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蒙蒙那天直到深夜還沒睡著。
丹尼教授那句;你是個甜蜜的人兒。一直在她耳邊徊響,揮之不去。
水槽里堆滿了用過的碗盤,蒙蒙平時都會把家裡料理乾淨再休息。丹尼教授一走,不知怎的人一下子軟下去,一點也不想動,明天再說吧。累了一整天,她只想早點躺上床去。
躺在床上卻無論如何睡不著,翻來複去的胡思亂想。廚房裡的水龍頭還是在滴水,輕微而遙遠。但懶得爬起身來去擰緊龍頭。
她狠狠地責備自己心猿意馬,差一點就一步跨了出去,如果丹尼教授主動點,她會不會與他上床?你現在盡可以否認,但當時確實是神迷意亂,任何事情發生都是有可能的。蒙蒙自問並不是個亂來的女人,怎麼會在那一刻起了那種匪夷所思的衝動?
是寂寞嗎?也不完全,功課那麼緊,時間都不夠用。難道是性的吸引?我蒙蒙還沒無聊到這個地步,胡亂找人上床,而指導教授,任何有腦子的人都會知道,是最不應該有什麼瓜葛的男人。那又為了什麼?
同情,一個字眼冒了上來,無疑地,丹尼教授是個出色的男人,不但口才朗朗,學術出眾,而且相貌堂堂,為人豪爽,心思細膩,他對學生嚴格要求,但絕對是為他們著想,他對學生的循循誘導,他對學生的耐心啟發,使得每一個學生都以有這樣一位導師為榮。但是,這男人的妻子卻對他那麼不好,不但在生活上缺乏照料,而且粗暴地踐踏他的尊嚴,在大庭廣眾之下給他難堪,並且,動手打他。。。。。。
丹尼教授理應有個更好的妻子,更好的女人。他為什麼要忍受她?
蒙蒙不是一個感官為重的女人,雖然在中國,兩性關係比任何時候都要鬆散。但她從小的教養,她恬淡的天性,東方人根深蒂固的貞潔觀,使得她絕不會為了性而對男人產生非份之想,但是,同情是另一回事,女人天生心腸軟。一個優秀的男人,運氣卻那麼不好,碰到一個如此虧待他的女人。
但是,丹尼教授是否如此作想?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一樣幸福,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正如丹尼教授說的,他還在婚姻之中。他和她能在一個屋頂下過下去總有他的理由。男女之間的事情外人說不清。還有,不要忘了這是在柏克萊,什麼樣的怪事都有,知識分子最會走火入魔,說不定丹尼教授還把這妻子對他的虧待看成女權運動必經的過程,而心甘情願地承受的呢?
蒙蒙的直覺反駁自己;沒有一個男人願意被女人當眾羞恥的,沒有一個男人願意被人毆打,不管在人前還是人後。沒有男人願意被人潦潦草草地對待,你如果不喂狗的話狗都會逃走,何況一個大活人。
另一個聲音警告她:多管閑事,我要警告你,蒙蒙,你的任務就是學好英文,讀完書,回上海過你的日子去。還有,楊毅出國的事需要你處理好和學校的關係,丹尼教授攤到這麼樣個老婆是不值,但是跟你沒半點關係。俗話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師生之間更應該保持適當的距離。今天的禮節到了,下不為例。除了學業上的來往,個人的聯繫越少越好。
終於迷迷糊糊睡去,不知怎的,枕頭上有一股涼涼的古龍水味道,蒙蒙打了個噴嚏,揉了一下鼻子,抱著枕頭睡著了。
清早被電話鈴聲吵醒,蒙蒙光著腳接起電話,是楊毅,只簡短地說了句:「你再打回來吧。」就掛了。蒙蒙抱了電話,又回床上躺下,又迷糊地睡了一陣,才拿起電話,躲在被窩裡撥回去。
楊毅劈頭就問:「怎麼這麼久?你在幹嘛?」
蒙蒙撒嬌道:「一大早就把人家吵醒,周末想睡個懶覺都不成。你那兒幾點了?」
楊毅道:「我這兒半夜十一點,我有正經事要跟你說。」
