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小事

凡人小事 

桑德瑞娜

　　這裡是布魯塞爾最熱鬧繁華的去處。一年四季，來自紐約、巴黎、阿姆斯特丹，還有東京、上海等世界各地的遊客絡繹不絕。也有手拉手和雙雙依偎的情侶，甜蜜的樣子讓人嫉妒。

　　街的拐角處，是一家巧克力店，比利時巧克力聞名天下。

　　我因為經常在這裡繪畫寫生，就和附近常來常往的比利時風景畫家、商人還有店員熟悉。

　　有一天，巧克力店工作的胖婦人笑咪咪走到我面前用法語打招呼，隨手遞過一張折迭考究的紙條。

　　我打開紙條，上面用法語字跡工整地寫著：

先生：我可以星期六下午
二點在大廣場和你見面嗎？
我喜歡你。 　　

桑德瑞娜 

　　星期六下午我如約等候這位主動求見的女孩，到了二點她果然桑德瑞娜朝我走來。她是一個典型的歐洲女孩子，看上去二十五六歲，卻比一般亞洲同齡女孩豐滿、成熟。我想我可能見到過她，還對她說過一句你真漂亮！也許這句誇獎她的話激起她的浪漫遐思，大膽主動地想約我見面。這種願望不用說，從她滿懷深情的眼神中就能感到。她和我說她喜歡和想往亞洲，她想同時學習漢語和日語。她現在工作不太忙，餘閒的時間充裕，她說話時總是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好像在尋覓渴求期待什麼，她說著說著，一股淡淡的香味兒隨微風飄過來，好像是洗髮的乳液味道，又好像是法國香水味。她的羞怯和小鳥依人的順從態度，讓我感到在第一次見到她不久，就有一種保護她的願望。她離我太近，連呼吸也聽得清楚。我把她輕輕摟在懷裡，她居然像一隻小兔子一樣，全身抖動起來。我把她摟得更緊了。

　　溫暖的陽光，和絢的微風，成群走過的人群周圍如此熱鬧，沒有任何人注意我們。

　　桑德瑞娜索要我的地址和電話，也主動把她的電話號碼留給我。

　　她說她租了一套公寓，父母最初不同意，也沒拗過她。桑德瑞娜有三個哥哥，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的掌上明珠，也許有點兒嬌生慣養吧。

　　桑德瑞娜的父母住在布魯塞爾富人區玉可樂，是有錢人家的首選住宅區。她的父親經商，還開了二家法式餐館。

　　桑德瑞娜希望經常和我見面，她想和我學習日本語，我讓她從五十音圖學起，隨後是編寫一些簡單繪話句子讓她背。每次她來都開著一輛漂亮的紅顏色轎車。

　　她問我有什麼打算主要是事業方面的長遠考慮。我說我所熟悉的是國際貿易，也就是進出口業務，她問比利時有中國商品的大宗批發嗎？我說在安特衛普就有呀，她說那麼就找時間去看看吧。

　　星期六，桑德瑞娜駕駛她的轎車，興高采烈地和我一塊在高速公路急駛。

　　桑德瑞娜汽車駕駛技術閑熟。他們全家人五個，一人一輛車，她十八歲就考取駕駛執照。有了自己的車，想去什麼地方就方便自由多了。在比利時現代化高速公路上開車，應當是心曠神怡的事情，據說，在月球上除了可以看見中國的長城，就是比利時的高速公路了，比利時全部高速公路兩側都安裝有照明燈，這是世界唯一的奇迹，既美觀又安全舒適。

　　通往港口城市安特衛普的高速公路兩側，也經過其它小城鎮那裡已經有比利時人專營亞洲中國產品的倉庫，像工藝品、仿古傢具都是他們選購和分銷的主打產品。也有華商經營的類似公司，競爭激烈。

　　桑德瑞娜和我到安特衛普去的這家公司是國內北方工藝品公司在歐洲設的分銷點。她興緻勃勃地仔細觀賞每一件中國瓷器，大的一米多高，小的只可以放在掌心，上面多飾以牡丹、鳳凰色彩斑。西方進口瓷器也有幾百年歷史了，那時都是貨真價實的，宋瓷、明清之際的瓷器，而現在進口的都是仿造的，連明清仿古傢具也是用集裝箱裝進的，真正的古董瓷器只有倫敦、紐約、阿姆斯特丹，還有巴黎拍賣行竟得一件，每件都有幾十萬上百萬甚至上千萬美元，拍賣成交價格。桑德瑞娜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多中國工藝品，她有點眼花繚亂，買了兩三件拿給她父母作禮品。

