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香

　　　　　　　　　　　　　　　　·楊　明·

阿香十七歲那年就到被服廠工作了。她家姐妹多，該嫁的都嫁了，只有阿香最小，也沒好好念書去工廠工作是最好的出路了。其實那工廠是村裡人自己辦的，叫做鄉鎮企業。

阿香聰明乖巧，幹什麼像什麼，很快就學會了車間里各道工序的活計。通常每次接的活兒都是在流水線上做的，有的用縫紉機，有的用手工，像釘扣子，鎖扣眼兒什麼的。

工廠里的年輕人不少，但是小夥子就那麼幾個，或者搬運或者做鉗工電工。見到阿香時總是想找她說幾句話，但其實聊天的機會不多，只有膽大的那麼二個調皮小子蹭到她身邊看見她在弄扣眼兒，就涎著臉皮壞笑著問：「用不用我們幫你扣扣？」阿香很容易就羞紅了臉。

阿香有時跟設計人員學畫服裝圖紙，偶爾也會碰到二個調皮男工問她：「有筆嗎？我們也想抄抄。」阿香裝著沒聽見，掐著鉛筆捧著圖紙躲開了。

農村的姑娘即使進了社隊工廠，還是按照地方的習俗很快找了婆家嫁人了，所以車間里也會有分喜糖隨份子的送禮。阿香的姨受託，也給阿香介紹了個對象。那人是鄰村的，每次來看阿香總是騎個自行車，他們總是周末在阿香休息那天見面，二個人也不怎麼說話，走在路上距離也有一尺多。他也沒說將來帶阿香出去，那是她所期盼的，阿香不想一輩子還生活在這個離鎮里，甚至離繁華的大城市不遠的鄉村，可是她不認識城裡的人，也沒有機會去那裡工作。眼前這個男朋友老實是老實，連她的手也不好意思拉一下，但是阿香不想就這樣嫁了人，然後就生孩子做一輩子村婦，像她母親那樣。

阿香和第一個男朋友交往沒幾個月，就不常見面了，對方並沒有覺得高攀，也自覺沒趣，也不想糾纏，二個人也拉倒了。

阿香聽說城裡的人到鎮上教美容理髮，也就動了心，她覺得在被服廠的流水線上幹下去也總還是一個賺錢不多的工人，她打算換個自己喜歡的職業出去闖闖。

花了一千元報了名，阿香開始學理髮。理髮可不是簡單地剪剪頭而已，這裡有很多巧妙細緻的地方，有一種生活美學的追求，另外還有許多技術性的東西要掌握，包括染髮、燙髮和各種風格的造型，因人而異。如果自撐門戶開發廊，還有接人待物的心理方面訓練。但是干那一行都有個悟性問題，阿香心靈手巧悟性挺高。學了一個月也就出徒了，師傅說以後有什麼具體問題還可以回爐討教，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說的是傳幫帶的責任和義務。

阿香開始租店，在鎮上好不容易租個門臉兒，地方雖說不大，但離打零工，參加施工建築的小工瓦匠農民工臨時生活區不遠，那些人總過一段時間來理一次髮，她也不多收錢，開始也就是兩塊錢。那些沒活兒等工的年輕人也有上門聊天的，有一個乾電工的，還主動幫助阿香拉個電線，裝個燈，或者裝電推子插座什麼的，阿香忙時顧不上吃飯，他會去買二個包子送來。

一來二去，兩個年輕人就好上了，電工見識多，又喜歡看電影，不像以前第一個男朋友那麼靦腆。電工電來得快，動不動就要拉著阿香的手，有時還想摟抱她，她也就半推半就，依了他。

