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我可把話放在這裡,你敢動我們家人一手指頭,我就死在你面前。」
潤芝說完站起身就走,栓子並不攔她,而是把臉轉向我們的方向問道:「誰在那裡?」
潤蘭剛回答了一聲,立刻響起了潤芝爸爸雷霆般的叫罵聲:「潤芝你這個該死的,你又學到哪裡去了,還不趕快給我回來。」
我和潤蘭跳下窗檯,潤芝正走出門,這次從見到潤芝第一眼,總覺得她哪裡不對。
她穿著一件細碎的紅花短袖布褂,手裡拿著鞋底,一臉怒氣走了出來,潤蘭怯怯地叫了聲「姐」。
潤芝像是沒有看見我們徑直走回了家,潤蘭和我各自拎著一個香瓜跟在後面。我一時很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去潤蘭家,大姨媽對潤蘭媽的厭惡使我盡量不去潤蘭家,要是在屋裡玩,不是在大姨媽家就是在栓子家。
栓子每次聽到我們來都很高興,指揮著潤蘭不是炒瓜子就是炒豆子,最不濟也會炒點玉米粒吃,炒好了給潤蘭的爹端去一點兒。栓子會停下手裡的活計,坐到炕上去,他叫潤蘭站到炕邊,用手比劃潤蘭高出炕沿的高度。那絕對是栓子的一大樂趣,在我去的那一個月間,栓子給潤蘭量了四、五次,只給我量過一次,這讓我多少有點嫉妒潤蘭。
在栓子情緒好的時候,會開講一段《三國演義》,如果我對他唱的京劇不在行的話,那他講的三國我是看過小說的,栓子的記憶讓我佩服的五體投地,我在聽他說書時,完全像是在聽一個新故事。潤蘭更是每次見到栓子,纏著講故事。
潤蘭在炕上聽故事時,總會粘在栓子的身上,她一會爬在栓子盤著的腿上,一會兒又會靠在栓子的背上,她讓栓子端著一盤葵花子,自己不停地往嘴裡瓜子,瓜子皮源源不斷地從她的嘴裡吐出來,瓜子仁在嘴裡聚集著,到不能再多為止,潤蘭才會吐出來,用眼睛檢查一下是否有壞瓜子仁,然後,把瓜子仁都放到栓子的嘴裡。
我和潤蘭正磨磨蹭蹭走著,栓子倚在門框笑嘻嘻地喊著我:「玲玲,你和我一起去賣草帽嗎?」
我如遇大赦忙不迭地說:「去,去,去」
栓子又故意提高了聲音問:「潤蘭,你去嗎?」
潤蘭站著不動了,也不回答,我正在奇怪,只聽潤蘭的爹又罵起來,「潤蘭,你這個死丫頭,平時你比麻雀都能喳喳,現在倒像是割了你得舌頭,你栓子哥不是讓你同他上街嗎?」
潤蘭爹所有的能量似乎都用在了說話上,他的聲音把我們的鼓膜都震動了。
潤蘭對我做了一個鬼臉,她一顛一蹦地跑到她爹的窗下爬到窗台上把她的香瓜地給了她爹。
當我們和栓子一起背著草帽走過窗下時,潤蘭爹正在香甜地吃著香瓜,他拖著半個身子趴在窗台上,把下面的窗子支起來,我看見他蓬亂的頭髮,一臉沾著瓜水的鬍鬚,露出他兩排殘缺不全的牙齒,我只看他一眼就立刻把眼移開了,我有點害怕。看見我們走過來,用了和剛才截然不同的語調說:「栓子啊,你回來時給叔帶兩包黃金葉吧。」
栓子沒有理他,加快了腳步,潤蘭向她爹招招手算是回答。
所謂的街,就是那條鋪著石子的路。路很長,在我的記憶里,從沒有見到它的頭,路的兩邊,最大的門面是公社的大門,公社的右手是一家小餐館,左手是新華書店,它的對面是合在一起的中小學校,一個供銷社,一家糧店,這樣的規模在農民心裡已經是應有盡有了,十里八鄉的農民有點錢都來這裡消費,這條街總是那麼熱鬧,讓我驚訝的是,這裡沒有人不認識栓子,栓子一路上揚著笑臉,碰上幾個不正色的年輕人,打趣他說
「呦,瞎栓子又帶新徒弟了,可惜你看不見,還是個細皮嫩肉的。」
「看不見,瞎栓子可以摸呀!」
周圍有的是看熱鬧的,人們一起鬨笑起來。我隱隱地覺出話中牽扯著我,但這陣勢還是第一次見,不由地躲到了潤蘭的身後,栓子一點也不惱笑嘻嘻地說:
「人家城市的娃!閉上你們那張狗嘴。」
年輕人們意猶未盡,他們枯燥的生活里,難得碰到這樣讓他們開心的事,他們不會輕易放過這塊笑料。
「別小看瞎栓子,人家可是右手摟個大的,左手摟個小的。」
「說不定---唉呦」
後面的人話還沒有說出來,潤蘭已經抓了一把沙子扔了過去,接著是第二把,一邊扔一邊罵著:
