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木的插花課就在肖雲教中文的教室,只是一個星期三晚上一個星期四晚上,教室是在市民中心的二樓。市民中心是幢漂亮的兩層建築,一層有事務室,兒童活動室,圖書室,一間大禮堂,二層上有料理室,裡面有廚房的十八般用具,有兩間會議室,兩間教室,主要是為這個區的市民無償提供活動場所。夜裡也出租給想在這裡教課的人,租金相當便宜。到晚上九點,一直有人值班,肖雲去值班室拿鑰匙。值班的女人有五十多歲,胖胖的臉上總是笑嘻嘻的,讓人看到她就有一種安心感,看到肖雲一邊打招呼一邊走出來,去給肖雲開教室的門,
「天變暖了,聽說福島的櫻花已經開了。」
「是嗎?」肖雲想起窗前的櫻樹,這幾天沒有顧得上看它。
女人很有經驗地告訴她,「福島的櫻花開過五天,這裡的櫻花就會開的。」
肖雲謝了女人,進教室把幾張桌子擺成半圓形,等著鈴木她們來,這已經成了習慣。
肖雲來上插花課是鈴木邀請的,不要她的學費,但要負擔材料費。按鈴木的話說,她來日本一趟,該學點日本的東西回去。肖雲知道學插花的學費很高,鈴木不要學費,她自然沒什麼說的願意學。既然不交學費,肖雲覺得應該替鈴木做點什麼。她曾經也要免了鈴木學中文的學費,鈴木堅決不肯。肖雲就早點來收拾收拾桌子,課結束后和鈴木一起打掃衛生,這倒讓她和鈴木有了更多的接觸機會。兩人打掃完衛生,會在休息室里買一罐咖啡,邊喝邊聊一會兒。她們的聊天有許多是關於中國的風俗,有時會轉到,日本的茶道,花道,鈴木從不談她的丈夫和女兒,肖雲問起,只簡單地說丈夫在銀行工作,女兒在東京上大學,學的是沒有用處的經濟學。肖雲也很少提起盛年華和女兒,因為盛年華現在的工作是和大兵分不開的,說到大兵肖雲不能避免對他的抱怨。在一個日本人面前,抱怨丈夫的老闆,不是什麼高明的舉動。和鈴木提起女兒幾次,看她並沒有興趣,肖雲也盡量抑制自己提女兒的慾望。
鈴木抱著花,豬股靜子提著一個大包走進來。靜子一米六四左右的身高,瘦削的身材,瓜子臉,丹風眼,薄薄的嘴唇,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反襯的皮膚有點黑,她是肖雲見過的最漂亮的日本姑娘。靜子現在在她父親的牙科醫院裡工作,鈴木是她媽媽的好朋友,她二十歲就跟著鈴木學插花,五年下來,她一半是學生一半是鈴木的助手。`為學生買花和花瓶的事,鈴木有時會交給她去做。
除了肖雲和靜子,鈴木還有四個學生,其中兩個姑娘是在這個城市最大的花店工作。學插花算是學為所用,兩個人好的象連體人一樣,剛見她們時肖雲總把她倆的名字弄混,索性把個子高的叫大花,低的叫小花。告訴她們這名字是中國人喜歡的名字,她倆高高興興地接受了,到後來這個班裡的人都這麼叫她們。另外兩個姑娘一個叫伊達惠美,一個叫佐藤良子。
伊達的姓讓肖雲吃了一驚,這個城市四百年前的城主,就姓伊達。日本人的姓氏中一些姓氏是家族式的,別人不會隨便用,也不存在我們中國主人把自己的姓氏賜給下人的事,我們是百家姓,日本是有七千多姓。
這個城市一些古迹都是伊達家的。私下裡問鈴木,果然是伊達家族第十五代孫。這些子孫,全是靠賣祖業度日。到今天惠美的父親,不動產還剩現在住的大院和被國家定為一級保護文物的伊達別墅在手。生活就靠別墅的參觀收入,近幾年不景氣,聽說別墅的收入不夠花銷。惠美的母親陸續賣一些首飾,惠美的父親到各處講講這個城市的歷史,那是這個城市的人人都耳熟能詳的,不過惠美的父親來講就能得到講課費。當然還不止是惠美家攤上了好祖宗。連中國有些姓孔的人來到日本,也自稱是孔夫子的後人,日本人也就有信的。
鈴木為惠美能來跟她來學插花感到驕傲,自然對惠美的身份毫不隱藏。惠美的母親本人在插花上就很有造詣,她在鈴木母親的茶會上,看到鈴木為茶會插的花后,便把女兒送到了鈴木手下。惠美每次來都是穿著和服,打扮的象是去什麼盛大聚會,她說不上漂亮,卻有另一種風采,不知是為了表示高貴,還是不善於和人交談,惠美除了鈴木,不和任何人說話。
佐藤良子和惠美同歲,二十二,在銀行工作,她的五官不如靜子漂亮,身材要豐滿的多,她最羨慕靜子那樣的身材,聽說每天在節食。