阿香理髮理的好，價錢不貴，待人誠懇禮貌和藹，上門的年輕人自然就多起來了，有一個小學校的教員也經常來，斯斯文文的，戴個眼鏡。有時還想教阿香多識幾個字，再教一二句「狗得毛擰」二手英語逗得阿香哈哈大笑，這讓電工有些不開心，他有些妒忌，說來他的佔有慾大於對她的愛心。有時阿香也帶男朋友回家和幾個姐姐、姐夫見面，他們玩牌，贏了沒問題，要是輸了那怕是幾毛錢電工也會和一桌打牌的人爭得臉紅脖子粗。其實這電工也沒有長期合同，沒活兒時和別人一樣，用硬紙殼寫上電工待雇和別的干零活兒的人蹲在街頭，等尋工的人們來聘用。

阿香的工作量不小，但價格偏低，總的收入不算高，小學教師每次來喜歡帶一些好吃的給阿香。他告訴阿香在英語里晚安叫「狗得姨為寧，」那次恰好遇到幾天沒找到零工的電工上門找阿香，他喝著酒氣熏天，不知為什麼就和小學教員急了起來，電工嚷嚷說告訴你不要再來「狗得毛寧」，你偏要來，電工抄起日光燈甩去，小學教師眼鏡落了地，耳朵也出了血。抱著頭跑開了。

阿香很傷心，她覺得電工是個器量小沒出息的人。

有一次，開計程車的年輕人來理髮，他告訴阿香城裡蓋房子的熱潮不歇，一直蓋到城邊了，那裡是未來的商業街，有賺頭在那裡發展開發廊一定比現在生意好。她就讓司機開車去那邊轉悠，終於找到一個漆滿紅色的一處二層樓，門上貼著出租二字。阿香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那個女子說她丈夫出去做生意還沒有回來，簽合同得等二天，不過可以先交押金，打收條。租房要至少租二年，租金要的很貴。阿香這幾年干下來，積累不少經驗，她知道不少人理髮洗髮是尋求額外的服務，包括按摩頭部按摩，足部按摩還有全身按摩，洗髮也是一樣要搓揉的恰到好處。她就揣摩著找一處商人和有錢生意人也願意光顧的地方，這處出租房整個漆成紅色，若叫紅房子洗髮廊不是很好嗎？她湊齊了攢下的錢，先交了押金再等房東男人回來，簽了合同，每月房租要交齊也是個不小的數目哩！阿香盤算著生意做好，收入不會有問題的，除了她認識的女孩子可以乾洗發這一行，計程車司機也認識好幾個。司機喜歡阿香，也借錢給她幫助裝修紅房子，他本來想自己買輛車，現在開的車是轉租來開的。阿香的準備基本就序，也打了廣告，那是地方出的商報。左鄰右舍偶爾也有來理髮燙頭的，但是生意還沒做起來，突然有一天晚上，呼嘯著警笛的一輛車坐滿警察突然開到紅房子門前，包圍了四周之後，帶頭的警察堵住裡面的阿香，要逐房逐屋查看，好在沒有什麼客人，也就沒盤查出什麼事兒，警察以經營手續不全為理由，勒令暫停營業，阿香自嘆不走運。賺得滿盆滿缽的市內的一些洗髮廊已經開始收斂，追究色情行業嫌疑，不少按摩房洗髮廊，那怕是變相的服務都被清理。阿香賺不到錢，漸漸支持不住。計程車司機這時偏偏遇到車禍，住進醫院。阿香去看望他，他頭上胳膊上都打著繃帶，腿也不能走。司機的母親見到阿香一臉冰霜，一句話也不說，這個女人希望他兒子和阿香這種說不清道不白的關係就此結束。阿香早就聽說她不願意她的兒子和阿香好，這一次還說得出話的兒子在聽到他母親開始嘮叨時，就說你出去吧不要管閑事了。那女人不知怎的就突然撒起潑來罵起來。阿香感到委屈就離開了醫院。