　　桑德瑞娜後來和我見面時說，她的父母見到仿製的中國瓷器以後說，比利時除了博物館收藏了歷史中國瓷器外，真正大規模收藏貨真價實的海撈瓷器，也在比利時私人收藏家手裡，那是在印度尼西亞海域一艘南宋時期中國貨運沉船中打撈出來的，全部被一個比利時富商購得，有上萬件吧？

　　桑德瑞娜的母親更喜歡收藏日本瓷器，布魯塞爾莎布隆古董畫廊區就有一個日本人開的古董店。也許桑德瑞娜受到間接的日本文化薰陶，她和我這個來自中國的亞洲人學習日本語。那時我恰好和一個在日本留學的中國留學生保持通信聯繫，我就對她講了桑德瑞娜和我學習日語的事，她在信中和我開玩笑說，你可不要誤人子弟喲！我對自己的日語水平還是有信心的，而對桑德瑞娜卻多少有點缺乏信心。她的出現多少有些意外，我對她講授日語是認真的，她學得輕鬆，好像在玩，當我說要在一階段之後測驗時，她就幾天躲著我不露面。這是一個被妖慣寵愛中長大的女孩。

　　過了一個多星期之後，桑德瑞娜又出現在我的面前，她拿著一個日本瓷器，詢問我上面的日本字是什麼意思，她卻始終調皮地不肯回答以往幾課日語考試題，我有點兒明白她說是要學日語，不過是要想常和我見面共度時光的一個借口。我對日本瓷器略知一二。因為中國父母家中也有幾件收藏。日本制瓷從應永年算起大約有五百年歷史以青瓷、白瓷，大紅瓷、珊瑚瓷最為有名，造型有米酒瓶，梅瓶和一些罐式造型較常見，釉色均勻優美，到了現代，種類更加齊全，精美，小林堂名氣最大為日本收藏界器重。桑德瑞娜母親收藏的大部分是日本花瓶，有的來自日本，有的來自荷蘭商人。

　　　桑德瑞娜和我撒嬌地說她已弄到做買賣的錢了，她和父母一說，他們都贊成從中國進口工藝品或者從安特衛普、鹿特丹批發，我一聽就生氣了，我認真地對她說，要賺錢也要靠自己！不要從父母那裡伸手要錢，可以從小到大，由少到多，像滾雪球那樣自己積累資金做大。她聽我不同意要家裡出錢，就不高興地問我到底是真想做貿易還是說說而已，我說不管怎麼樣，也用不著伸手向父母要！她說那你自己想辦法好了。但後來我聽說，她父母對我這種態度相當欣賞。他們還想和我見面聊聊。

　　我倒是有點弄不清楚是普通朋友，還是教學關係，亦或是愛情關係，好像都有那麼一點兒。

　　桑德瑞娜和我說看好一件玻璃做的家中陳設，在一家奢侈品店裡，讓我陪她去看看。

　　照樣是開著她的紅色寶馬，一路上聽著貝多芬的交響四重奏。開車時的她，總是開著窗子，笑意盈盈，一陣輕風吹來，她的長發就掃到了我的臉上，有些痒痒的。

　　那家商店裡的工藝品是典型義大利設計，她要買的是比梳妝台要小，又比床頭櫃要大的陳設，完全是水晶玻璃製成，我一看價格嚇了一跳，好傢夥三十萬比利時法朗呢？她說是要我參謀參謀，卻早已付了定金，可是這東西的價格足以買一輛新車呀！

