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異鄉的一盞燈 1

作者:暗夜行路  於 2010-10-12 15:37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1評論

三月的天,仍然黑的早,肖雲六點鐘從打工的小餐館出來時,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她用腳提起自行車燈的開關,車子立刻吱吱地響起了摩擦聲,車燈射出昏黃的光。

兩個穿著高底鞋的女孩子從她身邊走過,厚重的鞋底撞擊著步道,肖雲真怕她們一不留意會摔到自己身上,不由地向邊上靠了靠,女孩子踢踢踏踏地走進了餐館旁邊的咖啡店,咖啡店的媽媽桑的「一拉霞一嘛森」飄進肖雲的耳朵里,肖雲自己也在店裡用這句話迎接客人,她曾把它翻譯成中文的「歡迎光臨」,喊幾嗓子,到底缺少日語中的柔情,特別是咖啡店媽媽的那份甜美,肖雲每次路過咖啡店聽到媽媽的聲音,都會想象媽媽穿著和服,拖著木屐,儀態萬千的姿態。

騎上車子,肖雲拐進了有菜鋪那條馬路。說是鋪,實際就是用防雨布搭的小棚子,棚里棚外擺滿了蔬菜,有的按捆,有的按個,每種菜都標著價格,比起商場的菜便宜的多。肖雲三年來一直在這裡買菜,站在棚子口的小老闆娘,見了肖雲笑嘻嘻地打招呼「晚上好」。 

肖雲已經注意到小老闆娘從來沒對客人說過「一拉霞一嘛森」,她思襯著,恐怕是這麼寒酸的棚子,用「光臨」太虛張聲勢的緣故。

小老闆娘的裝束和她的棚子是一體的,肥肥的褲子,一件深色圍裙,圍裙外套著件大棉襖,手上戴著雙露出五指的手套,讓肖雲驚訝的是沒看見小老闆娘化過妝,在日本看慣了濃妝艷抹的婦人,肖雲每次看到小老闆娘都會有異樣的感覺,仔細想來,原來是她臉頰泛著紅色,嘴唇卻是烏黑。

「正是吃太刀魚的季節啊」站在肖雲旁邊的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一邊撿菜一邊對她說,肖雲對日本的魚沒有了解,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哈倚」了一聲,小老闆娘趕忙接茬說:「真是呀,太刀魚現在脂肪剛上去,吃刺身最好的」

肖雲急著回家,拎著五根一袋的胡羅卜和小老闆娘結帳。去推自行車時,還聽見老太太在問「好象不是日本人」。

小老闆娘回答:「中國人」。

「真漂亮啊!」

「是漂亮」

肖雲的家是在一條窄窄的碎石子小衚衕的盡頭,那棟兩層建築的木板樓房,住著四戶人家,肖雲是其中的一戶。單從銹跡斑斑的鐵制樓梯,就能知道房子已經有年頭了。房子的前面有一條三米寬的空地,一棵粗壯的櫻花樹矗立在其中,住在一樓的花田曾向盛年華抱怨過:他的屋子被這棵樹擋得見不了陽光,老姑娘說什麼也不肯砍樹。

花田說的老姑娘是這棟房子的東家,聽說是位七十歲的老姑娘,肖雲沒有見過,他們的租金是每個月從銀行匯給老姑娘的。

「什麼姑娘,年輕時她做美國人的婊子」花田伸出他的小指頭,吸著鼻子比畫著。深怕盛年華不能明白他的日語,他對老姑娘不砍樹,惱火極了。

花田五十多歲,自己說在這住了二十年,每天夜裡穿上制服,提著信號棒,騎著輛自行車去給施工的地方值勤。

住在這種房子里的人該是社會最底層的人,肖雲常這樣想。不過她沒有把自己家和李秋菊家歸入社會底層。李秋菊住在花田的隔壁,肖雲的隔壁住著叫莊子的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老太太有一兒子在本市,一個月來一次。肖雲見過她的兒子幾面,也有六十多歲的樣子,莊子的腿腳不太靈便了,很少下樓,不是在屋裡看電視,就是坐在陽台上。肖雲的女兒在時,她常領女兒去莊子家玩兒,女兒兩年前回國上學后,肖雲也忙起來,很少去了。如果她回家時,莊子坐在陽台上,她們會說幾句話。