計程車司機雖然說如何喜歡阿香，但從來沒說到要娶她為妻，大概也沒有結婚的打算更何況遇到這麼個不講理的老娘們兒。

被髮廊弄得焦頭爛額的阿香得想辦法把紅房子兌出去，她在等待轉租的機會。曾經幫阿香洗髮的一個女孩偷了一捲髮廊里的錢，阿香和來看望她的姐姐說了，她姐姐說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趁女孩不在時啟開門，果然她倆人在被褥下找到那捲錢。女孩回來知道事發，不打招呼就跑了。那女孩子很快在不遠的水果店找到了一份臨時工作，故伎重演，她把收的費也給一股腦捲走了，水果店老闆娘告訴阿香，阿香說女孩只有一個看監獄的朋友，說不定在那裡可以找到她。水果店老闆娘答應給阿香好處，於是二人搭計程車追到監獄職工宿舍，果然找到在那裡寄宿的女孩，她說錢已花光的，一時拿不出，她的男朋友擔保限期會償還的。這樣阿香和老闆娘拿了字據才又回到城裡。

老闆娘說她認識的一個外省來的理髮師想找做生意的地角，阿香說她的紅房子正好可以抵押出去。但是房東一直在外面做生意，躲著阿香不肯在轉租合同上簽字，拖了一段兒時間，阿香也不再支付房租，房東才露面說同意轉租。

擺脫了紅房子，她這樣沒有任何背景的農民後代，做這種小本兒買賣和生意只能靠自己。她不肯服輸她也輸不起。村子里的同齡人一年一年一茬茬地結婚了，生孩子了，只有她還在為自己的想法奔波，她沒有遇到白馬王子，像灰姑娘一樣變成天鵝，她在她那個圈子認識的都是打工階層。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勇敢和學到的本領，再作馮婦淌一淌城市邊的商海。

她離農村越來越遠，離城市的商業圈兒越來越近。

阿香在新建的居民小區附近住下來。從紅房子退出來以後，她又開了一家小理髮店，因為有經驗，服務周到，收入也算穩定。房東的小兒子比阿香大七、八歲一直沒結婚，每天中午都受其母委託給阿香送飯，而阿香是個不會做飯的女人，只能忙碌賺錢，可是賺的都是辛苦錢，城市裡的發展日新月異，承包挖土方蓋大樓，甚至種樹鋪草坪都一個個發了橫財，但那是需要商機，需要關係才辦得到。現在據說鋪一條高速公路一下子就可賺一千萬呢。可是剃頭理髮這生意，剪一萬個頭，也只能賺個三萬五萬，這還是想像的數目字，阿香開的又不是連鎖髮廊，她是賺了賠，賠了又賺，可是沒有發點兒小財。

阿香新的男友對她百依百順言聽計從。男方家裡在新開闢建設的小區底層把角兒買了八十平方米的二間房。阿香和他住下來，她說過道兒處似乎是客廳的地方改建裝修一下就可以當理髮店用，一間房自己住，一間房出租出去，阿香讓男友把客廳一面牆打通，此處朝南，正好做理髮店的入口處又花了點兒錢動員小區物業人員把開口的門前鋪上一層磚，鄰居就可以逍遙地走來理髮了，從十七歲在農村企業工作，已經快二十年的摸爬滾打，阿香已經不是個羞羞搭搭的弱女子了，她心閑氣定，琢磨著在市內站住腳，經營她熟悉的髮廊，樓上的老太太大概看不慣，又有些忌妒，就把掃的雞毛蒜皮揚到樓下磚地上，有時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罵咧咧，鄰里的衝突不知不覺地就發生了，夏天的早晨，小區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在活動練身骨，樓上的老太太就下來有意導釁，這一次把阿香惹火了，她來了個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當眾回罵老太太養漢偷人，羞的跌跌撞撞溜回樓上了。自那以後，樓上的門和窗總是緊閉的，後來老太太的獨生女從日本回來，料理了喪事。

轉年二月十四日，阿香有了身孕誰也不知道她和男友是否結婚，但這一次，雙方家裡人在飯店裡擺了二桌。她說她領了結婚證，但房證還是男友哥哥的名字，可是阿香二十年前離開村子東門外再也不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