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坐著邊說邊笑地等了很久,才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 我媽尋聲抬頭望去,看見小馬的後母打扮的漂漂亮亮出現在樓梯口,搖曳生輝從樓梯上緩緩而下,高根鞋在樓梯上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響,宛若一個明星的出場。
後母看上去很年輕,不過三十齣頭。她相貌身段都沒有珍珠漂亮,也沒有珍珠有光彩,但是她身上那件做工精緻講究、用料華美的旗袍,耳垂上閃閃發光的鑽石耳環和手上的光輝閃爍的翡翠戒指給她平添了許多貴婦人的氣派,
而這種氣派則是珍珠從來不具備的。
這是我媽第一次面見小馬的後母,心中不免緊張。十八歲的我媽根本沒有什麼處世的經驗,第一次見男朋友的媽大有見未來婆母的感覺。雖然我媽沒有想過以後是否會嫁給小馬,但已經和小馬戀愛了,我媽也從來沒有想過不嫁給他。此刻,格調豪華的花園洋房和氣質高貴的未來婆母烘托出一種無形的緊張氣氛向我媽壓來,
我媽深吸了一口氣, 盡量壓抑住心中的膽怯。
後母以一種優雅的姿態走進餐廳以後,四個年輕人都站起來示禮。我媽手足無措,啜囁地說了一句「馬太太,您好」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後母沖我媽微笑地打量了我媽一眼后就點頭示意傭人們開飯。然後,她一邊在餐桌旁款款落座,一邊招呼我媽們也坐。 等傭人們把一碟碟精緻美味的小菜端上桌后,後母就第一個拿起筷子對大家招呼著:「吃吧,你們一定都很餓了。」
大家開始安靜地吃起飯來,四個年輕人眼睛盯著飯碗誰也沒敢出聲。小媽的後母飯沒怎麼吃,目光卻不斷地向我媽身上飄來,似乎在偷眼打量我媽。我媽察覺到到她審視的目光,馬上覺得不自在起來,背脊梁骨上也開始冒汗。
後母突然用福建話對小馬的哥哥說:「這女孩漂亮到是挺漂亮的,可是怎麼這麼小家子氣呀。」 後母的話音剛落,小馬的哥哥便迅速地掃了我媽一眼,用福建話止住她的話頭:「她是福建人,聽的懂福建話。」
後母迅速地瞥了我媽一眼,禁不住失態地吐了吐舌頭,她絕對沒有想到我媽聽得懂福建話。
瞬間,我媽的腦子感到一陣轟鳴。後母已經無意觸動了她最敏感的神經,這不是嫌我出身窮看不上我嘛!我媽的驕傲和自尊絕對不允許自己裝聽不見。
我媽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控制著,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放下筷子,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走出餐廳,到客廳去拿自己東西的。一切彷彿是夢靨中的遊魂, 只有寂靜充滿空間, 我媽在一系列的動作中頭腦一片空白,好像是機器人似的。小馬和楊誠宗追過來勸她:「別生氣了,你還是吃完飯再走吧,下午還要接著考試呢。」我媽只簡單地回了一句「我不餓。」就昂首走出了大門。
小馬可能永遠不知道其實他後母的那一句話斷送了我媽和他可能在一起的機會。所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經過了中西女中貧富懸殊的環境,
我媽對自己的家庭地位有著一種超乎尋常的敏感,別人任何不經意的隻言片語就可以在瞬間打碎她所有的自尊。我媽本來就對小馬家奢華擺設充滿了驚訝和驚訝帶來的一種不平等感,此時,小馬後母的一句話就讓我媽這種不平等感無限制地升級到自己的自尊忍受不住的程度。其實我媽不懂的是,小媽的後母不過是嫁入豪門的一個續弦女人而已,在馬家的地位無足輕重,但我媽以為她是小馬的後母,對他們倆個人的關係自然有著重要的決定權。也許,許多年以後,小馬的後母或許根本不會記得我媽,也不會知道就是她的一句話斷送了繼子的初戀。但無論如何,小馬的後母的那句話在當時得我媽心中留下的烙印之深,以至多少年以後她都清晰地記得那個盛夏的午後,小馬家華麗的花園洋房,那頓沒有吃成的午餐和我媽頭腦中永遠都忘不了的轟鳴,羞辱和難過。
走出大門,我媽得心裡真是難過極了,淚水混合著憤怒湧出眼眶。 她邊走邊暗暗發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踏進這家的大門。她知道,這意味著她和小馬可能永遠沒有了結婚的緣分。雖然我媽一直隱隱約約地有這種預感,但真的意識到這已經成為事實的時候,心裡面依然感到震驚所帶來的創痛。如果不可能永結同心,我媽和小馬的關係理所當然也就該終止了。想到這裡,我媽的心像被尖刀扎了一下,痛的難以隱忍。所謂性格決定命運,如果我媽的性格如同珍珠,她就會豁出去不達目的不罷休,非要與小馬的後母戰鬥到底,非要嫁給小馬。但是我媽不是珍珠,而且我媽在珍珠強大的霸權陰影下生活了18年,她的性格已經被珍珠訓練得非常容忍,但凡能夠忍得她都忍,絕對不會與任何人爭風吃醋。回想那個上海夏天的午後, 一個18歲的女孩子,聰明漂亮,內心充滿驕傲,在剛剛受到的打擊中悲痛欲絕,無人訴說,那是一個何等殘忍的局面。
下午的考試,我媽已經是心亂如麻,連考題都看不進去,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答卷的。一切彷彿騰雲駕霧,
行屍走肉的感覺,唯一的聲音就是頭腦中的火車的轟鳴,聲音尖銳無比,彷彿無休無止。
考試結果很快出來了,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我媽既沒有考上聖約翰大學,也沒有考上滬江大學。我媽心裡明白為什麼,多少很有些無奈。面對著失去了愛人和可能和上大學的機會,我媽的痛苦難耐根本難以用語言來形容。
珍珠得知心高氣敖的女兒兩個大學都沒有考上時,不僅沒有替女兒難過,反而很有點興災樂禍。 看著幾天都垂頭喪氣的我媽,她不無譏諷地說:「想進大學卻沒有本事考上!你以為你是雞窩飛出的金鳳凰啊?告訴你吧,你離飛還差遠了!別做夢了,你還是乖乖地找一份工作賺錢吧!」
面對母親毫無溫情的譏諷,我媽只能將內心的傷心欲絕隱藏起來,在獨自一人的時候以淚洗面。走投無路之下,我媽不得不回到清心告訴校長大學考試的結果。一向因我媽而引以自豪的校長不相信地睜大眼睛說:「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他們搞錯了!你們班上很多不如你的都考上了,你怎麼會考不上呢!好吧,我媽給你寫一封信,你拿著去這兩個學校報名再考第二次。」
那時,很多大學的科系如果第一次招考名額不滿的話,都會進行第二次的招考。 拿著校長給我媽開的推薦信,我媽又去參加了第二次的招生考試。雖然剩餘的科系比較偏,不如第一次那樣有很多選擇,我媽還是高興自己能有第二次機會考上了滬江大學。我媽用陳伯伯給的錢,如釋重負地進了滬江大學政治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