴謹追求完美的人，這種自律和完美處處體現在她的之衣著打扮、舉止行為和接人待物上。高樂民一直孑然一身，沒有家庭和孩子。即使是這樣，她對宗教的終生的信仰和自信使她看上去總是積極向上、精神煥發的樣子，好像世界上的快樂和自信都由她一人擁有似的。雖然他對學生的學習要求非常嚴格，但她對學生的熱情和關懷使她得到很多學生的敬仰。

我媽第一次在上英文課時看到高樂民就喜歡上她的打扮和氣質，而這種先入為主的喜歡好像預示著她和我媽之間的一種不可言傳的親密感。

我媽認識高樂民的時候剛剛進滬江政治繫念書，選修高樂民的英文課程。上課沒多久，高樂民突然問我媽：「你的英語這麼好，為什麼不念英語系而要念政治系哪？你對政治很感興趣嗎？」我媽告訴她說因為報考時滬江的英文系沒有名額了，我媽只好改念政治系。高樂民聽了沉靜地說她可以幫我媽轉到英文繫念書。我媽喜出望外，念英文是我媽的第一志願，如果能夠轉到英文系就太好了。

高樂民說到做到，很快就幫我媽辦好了轉系的推薦手續，使我媽轉到了英文系。我媽很感激高樂民，覺得她不僅氣質高雅還樂於助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老師。從那兒以後，我媽有什麼為難的事情都去願意找高樂民商量。

此刻，看到我媽到家裡來看她，高樂民高興極了，拉著我媽的手問寒問暖的，好像母親見到久別的女兒一樣開心。高樂民多少年來把全部精力和時間都花在她的學生身上，對喜歡的學生就像母親一樣照顧。

「密斯高，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媽心情暗淡地說，「下學期我媽可能不會繼續念了。」

「為什麼？」 高樂民驚訝地問， 「你的功課這麼好，為什麼不念了？」

看著高樂民關切的眼神，我媽低下頭，抑制不住心中的悲哀，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關於陳先生付了我媽第一學期的學費的來龍去脈，我媽和母親的矛盾以及我媽和小馬的分手等等傷心事實在讓她覺得難於啟齒。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些事情講清楚，畢竟這些都不是什麼令人開心的事情。然而，除了高樂民以外，我媽又能和誰說呢？她禁不住流下眼淚，將所有的故事告訴高樂民。

聽完我媽的講述，高樂民沉吟了半晌說：「你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女孩子，應該好好培養。這樣吧，我可以幫你向學校申請學費和膳宿費，這樣你就可以放心地念書。另外我還可以推薦你去圖書館工作，掙點零用錢。這樣你就可以完全獨立而不必受制於你的母親了。關於你男朋友的事情，你現在不要多想。你好好念書，等大學畢業以後，我可以保送你去美國繼續深造，等有一天你學成就業了，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誰也管不了你。」 高樂民嚴肅地對我媽說，「記住，一個女人就重要的就是要精神上獨立，經濟上自立！」

高樂民的話如雷貫耳，在我媽的人生道路上轟然作響。一生中還從來沒有人這樣教導過她要做一個獨立的女性。珍珠從來就不管我媽精神上的需要，天天想的是怎麼找一個有錢的人把女兒嫁出去。十八年來，我媽的感情上一直沒有任何寄託，直到遇到小馬的愛情。原來以為他們會有個更好的結果，沒想到他家庭的優越使兩個人在一起的希望變得極為渺茫。一度，我媽精神上失落得很。現在高樂民的一番話時她猛醒，讓她意識到一個女人應該自己依靠自己，而不是依靠愛情或丈夫的能力。如果高樂民能夠在二十多歲的年齡拋家離夫、遠渡重洋到中國來傳教，在上海這樣一個陌生的土地上傳播福音渡過大半生，那我媽就能像她那樣好好讀書，有一天到美國去留學。實現我媽的夢想。突然間，我媽好像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對眼前的生活和未來的憧憬都有了一個新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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