鈴木和靜子把長短不一的連翹枝,黑牙柳,幾朵開的正艷的紅色孤挺花,一隻棕色透明上下略粗的花瓶,分給每個人。肖雲一眼就看見花瓶上的價格標籤,一千五百日圓,不由地伸了下舌頭,隨著插花技術的提高,所用的花材和花器,也越來越高級。一次鈴木拿來一隻白釉變形花瓶,是她十年前花了五萬日圓買的。只有惠美從家裡帶來一隻類似的花瓶,其餘的人,都只好用代用品。鈴木在一堂課里盡量把一個人的費用控制在兩千五百圓內,這個費用已經不能再低了。鈴木在講完課後,都會把她下次課用的花器拿給大家看,家裡有的可以拿來,肖雲雖然用的代用品,對她來說每天看到餐桌上隨季節變化的花朵,感到的愉悅是來日本后從沒有過的,對她來說這確實是奢侈的享受。盛年華不以為然,指著帶有銹跡的冰箱,已經脫漆的碗櫥,諷刺道:「你不覺得不協調嗎?」
肖雲故意做出揚揚得意的樣子說:「這才有詩意呢。」這句話也突然使她醒悟,自己學插花的目的,是要為平淡的生活添點詩意,可惜盛年華感覺不到。
「你也不看看哪個中國人的老婆,會來日本學插花」
「當初,你是同意的」
當初盛年華一聽有人免費要教肖雲學插花,自然同意,他把材料費給忽略了。等肖雲告訴他材料費后,他就有點不自在,慫恿肖雲別學了。肖雲一是感謝鈴木的好意,更主要的是她喜歡這種每天有花的日子,不管盛年華說什麼,她都準備不理。其實桌上擺的花和花瓶的價錢,盛年華根本不知道,肖雲說多少,他都會相信,但肖雲在盛年華問時,無論如何說不出謊來,她寧可和他吵架,也不願意騙他。好在盛年華白天幾乎不在家,肖雲在他回來前,會把花移到冰箱上,用報紙罩著,使他眼不見心不煩。
連翹枝上,掛著金黃色的花朵,燦爛的讓人眼熱,鈴木拿起剪子噌噌,轉眼間只剩下枝頭的幾朵花。插花在日本有幾十個流派,鈴木說她開始學習插花時跟的是清泉古流派的老師,後來又分別學過桂古流,龍生派的插花,各流派間,基礎都是相同的,只是側重面不同,至於她現在教的可以算是清泉古流派。
靜子每次上課都坐在肖雲的旁邊,一邊做自己的一邊注意著肖雲,看到肖雲不知該怎麼做時,悄悄地告訴她,並不多說什麼,她的人就象她的名字和她手中的花一樣,安靜,美麗。
上完課,靜子要留下來收拾,鈴木讓她先走了,看著她走出門后,不禁對肖雲讚歎道:「真是個好姑娘,在這個時代難得。」
肖雲知道她對現在的年輕姑娘看不上,一說到她們就撇嘴:「這個時代沒有處女,不知道她們的丈夫怎麼想?」看她說話鄙夷的神情,與平日的和顏悅色截然不同,心裡為女孩子們叫屈,沒敢說出來,只是打著哈哈。今天看她表揚靜子,自己也有同感,雖說國家不同,審美觀卻是一致的。
自行車把上掛著裝有花瓶和花的大紙袋,肖雲小心翼翼騎著車往回走。遠遠地看見衚衕前停著輛救護車,還有輛警車,救護車上的紅燈不停地閃著。
肖雲的心不由地往下沉,「該不是莊子?」不會的,昨天莊子還在陽台上,埋怨今年的櫻花比去年開的遲,肖雲還開玩笑說:「遲早它總要開,您不用急。」
救護車在肖雲到之前,帶著急促的鈴聲,開走了。剩下花田和給莊子送飯的小夥子,站在衚衕口。
花田看見肖雲,臉色沉重地說:「二樓的老太太死了,是他發現的」,他指指那小夥子。小夥子似乎還在驚悸中,「我早晨送的飯,她就沒吃,中午又沒有吃,晚上的飯還在,屋裡沒亮燈,我怕有什麼事,把花田先生叫了上來,兩人一推門,門沒鎖,打開燈,莊子先生躺在廚房的地上,是吧?」小夥子語句不連貫地向花田確認。
肖雲的腦子裡只剩下莊子在二樓和她招手的樣子,小夥子和花田在說什麼,一個字也沒聽見,眼淚什麼時候流到了嘴裡,鹹鹹的,好在天黑,那兩人只顧說自己的,肖雲一句話沒說,推著車子往裡走,幾個警察迎面出來,看見肖雲,問了句:「你住這裡嗎?」
肖雲帶著哭腔:「哈依」了一聲。
一個警察聽出肖雲的哭音,接著問:「你們是朋友嗎?」
肖雲又「哈依」了一聲,算是回答了。
肖雲想著莊子的許多好處,哽哽咽咽哭著回到屋裡。打開燈,驀地發現盛年華趴在桌子上,這一驚把她的淚都驚了回去。盛年華顯然是剛哭過,眼睛紅腫,滿臉淚痕,盛年華和莊子只是認識,並沒有來往,他能如此傷心讓肖雲又驚訝又感動。這三年中,大兵是一種日本人的代表,莊子是另一種,肖雲覺得如果不是與莊子這樣的日本人接觸,她對日本人的整體會有種誤解,是莊子讓她知道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會有善良的人。在這時他們能同哭一個善良的人,使她感到他們兩人的世界突然大了許多,她坐到盛年華的身邊,輕輕地摸挲著他的手背,看著他迷茫的眼神和無可奈何的表情,心裡略有詫異,輕輕地安慰道:「誰都會有這一天的。」