肖雲在衚衕里就聽見樓前的摩托聲,這是給莊子送飯的摩托。一天兩次,都是這輛摩托。

肖雲走進院時,正好送飯的小夥子推著摩托出院,兩人不由地同時說了句:「對不起」。肖雲發現送飯的又換了。

院里的櫻花樹開始透出綠意,電視上說在日本島最南面的鹿兒島,櫻花樹已是含苞待放。日本人對櫻花的熱情曾使肖雲目瞪口呆,電視台新聞中有專設的櫻花線,從第一朵櫻花綻開,到最後一朵的消落,延綿四個月,每天你都能聽到櫻花的消息,櫻花的花期彷彿不是四天而是四個月肖雲那時還在笑電視台的無聊,今年卻突然也在盼望著花開,連她自己都莫名其妙。「也許是我的花季要完了」,這種想法使她心裡湧起一種欠缺感,是那種空靈的欠缺,猶如她踩在這破舊的樓梯上發出的鐺鐺聲,振落下一層層年代的銹片,積存在她的心裡。

   打開門,習慣性地去拉燈時,想起燈管已經壞了一個星期了,本來是撿來的破燈,當時便擔心亮不了幾天,卻昏昏暗暗地為他們照了三年,在準備再用它三個月時,它自己提前告終了。廚房沒燈不行,丈夫盛年華把卧室的檯燈移過來:

   「這屋只睡覺,不用燈也行」

    肖雲知道他不願意花錢買燈,按說再過三個月他們有可能搬家,花幾千日元買個燈,如果以後不用,是有點可惜。但這話讓盛年華一說,肖雲有說不出的反感。三年前他們搬進來時,只有兩個舊燈安在廚房和起居室,卧室就只有一盞小檯燈,盛年華便說了同一句話。那時盛年華拿著高額獎學金,肖雲把女兒送進了保育所,在外面打點工,生活是沒有一點問題,不過肖雲剛來,還不適應日本的高物價,買東西時,總是把日元換算成人民幣,再看東西的價格,這時她覺得日本商人就象是強盜,只是不能扎住嘴,其它生活用品一切從簡,除了從朋友那裡接收的,他們盡量不去買。要說在日本一年有四次扔各種大垃圾,垃圾中家庭用品應有盡有,有許多能用,不光外國人,連日本的窮人也在夜裡打著電筒去撿垃圾,盛年華在這一點上卻有自己的理論

   「在日本撿破爛的人,那是什麼檔次的?」

    肖雲如果說,中國人在這裡撿垃圾的更多,往小的方面說這是再利用,往大的方面說這是保護環境。

   「那是自費生,讓研究室的老師或學生看到了,我沒臉面去研究室」。

肖雲的家離學校很近,保不準會被看見,人家也許什麼也沒想,可盛年華會怎麼樣?肖雲無法設想。

    在盛年華的性格中存有兩面性,一面是脆性,一碰便碎;另一面是韌性,百折不撓。如此相異的兩面融於一人,對他個人來說是從其天性,並無相悖;對肖雲來說,卻要時時顧及不要觸其弱處。他不願意做的事肖雲不能勉強,勉強也勉強不來。

   肖雲也不要去撿,盛年華研究室的人除了教授都來過,認識肖雲,肖雲星期日沒事去研究室玩計算機時,跟教授碰過面,教授知道肖雲是和盛年華一個專業畢業的研究生,幾次要她去研究室工作,肖雲都拒絕了。