楊毅說昨晚和幾個同學聚會,每個人都比他混得好,你記得周立剛嗎?從貴州來的插班生,現在居然也是一個外資房地產公司的副總,想當年進學校時他大概連圓規都沒見過。還有曹林洪,那麼差的成績,以致畢業后沒一個單位要他,只好給溫州人的承包商做做下手。現在拿出來的名片變成一個建築事務所的總設計師,他能設計出什麼東西來?只有他這個當年的高材生,到現在還是一個辦事員,窩在政府的官僚機構里孵豆芽,不死不活的。
「你不知道那些傢伙都用什麼樣的眼光看我,譏笑是不露出來的,但從他們甩名片,搶著付賬的動作明說了;你老兄怎麼混成這個樣子?晚上大家去唱卡拉OK,叫了一瓶路易十六的XO,曹林洪竟然問我:『沒喝過吧?』我本來想甩手就走,只是為了看看這些傢伙還有多少醜惡的嘴臉會擺出來,才耐住性子跟他們周旋了一個晚上。。。。。。」
蒙蒙『嗯,嗯』地應著,楊毅這麼早打電話來就是為了發泄一通?心性高傲的楊毅既然看不慣這些人的作派,那就不要跟他們出去喝酒吃飯,自己找難受。何必要打國際長途來向老婆抱怨發泄一通呢?
楊毅說:「我在這地方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單位里還是官僚主義那套,大會連著小會,談來談去都是些狗屁。一年半之前我送了個設計圖上去,現在還不知在哪個副處長的抽屜里擱著。我在這兒幹嗎?浪費年華,加上回到家裡冷灶冷床的。。。。。。」
蒙蒙道:「留學事情不是有眉目了嗎?明年你就可過來了。」
楊毅打斷她說:「聽說明年上過研究生的不給辦了,要付給國家教育補償費。所以我想能不能跟你的教授談談,讓我在下個學期就過來?」
蒙蒙為難道:「現在已經是十月下旬了,下學期一月份開學,也太趕了點。」
楊毅道:「就因為趕這個末班車,所以才要你去跟教授談談,告訴他這是特殊情況,請他通融一下。。。。。。」
蒙蒙說:「入學的事也不是丹尼教授一個人說了算的。。。。。。」
楊毅提高了聲音:「你不試怎麼知道?事在人為。每次要你辦點事都是前怕狼后怕虎的,上次不是我督促你去跟丹尼教授談,你根本腦子都不會向那個方向轉,不是一談就成嘛。」
蒙蒙道:「這是兩回事,你真的不知道,這兒學校也有規章制度的。」
楊毅的語氣冷了下來:「把丹尼教授的電話號碼給我,我自己來跟他談。」
「你怎麼跟他談?」
楊毅譏嘲的聲音傳來:「當然是用英語跟他談,你還沒忘記我是班上的英語課代表吧。既然我老婆不肯為我拋頭露面,只好由我自己勉為其難了。你放心,我會很禮貌,很實際地跟他說明我的處境,如果他眼看著一個建築人才,被形形色色的官僚主義壓制在中國出不了頭而不願伸出援手,如果他覺得繁文瑣節比才能更值得尊重的話,如果他只是徒有其表,而不是像你所說的具有自己觀點的學者,那我也認了。俗話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至少我努力過,試過。。。。。。」
楊毅是那種自視甚高而固執己見的人,認定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蒙蒙還是覺得不合適,婉言道:「還是讓我先去探探有沒有這個可能,然後,你再相機行事?」
「你只會去蜻蜓點水一下,然後回來告訴我沒可能。還是給我電話號碼,我自己來辦。」
蒙蒙被逼不過,只得把丹尼教授辦公室的電話號碼給了楊毅。
「還有他家的電話。」
「為什麼要打到家裡去呢?」
「辦公室會有干擾,在家裡談話更自然,更坦承些,效果也更好些。」
蒙蒙躺在被窩裡心中直後悔,幹嗎要把丹尼教授家裡的電話給楊毅呢?說不知道就完了嘛。他打去的話丹尼教授會怎麼想?特別是昨天剛請他來吃了晚飯,今天楊毅就打電話去要求春季入學,丹尼教授會不會認為中國人的飯是鴻門宴呢?
