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老頭是和我一起進單位的同事. 同時被招進去的還有五個人(我後來都給他們派了綽號, 那是后話, 先略過), 再加上原單位提拔的一個, 我們這組新人一共是八個. 之所以給每個人派個綽號是因為我奉老公之命, 每天回家必須向他彙報當天組裡的動態. 在老公眼裡我是一個從小嬌生慣養完全不通世務的書獃子, 只要有人的地方我就一定受欺負, 所以總需要他耳提面命, 必要時他還要拿出藍領的威風, 去質問那個欺負我的人(因為我乾的是白領的工作).
中國老頭這個稱呼一經發明, 居然越叫越順口. 組裡的其他同事無緣知道, 知道了也不會想到這麼淺白的稱呼下深埋著更多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儘管老頭堅決不泄露他的年齡, 沒有人會懷疑他五十齣頭了.
老頭說一口破英文, 這是相對別的打娘胎里就說英文的同事們. 沒多久大家都了解了老頭的英文, 因為沒有隔斷的格子間根本擋不住他打電話的聲音. 常常是老頭打電話, 打著打著, 別的格子間里傳出抑制不住的笑聲. 老頭的英文其實不錯, 比我那時現學現賣的強多了, 只是口音重, 音量大. 老頭工作認真, 顧客占不著便宜就投訴他不會英文. 那個投訴當然是無稽之談. 老頭很氣憤, 卻又無可奈何, 只有更拚命地工作.
剛到一個新的環境, 每個人都存了一份小心. 工作一, 兩個月後我們整組人被送去培訓. 按例大家又叫苦連天, 抱怨內容太難, 進度太快, 食宿條件不好, 等等. 其實每個人都興高采烈, 夜夜笙歌. 我就是那時學會了點老外的菜. 但不管是白天課間休息時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發牢騷, 還是晚上一起呼朋引伴去下館子, 一律不見老頭的身影. 每天早上我們不管多早去教室, 老頭一定已經在那裡看書. 午飯時間他也用來看書, 下午的課結束后他還留下來看書, 晚上更是鎖門不出. 老頭一定曾經是最聽話的孩子, 時刻記住要拿第一. 偏偏班上有幾個考試殺手, 其中一個是和他同組的我. 單位的祝賀信最後落到我頭上, 老頭對我倒不生氣, 一如既往地追著我練習普通話.
培訓回來后我們就對老頭的早到晚退習以為常了. 漸漸有傳聞說老頭和經理關係緊張, 後來就不是傳聞, 而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了. 經理經常把老頭召到他的辦公室去, 老頭從經理辦公室出來, 也不回自己的格子間, 直接就去工會辦公室. 工會主席就進了經理辦公室, 沒有一, 兩個小時他老人家是不會出來的. 他們那三, 四個人隔三差五就在我們面前上演走馬燈秀. 經理是個有事業心的人, 並且據說我們這批新人是極佳的原材料, 經理正想好好調教了我們, 好幫他一起大展宏圖, 誰知老頭一個人就佔了他幾乎一半的時間和精力.
工會主席久負盛名, 資深的員工形容他, 就說他對待經理們就象嚼口香糖似的. 後來發展到總是三個工會成員, 主席和他的左膀右臂, 同時進經理辦公室, 關門長談, 有時會談掉整個上午或下午. 老頭來得越來越早, 走得越來越晚, 有時在晚上九點打電話叫外賣. 這樣熬了一年半, 老頭先崩潰了, 提了辭呈. 畢竟是一個組的, 大家出錢請他吃了分手餐. 結果辭呈被工會攔下, 老頭終於又留下了. 又過了半年, 老頭換到了別組, 開始了他職業生涯的另一個新階段.
因為舊經理的緣故, 他對我們組的人有時候理有時候不理. 但是單位里除了我們這組以外的所有人, 每個人都能享受到老頭熱情洋溢, 掏心掏肺的友誼. 和工會主席就更不用說了, 那是稱兄道弟的鐵. 我對誰都愛搭不理, 對老頭也沒有什麼同胞之情. 倒是老頭時不時給我一個小禮物.
老頭牢牢記得自己是一個中國人, 上海開世博會, 他帶了太太去捧場, 三天來回. 我實在忍不住多了一次嘴, 問他難道不心疼機票的錢. 愛屋及烏, 老頭對我始終存了一份親近之心. 他的中文閱讀非常有限, 我估計他小學, 初中就移民了. 儘管我在家裡叫他中國老頭, 在單位里, 我只是把他當成一個普通同事而已.
每次聽到老頭在他的格子間里大呼小叫地打電話, 我也不聽內容, 只要聽老頭的語調就可以猜個大概. 老頭越說越快, 越說越義正詞嚴, 連串的You know, 然後嘎然而止, 那是被對方掛斷了; 老頭邊說邊笑, 那種得意洋洋小姑娘般清脆嫵媚的短笑, 那是他暫時贏了, 很快又會過渡到義正詞嚴上去, 最後又是嘎然而止. 每次我不禁在心裡暗暗嘆氣, 雖然我給他起了這個綽號, 可是他實在不再象是一個中國老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