肖雲來日本之前,曾經想過在日本拿個學位,如果能工作更好。來了后卻把上學的事放棄了,這恐怕與她總聽盛年華和同研究室的中國人議論教授有關係。

盛年華的教授大兵是他們行業有名的暴君教授,甚至可以說帶有變態。他把老婆孩子留在娘家,自己一個人在東北部一個大學任教幾十年,每天工作至夜裡十點。他是教授,他不走,副教授,助手,學生都不敢走。在日本教授就是自己的君,副教授想升教授,助手想升講師,學生想得學位,想找工作,這都得有教授的推薦信,教授如果對你有看法,那你以後就不用想再竟升了。日本的大學生都學精了,他們在進研究室前就詳細調查了教授的脾性,於是大兵的研究室已經連續幾年沒有一個日本學生來了,後來連韓國學生也紛紛中途退學,能堅持下來的,只有中國學生,起碼在大兵這裡有獎學金。錢軟化了屈辱,或者說屈辱能換來錢,換來學位,中國人就能忍受。肖雲並不反對盛年華去忍受,她自己卻不能忍受,當她認識的最後一位韓國學生退學后,她就不能再聽丈夫回來訴說大兵的事,當盛年華有意讓她去時,她的話就顯得特別尖刻:

   「有你一人在他手下做奴隸,我們已經夠了」莫名奇妙的火會在一瞬間爆發出來,不是對大兵,而是對忍氣吞聲的中國學生「有本事走呀,不走就別有怨言」

    盛年華不知道肖云為什麽如此刻薄,訕訕地說:「不是為了拿學位嗎?」

    說到底是虛榮心,肖雲有時鬧不懂丈夫能受那麽多屈辱,卻覺得撿垃圾掉架子,她突然有點明白那句『小知識分子的酸臭味』的意思了,這句話還是在小學時聽來的,當時百思不得其解,現在竟然會冒出來,讓她不禁啞然失笑。

   「咣鐺」一聲,肖雲碰倒了垃圾桶,一股酸臭氣撲鼻而來,今天早晨忘記把垃圾提出去了,這垃圾還得在家裡放兩天等下一個垃圾收集日,肖雲心裡有些不痛快,盛年華來日本后,平日回來的晚,家務事是肖雲干,時間久了,習慣成了自然,盛年華連換襪子也要叫肖云:「幫我拿雙襪子來。」活脫一個日本的工薪職員。

   「哈,我看你越來越象日本男人」肖雲氣不打一處來。

   「你也該學學日本女人。」盛年華笑嘻嘻地回她一句。

    肖雲哼一聲,心想『我是該學學日本女人,每天把男人送走後,花一小時打掃房子,便萬事大吉,開車出去喝茶會友,她們樂得很,可惜你還做不了日本男人,不要說買車,連燈都沒有,自從她不得不把那盞燈從廚房移到卧室,再從卧室移到廚房后,她的心情便和這兩間屋子一樣灰暗,當時盛年華提出還有三個月不用買燈時,肖雲並沒有覺得怎麽樣,可在黑暗中她開始沉思,開始重新審視他們的未來。

    肖雲和盛年華大學就是同班同學,不過那時他們只是同學,盛年華畢業后考上了上海某學院的研究生,肖雲先分到一個偏僻的礦山,為跳出來,她拚命複習,兩年後也考取了和盛年華一個導師的研究生,盛年華自然而然在其中起著師兄和保護人的作用,盛年華是肖雲近距離接觸的第一個男人,小夥子高高大大,白白凈凈,正應了肖雲朦朧中的書生像,盛年華畢業后即留校,肖雲因和他結婚,也留下來。

    有一次盛年華開玩笑說「你要不是跟我結婚,你留不下來」

  「是啊,我要不是跟你結婚,早在美國了」

肖雲是說李明的事,李明是肖雲的追求者之一,當時為什麽沒有選擇李明?肖雲常心裡問自己。

認識李明是在大學畢業前半年,肖雲去男生宿舍收團費,李明就坐在盛年華的鋪上,他是盛年華高中的同學,考入了這個大學的計算機系,肖雲在那個宿舍幾分鐘,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第二天盛年華用了一種妙的口氣對肖雲說:有人想見見她。

見面是在校外的小飯館,肖雲還記得她那天老想笑,這種事她也經歷過兩三次了,她覺得彷彿是在過家家玩兒,都說「少女懷春」,自己二十二歲,少女都過了,覺得戀愛的事還不可能,後來肖雲把這歸於學校那時禁止戀愛,處罰過戀愛的學生,自己患上了戀愛恐懼症,當盛年華他們邀她時,她把自己的好友也拽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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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 個評論)

回復 葉慧秀 2013-1-2 14:45
寫得非常好!每個字不漏的讀下來了。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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