盛年華反過手來,握住肖雲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臉上,一種涼涼的感覺傳過來。幾個小時跑馬般的思想爭鬥,最終發現自己束手無策的軟弱,剩下的是一片空白,空白中,他呼吸著空氣,這時的他羨慕那些自然地生和死,沒有思維的植物的幸福。當他能夠抓住女人的手時,一種莫大的安慰流過。
肖雲的身心沉浸在對莊子的懷念上,一面說給盛年華,一面是說給自己聽:「也許這樣是最好的,不麻煩任何人。」
盛年華這才注意到肖雲同他說的話,把肖雲的手從臉上放下來,不解地問:「你在說什麼?」
「我們不是在說莊子嗎?」
盛年華的心裡多少有點不自在,平和下的心緒又攪動起來。今天下午大兵把他叫到辦公室告訴他,原來簽的每月三十萬工資的合同,有不妥處,盛年華的身份是博士后,按日本博士后的年收入是三百萬,你每月三十萬的工資,只能拿十個月,剩下的錢大兵要收回。錢是大兵收回,合同卻是和日本振興科技協會簽的,不能改。至於大兵的錢是給研究所還是他自己拿,當然不是盛年華能管的事,在外國學生的面前,大兵就是日本國家利益的代表,你只有說「是」的份。
走出大兵的辦公室,盛年華的眼淚終於禁不住流下來,說不盡的屈辱和悲哀交織在他的心頭,他懵懵動動地往家走,路上每一個日本人都引起他的憤怒,印入眼帘的一切都讓他厭惡,回到家,伏在桌上,模模糊糊地聽見隔壁的動靜,下意識感到莊子死了。
肖雲看到盛年華沒有反應,知道他的眼淚並不是為了莊子,一定是又有了什麼不順心的事,不過在今天,再大的不順心都大不過莊子的死。肖雲的悲哀又積聚起涌了上來,這一次在為莊子死的悲哀中混雜著對自己生的惆悵。
無論肖雲是什麼心情,都是要為盛年華準備晚飯的,三年下來這成了肖雲的天職。記得剛來日本時,聽說日本男人在家裡連茶都不會沏,肖雲還怒日本女人的不爭,現在自己到能理解她們了。當家裡的經濟來源靠著男人時,女人所能分擔的就是做家務,即使男人不說什麼,也不可能讓男人回來再做家務。
肖雲沒有問盛年華回來如此早的原因,她默默地做著飯。這讓盛年華感到自己為這個女人受這麼多委屈,卻不被女人放在心裡。不管怎麼說,盛年華覺得自己忍聲吞氣在日本的大半理由是為了肖雲,肖雲應該和他一起承擔其中的痛苦,所謂的「同甘共苦」吧。他也因此把他在研究室的所有不如意說給肖雲聽,一方面是他需要向人傾訴;另一方面是他想告訴肖雲他是多麼不容易。這后一種想法,使他不能包容任何事,更不要說今天的事不同以往。為了發泄他心中的怨氣,也為了引起肖雲的注意,他惡狠狠地說:「死了才好,都死光。」
肖雲的心裡一沉,他們結婚這麼多年,對盛年華不能說不了解,盛年華有點小氣,自己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他有點小心眼,雖然讓她頭疼,卻盡量為他開脫。有關與她的,統統歸於他對自己的愛,有關朋友的小心眼,歸於他不甘落後的上進心。這幾年在日本,盛年華沒有任何朋友來往,盛年華的生活圈子固定在教授和肖雲之間,又碰到了這麼一位教授。盛年華把從教授那裡感到的所有不如意,加上他自己的想象,全部拋給了肖雲。在前兩年肖雲還同情他,替他想辦法解脫,跟著他神經緊張,到後來這成了每天的茶飯。肖雲開始冷眼看盛年華,常說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這時很難再把他的言行歸結與對自己的愛。當她知道盛年華不是為莊子而傷心時,就料到又是和教授有了矛盾,她故意不去問,想吃完飯以後再說。實在地說肚子空空,心懷哀傷的她,也沒有精力聽盛年華的怨言。及至聽到盛年華惡毒的「死光才好」的話,她對盛年華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厭惡。這種厭惡緊緊纏繞著她,令她喘不過氣來,她把洗菜的龍頭水,放的大大的,任眼淚和著流水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