　　我心裡不贊成買，但這畢竟不是我的事兒，而且她已決定要買，大概她父母也反對不得，就是這麼一個任性的寶貝。

　　回來的路上，她先送我回家，這是夜燈初放，晚風習習，穿過林陰大道看著閃爍的紅綠燈和來往車輛的刺眼燈光，免不了有一種興奮感。

　　車停了，桑德瑞娜卻不想讓我下車，也不知道怎麼著，她就依偎在我的懷抱里來，擦了淡淡口紅的嘴唇貼到我的臉上，一種緊緊摟抱的衝動使兩人忘記了這個世界上的一切。

　　忽然有人嘭嘭地敲窗，我還沒醒過神來，她已開口和窗外的人說話了，知道了！知道了！

　　我抬頭一看，好像是兩個巡邏警察，後邊還停著一輛車，那兩個警察眨巴著眼睛像在開玩笑，說不能在大馬路停車接吻呀！後邊的車開過來怎麼辦？

　　桑德瑞娜急忙重新啟動她的轎車，慢慢開到我的家門口。她約我周未去看她的父母。

　　桑德瑞娜的父母住在布魯塞爾著名風景區，花園和綠地面積闊大。門前整齊地停著幾輛色澤不同的轎車。她的爸爸穿著牛仔褲式的工作裝，上身裸露著，被太陽曬得發黑這是個體格矯健，虎背熊腰的中年人，周未也在家裡忙碌，他和我握手有力，顯得特別熱情，但說話不多。桑德瑞娜大聲呼喊她的媽媽。她的最小的那個哥哥也在家裡，他禮貌地和我問候過之後，就找借口離開了。

　　桑德瑞娜的母親從樓上下來，我抬眼一望，感到非常意外，她年輕得好像是桑德瑞娜的姐姐，她穿裝著淡綠色的無袖襯衫，白的雙臂和曬得黑紅皮膚她的丈夫形成強烈對比，她穿著一條白顏色的休閑褲，涼高跟鞋也是白花紋的。

　　桑德瑞娜的母親非常健談，她的法語音調不像布魯塞爾的腔調倒像巴黎職業女性優雅的發音。她慢慢地詢問我在中國的情況，為什麼選擇比利時從事研究和工作。

　　桑德瑞娜從冰箱拿出一瓶啤酒，給我倒了一杯，她自己卻喝起可口可樂來。

　　桑德瑞娜的母親知道我懂日語，她說她去過日本，最喜歡京都的城市風貌和街巷建築，還有工藝品瓷器，那裡保持了日本傳統古樸的特殊味道。這是一個有相當高文化品位的歐洲女性。而桑德瑞娜在她母親面前，就像一個醜小鴨在白天鵝面前一樣不開竅。但也許這只是一種表面現象而已。可能她母親還是那種傳統女性，而桑德瑞娜這一代是受歐美現代文化影響最大，也最為開放的一代年輕人。我感到這是幸福的一家人，他們是最為典型的歐洲家庭，難道他們希望有一個來自中國的亞洲人生活在他們中間嗎？我感到他們喜歡和我聊天見面，似乎對桑德瑞娜的任性也聽之認之。

　　桑德瑞娜的性格除了遺傳因素外，和她接受家庭教育、社會影響有關。因為她是家裡唯一的女孩，家庭條件優裕，花錢不在乎，和異性交往大大方方，有時表現的大膽過分。有時，她和其他年輕聊起天來，興高采烈，盯著對方，脈脈含情。我有些不快，那是種嫉妒心態吧，但我在她主動進攻的態勢下，並沒有覺得她必然就是未來生活的伴侶，這是一個奇怪的念頭和遐想，我不是特別欣賞她無所顧忌地和不認識的人自來熟，問題在於她當初和我也不認識呀！

　　桑德瑞娜更喜歡吃法國式法菜，義大利飯菜。有一次我簡單地做了中國飯菜，她興奮地說，喲，怎麼和越南餐館的飯菜差不多呢？我告訴她，秦漢時期的越南還是中國的一部分呢！那大概是唐代以後越南才逐漸發生變化，直到法國人到越南，他們還屬中國保護，越南人的飯菜受中國飲食文化影響有什麼大驚小怪呢？越南人也學孔夫子的論語，子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講究地很哩！桑德瑞娜也建議我到大學附近越南飯店集中的地方品嘗那裡的飯菜，當然，和中國人吃的春卷、湯麵大同小異，中國至少有八大菜系，粵菜、雲南廣西應當有地區特色。