正在出神,電話又響了起來,說曹操,曹操就到,正是丹尼教授打來的:「再一次地謝謝,真是不能忘懷的一餐,可惜我和安娜都不擅長烹飪,不能回請你。是這樣的,今天在柏克萊山上有幢非常特別的房屋出售,是裘莉。摩根設計的,經紀人會在下午展示房屋,你有沒有興趣去參觀?」
蒙蒙知道柏克萊最出名的民居建築是加州匠人式的款式,這種房屋從外面看起來很樸素,一般用杉木片組成外牆,時間久了就和周圍環境融成一片,但房屋的內部卻非常考究,進門有寬闊的門廊,起居室里的壁爐是用西班牙瓷磚鑲嵌的,和兩邊的書架連成一體。客廳和飯廳都有深色的護牆板,窗檯是向外突出的,放幾個墊子是聊天的好地方,所以窗外的園子一定是花木扶疏,收拾得賞心悅目。飯廳里有嵌入牆面的銀器櫥,配了手工的拼花玻璃。在餐桌上方的那盞燈是手工打造的,看來老舊而不起眼,但那個位置任何別的燈具掛上去都會顯得不諧調。廚房裡一般是楓木櫥櫃,配上一座三十年代出廠的老式煤氣灶台,擦得澄亮,廚房後部有個早餐室,大玻璃窗可以眺望碧草湮湮的後院。丹尼教授講過,這種房屋設計得特別人性,買進這種房屋的人都不願意賣出來,除非迫不得以。而所有加州匠人款式精華中的精華,就是裘莉。摩根設計的房屋。這個傑出的女建築師在二十世紀初設計建造了一系列的精品房屋,大部分分佈在柏克萊,奧克蘭山麓上。在當地有個專門研究裘莉。摩根的聯誼會,會員組織起來參觀和欣賞摩根的建築,並以擁有摩根式的房屋為榮。所以一有摩根式的房屋上市,不管多破爛,總是很快地賣出手。
「這是幢裘莉。摩根在她結束建築事務所之前接手的最後一幢房屋,真正的精心之作,我估計馬上就會被人買下,機會不容錯過。」
蒙蒙約了劉松寶下午來幫她調試電腦,加上昨晚對自己說過要和教授保持距離的,本想拒絕。但丹尼教授話語中有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性,這是一種極其自信的語氣,一種智力優於眾人,慣為別人做選擇的語氣。而蒙蒙又是個不慣於說『NO』的個性,正在期期艾艾之際,丹尼教授已經為她做了決定:「我下午三點來接你。」
掛上電話,蒙蒙心裡盤算;劉松寶一點半過來,一個半小時調試電腦應該夠了,去看看也好,一直久聞裘莉。摩根的大名,還沒機會看過其作品。雖說要和教授保持距離,但這是正常的學術活動,不用迴避,把自己搞得緊張兮兮的。
但心裡還是緊張,起來之後收拾昨天的殘局,一不小心就打了兩個碟子,而在揀碎片時又把手指給割破了。蒙蒙懊惱地想;都是給楊毅早上那個電話打壞了,弄得她神不守舍地整個上午。。。。。。
劉松寶如約前來,蒙蒙這個新生多虧了他的幫忙,才能在短短几個月中逐步適應學校的生活和節奏。他又熱心又肯干,一邊調試電腦,一邊講些系裡的花邊新聞;某個助教是同性戀,某個教授離了三次婚,這次的婚姻又保不住了。蒙蒙心裡有事,嘴上應著,卻沒往心裡去,直到劉松寶說:「哎,你知道吧,丹尼教授要和他太太安娜分居了?」
蒙蒙的耳朵馬上豎了起來:「真的?」
劉松寶點點頭:「系裡還沒幾個人知道。安娜也過分了一點,好幾次警察都介入,最後還是丹尼教授把她保出來,說她是體質型的深度沮喪,有時不能控制自己。」
「什麼是體質型的深度沮喪?」
「一種由內分泌失調引起的情緒失控,說輕一點是心理疾病,說重一點就是精神病了。丹尼教授也不容易,這麼多年忍下來。。。。。。」
這麼說大家都知道的啰,眾人都裝著沒看見就是了。
蒙蒙問道:「這次怎麼下了決心?」
「你沒看上個星期五的『柏克萊之聲』?