「你們這些隔胞,槍崩的,斷子絕孫。」
潤蘭學著罵街女人的樣子雙手插著腰,完全不像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看著那幾個年輕人往四下散去,我對潤蘭可以說是佩服的五體投地。
我們坐在供銷社門前的台階上,栓子抱著他的草帽,街上做買賣的除了我們,還有一位是在公社門前補鞋的,聽說補鞋的是公社特別許可的,街上到處是乘涼的,下棋的,聚在一起聽說書的,那些進出供銷社的人,有一些是從很遠的村子來的,他們看見栓子,就像遇見他們的鄉親一般,大呼小叫地喊起來:
「瞎栓子,你做啥呢?」
栓子並不問對方的名字,卻像老朋友一樣回答說:
「賣幾個草帽,你買啥呀?」
這時潤蘭啪地拍了我的手一下,我只當她是無聊在玩。
那個農民很高興有人和他說說話,揭開他手裡提的籃子上的毛巾,露出幾十個雞蛋:
「這不,攢了一些雞蛋,來換點鹽。」
「這大熱天的,別熱著了,換一個草帽吧!」
「你要幾個雞蛋」
「三個」
「裡面只要兩個雞蛋。」
栓子壓低了聲音說:
「那叫什麼草帽,稀鬆榻啦,用一年你就得丟。我的,你放放心心用它兩年不會壞,壞了,我去你們村時,你拿著東西找我。」
農民還是不放心,到底進供銷社裡,去考察了一遍供銷社的草帽。再回來多出了一個雞蛋,買了栓子的草帽。
那人走了,我問栓子:
「他是誰呀?」
栓子搖搖頭。
那一天,栓子賣了十頂草帽,給潤蘭的爹買了兩盒煙,還給潤蘭和我買了一個蜜酥,我們小心翼翼地平均分開那個蜜酥,蜜酥的香甜,至今讓我回味無窮。
大表姐在來年的臘月和小李叔叔結了婚,聽說潤芝也訂婚了,對象是五十裡外一個屠夫,家境比一般的農民家好一些,先給潤芝父母拿來了一千塊錢,做聘禮,潤芝的媽媽說了,什麼時候再拿來一千塊錢,就可以結婚,剩下的一千塊錢,結婚以後慢慢地給也行。
訂婚的第二年,屠夫湊夠另一千塊錢,在那年的臘月結婚,大表姐回去參加了他們的結婚典禮,我是要跟著大表姐回去的,無奈夏天要考重點高中,被母親禁止出門。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非常悲哀,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栓子,我隱隱地意識到栓子是愛潤芝的,不知道他在黑暗中怎樣忍受的了。
大表姐帶回來讓人吃驚的消息,栓子鬧了婚禮。
本來潤芝媽有意安排了潤芝的婚禮和鄰村人的婚禮在同一天,栓子在的鼓匠班要去鄰村慶賀,大清早,栓子趕著去鄰村新郎家,要一路吹著和新郎一起去迎接新娘,路程近的走著去,遠了就要套馬車,栓子走的時候,來迎潤芝的馬車還沒有到,這是潤芝媽算準了的,這一帶農村的婚禮不外乎,迎親/拜堂/入席直到晚上/入洞房。誰也不知道栓子那一天是如何知道潤芝結婚的消息的,又是如何走了那麼遠的路來得,他滿身泥土,一臉傷痕在傍晚出現在屠夫家的宴席上,像一隻飢餓的困在籠子里的野獸,他嘴裡喊著:「潤芝,你不能離開我。你是我的女人。」完全失去了理智。
等潤芝媽聽到吵鬧聲出來時,栓子已經在說著更加不堪的話,說潤芝是和他睡過的,你們不能要這樣的女人。如果當時潤芝的娘家人在場,決不會讓他說出口,可在場的都是屠夫的親戚,自然要聽他說什麼。
潤芝媽上去給了栓子一個大嘴巴:
「你想和潤芝結婚,就這樣糟踐她,你眼睛瞎了,心也瞎了嗎?」
「你個老畜生,你不就是要賣女兒嗎?我給你的錢加起來比三千要多得多,不夠的話,我以後得的錢都給你,你看這是我今天得的。」他從口袋裡掏處了一元一疊的二十元錢,朝潤芝媽遞過去,被潤芝媽揮手打翻,錢散了一地,一桌人顧不上聽他們的吵架,都去撿錢。還是大姨父出來,才制止了這個混亂的場面,叫了兩個小夥子把栓子摁倒在一輛牛車上,拉回了村子。栓子在大表姐回來時,還病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