　　有一天，桑德瑞娜開著車來到我的住處，她說要出去轉轉，我也因為需要休息一下，也就和她乘車向市南高級住宅區方向駛去，她說到她自己的公寓去玩，那實際是她租住的地方。

　　汽車在繁花似錦，樹木繁茂的小區前停下，要乘坐電梯上樓，這裡非常靜溢清潔。好像鄰居互相併不往來，家家戶戶開著落地大玻璃，但家家戶戶的門都緊鎖著。

　　一進門，就有一種氣派的感覺。我看見桑德瑞娜花費高價買的水晶工藝桌，旁邊是德國製造高級音響，堆滿了流行歌曲唱片。她的衣櫃是玻璃拉門式的，春夏秋冬的衣服各種款式各種圖案和色彩掛在裡面。一張大床靠在牆邊，室內陽光充足，她從我那裡取回的大幅當代繪畫作品已在美術商店鑲框懸掛在正面牆上。

　　我剛坐下，她就跑到我的身邊。房間迴響起貝多芬的四重奏，音色優美，是柏林愛樂樂團的精彩表演錄製，每種配器發音的細微之處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那聲音好像從四面八方襲來，令人心潮澎湃。桑德瑞娜嘴唇貼著我的耳朵，她顯得異常興奮，她說她喜歡我，問我知道不知道，我說不知道。她又問我她邀請我到她的家裡明白不明白，我說不明白。她開始撒嬌，賴在我的懷裡好像癱軟了似的，不肯起來，我感到她周身發熱，呼吸急促，她的心在狂跳。

　　桑德瑞娜平時喜歡穿不同款式的服裝，換得相當頻繁，但上衣好像都寬鬆，而不是緊身衣服，像有些女孩子有意暴露全身各個部位的曲線。可是當她一件一件衣服脫下來的時候，就像早晨的太陽浮出水面，一剎那間，彩霞炫，光芒萬丈，攝人心魄，她的體形完美到只有義大利畫家波提切利一的油畫，出水的維納斯可以媲美。後來法畫家也用精確細膩的筆觸繪製過維納斯的美貌，模特兒定然是歐洲最美的少女，她們和亞洲蒙古人種天然不同，儘管全世界的女孩子都有妖羞的一面。

　　我知道桑德瑞娜在她父母心目中多麼重要，她是掌上明珠。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毛病挺多，她在我這個對造型藝術特製敏感人的心目中，只有一點是完美的，那就是當她脫下最後一件寬大的襯衫時全身裸露在我面前。我把她緊緊摟抱在懷中，一直到天明。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到了夏未秋初。繁華熱鬧的市中心，大廣場也參天大樹，已有支撐不住的一、二片葉子落到地面，不知是風吹，還是雨打的。

　　偶爾來信的日本留學生朋友也快畢業了，所有學生要到歐洲阿姆斯特丹，西班牙巴塞羅那，法國巴黎和比利時布魯塞爾觀光，主要是鑒賞現實世界中的歐洲建築。

　　桑德瑞娜租住的豪華公寓究竟租了多久，我也沒過問。這期間也有歡樂，也有摩擦甚至小小的衝突，說不清誰有理，她說她喜歡我，我是感受得到的，她的善良，她的任性，她的不知節儉，我都是知道的。她讓我感到最大的不安，是她很輕易地就和其他年輕人搭腔的自來熟。

　　最後，還是她的父母一再堅持，也許她也厭倦住在同一街區，她開始搬家，還是最疼愛她的父親開著一輛德國賓士運輸車，幫她搬家，他和往常一樣沉默寡言，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愛，從來都是用實際行動，體貼入微，尤其是在孩子遇到困難的時候。

　　我是有點愧疚的，我不會開車，她大概也不想麻煩我。她從來沒有流露出期待我向她求愛的意思，是不是她有點兒過於主動？

　　有一天晚上，她來到我的住處，一塊兒聊天，一塊兒吃飯，天已晚了，她遲遲不想離去。隔壁鄰居的嬰兒剛出生，哇哇哭喊著想吸吮母奶。

　　桑德瑞娜想留宿，我卻沒有答應。這一次，她不是任性，而是真生氣走了。

　　這期間，我去過阿姆斯特丹，也去過巴塞羅那，我懂歐洲多種語言，也懂日語和日本來的建築系畢業生還有教授們在一起，工作起來輕鬆愉快。他們當中的人也來過布魯塞爾。

　　他們走後，我有閑暇給桑德瑞娜打電話，她還在生氣，我問她是否還記得第一次和我約會時，讓巧克力店老闆轉遞的紙條和上面寫的字句，她說你不要講下去了！

　　她在電話的另一端嚶嚶地抽泣起來。

寄自比利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