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生江湖
(1)
在紐約唐人街以北有一條不算太長,路面狹窄的小街,街兩邊的房子至少有五十年以上歷史,有一幢六層高的老樓,外表看上去很殘舊,樓裡面的設施也殘破不堪。整棟樓原來應該是一個工廠車間,被改造成廉價旅館,房價十塊錢一天。
所謂的房間就是在寬大的廠房裡用木板分隔成每個面積大約有三四平方米的小格子間,裡面放一張床墊和一個床頭櫃,餘下的空間只夠擺幾雙鞋。小格子間的牆體高度估摸只有兩米左右。每個格子間倒還都有房門,可以上鎖,但是沒房頂,或者說是不完整的房頂。所謂的房頂是一張漁網狀的鐵絲網,露空見光,格子間里沒有燈也沒有電源插座,照明靠的是懸掛在高處的幾支日光燈,透過鐵絲網可以看到吊在廠房頂部的一排排粗細不等的管道。格子間里半明半暗,頭上的日光燈晝夜不息,說是旅館,其實更像囚籠。
牆壁完全不隔音,隔壁的動靜能聽得一清二楚,連旁邊的人咳嗽一聲吐口痰都像緊貼在耳邊一樣清晰。狹窄的過道蜿蜒曲折,有如迷宮,如果在過道里登高一望就可以看的非常清楚,在密集的格子間頂上平整地釘著連成一大片的鐵絲網。落在網裡的人如同迷宮中尋找乳酪的老鼠一樣,蜷縮在不同的角落裡。
公用洗漱間是一大間連排隔斷,立式淋浴,類似國內機關工廠的公共浴池。公用衛生間的手紙箱用粗大的鐵鏈子鎖著。樓下一層有一塊公共活動空間,擺著三四張桌子,供住客們喝酒打牌,靠牆有一張鐵椅子,椅子上放著一台十四寸電視,不知道是顯示屏上的灰塵太厚還是顯像管太老,總之已分辨不出它是黑白還是帶色的。
住在這裡的人基本上都是社會最底層的一部分,更有幾個老住客整天抱著酒瓶子在街頭遊盪,以乞討為生。這裡的住客以白人居多,黑人佔少數,華人面孔更少見。其實黑白黃又有什麼分別呢,這裡的人生都只有一種灰色。
在這樣狹小而開放,近乎透明的生存空間里,除了維持最基本的生命活動以外,實在是沒有什麼人格尊重與社會文明可言。這裡也是紐約這支萬花筒的一個組成部分,只是大多人都忽略了它的存在,不注意它而已。遊客到紐約來必定要看一看自由女神像,沒人會留意它底座下的泥土。
已是下午三點,志偉還抱膝坐在床鋪上,默然望著頭頂上一組粗大的管道發獃。昨晚在警察局裡蹲了一夜,除了早餐領到一份三文治和一小紙盒牛奶,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中午被放出來,回到籠子里就一直這麼坐著出神。
回想起過去的一年,他的生活簡直是一場掙不脫的噩夢,昨天中午,在警察衝進雜貨店的那一刻,他的確是相當地驚恐,腦子裡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他們是來抓我的!
來抓他的原因可能有兩種,一種是他入境時使用的假身分被美國警方發現了,另一種是中國警方察覺到他潛逃出國,通知美國警方抓他歸案。
不管是哪一種情況,他的前景都不美妙。
渾身上下全副武裝的紐約警察給他和雜貨店店主都戴上手銬,那警察在銬他的時候還問了一句「OK?」,像是關心他戴著手銬舒不舒服,然後把他推進警車。
隨後警察開始在店裡店外還有後面的倉庫里進行全面搜查,有幾箱還沒開封,產自中國湖南瀏陽的鞭炮被搬到店門外,和店門口貨攤上擺著的幾掛鞭炮放在一起,此時志偉還不知道紐約市內禁賣鞭炮。
被推進警車的那一刻,志偉說不出的沮喪,原以為到了美國終於可以擺脫深圳警方的監控和黑道的追逼,不成想,一轉眼又戴上紐約警方的手銬,真是背運到家了,怎麼想也不明白,為什麼霉運總糾纏著他不放。
坐在警察局的監房裡,心裡灰暗至極,他很清楚如果被送回國他將面對怎樣的局面,棄保潛逃的罪過不輕,別想指望警方會對他手下留情。其實落在警方手裡和落在黑道手裡也沒多大分別。
被遣送回去,幫他辦出國手續的陳萍也必定會有大麻煩,一想到陳萍,志偉不禁心生愧疚。陳萍不計後果,冒著風險,幫他逃出絕境,絕不能再牽連陳萍。他打定主意,如果警方逼問他冒用身份的事就說自己花錢在街上買的,死也不能說實話。
上午十一點左右,一個白人警察打開牢房鐵柵,把志偉叫出來,翻開手裡的文件夾板看了一眼,「Ha,Firework,what a big deal。」
站在警察局大門口,志偉還在游移不定,不知該往哪裡去。剛才那警察對他說「You
can go now。」他還在發愣,沒聽懂,即使聽懂了他也不敢相信就這麼輕易地放他走。那警察見他發愣,指著大門,又重複了一遍,「Go,you are free,go home。」
Go home,這句話他聽懂了。回家?哪裡是家?在深圳他曾有過一個溫馨的家,有全身心愛他的舒敏,可是他已經回不去了。
一年前當他走出公安分局的拘留所時,看到前來為他辦理保釋手續的舒敏,那一刻他忍不住落下淚來,才短短的兩個月,舒敏看上去像是老了十歲,面色憔悴,失去了光澤,眼角的魚尾紋也顯現出來,志偉的心擰著痛。他明白這段日子舒敏心中的痛苦肯定不亞於自己,甚至更深。她承受這麼多痛苦,全都是受了自己的拖累,想到這些,他覺得實在對不住舒敏。在他蒙冤落難時,舒敏想盡辦法,托關係,找門路,四處求人,竭力營救,始終不離不棄,可謂患難見真情,這份感情更讓他銘心刻骨。
最令他心有不甘的是,到現在他還沒弄清楚是誰在陷害他,這件事的起因還得從吳江身上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