蒙蒙搖頭,一天在電腦面前坐下來,眼睛都酸,哪有時間和閑情看報紙。雖然『柏克萊之聲』每個星期五免費地送到居民家門口。
劉松寶站起身,走到門外撿了一份『柏克萊之聲』,打開放在蒙蒙面前:「這裡。」
『昨天在柏克萊穹彎街發生一件家庭暴力事件,其中一方配偶受到燙傷或灼傷,鄰居聞聲報警。據受傷的當事人對警方說是自己不小心弄傷。但警方根據鄰居的證詞覺得事出可疑,決定深入調查,當事人雙方都三箴其口。。。。。。』
這就是為什麼他在手臂上纏紗布的原因。蒙蒙心疼地想,他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還趕來赴她的晚餐。耳中聽到劉松寶說:「聽說是滾油潑上去的。」
劉松寶說鄰居的窗口正對著丹尼家的早餐廳,看到丹尼坐在桌邊喝咖啡,安娜在煎蛋,然後拿了煎鍋走到桌前,一下子把鍋里的的蛋扣在丹尼身上。
昨晚他一點口風都不露,蒙蒙想道。滾油,潑在裸露的皮膚上,這女人怎麼狠得下心?美國不是虐待貓狗都會被抓去坐牢的嗎?怎麼法律就不管管這個女人?
「後來呢?」
「丹尼教授提了個小箱子住到汽車旅館去了,事情總得有個了結吧。下次也許不是煎鍋這麼簡單了,人發瘋的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蒙蒙悶了頭不作聲。
劉松寶擔起心來:「丹尼教授叫我絕對不要跟別人說,我怎麼就跟你脫口而出了呢?蒙蒙你千萬不要再傳出去,丹尼教授會殺了我。他的評語對我事關重大,今年又是我最後一個學期。」
「他為什麼告訴你?」
「聯絡啊,他搬出去之後,唯一能聯絡上他的人就是我,我真不該多嘴的。」
蒙蒙叉開話題:「電腦還要多久才能調試好?」
「最後一個軟體輸入了,怎麼,你有事?」
「我約了個朋友有些事。」蒙蒙說『朋友』兩字時心虛了一下。
劉松寶訕訕地:「好,好,弄完我就走,不耽誤你的正事。」
劉松寶走後蒙蒙發了好一陣呆,丹尼那天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他在晚餐時一句都沒透露出來,不像楊毅,受了點委屈就亂髮脾氣,弄得全世界都知道。但男人碰到這種事,心裡一定很苦吧,人長久把苦惱憋在心裡,到時候就會心肌梗塞,會生癌。丹尼教授是在硬撐著呢。
蒙蒙把早上下的決心忘得一乾二淨。
樓下響起兩聲喇叭聲,蒙蒙一激靈,從窗口看到丹尼教授的車已經等著了,跳將起來,搶了手提包就衝出門去,又折回來,進到浴室匆匆忙忙地化了個簡單的妝。到了樓下,丹尼教授坐在車裡,傾過身為她打開車門。還沒等她坐穩,丹尼教授只點了點頭,一踩油門,車子就直衝出去。
蒙蒙反手拉下安全帶,一邊偷眼觀看教授的表情,只見刀削似的側面綳得緊緊地,直視前方,嘴抿成一線,碩大的喉結卻上下滾動。蒙蒙剛說出:「對不起,讓你等了。。。。。。」丹尼教授把手一擺,並不答話,還是直視前方的路面。
車子在柏克萊山麓狹窄的道路上兜來兜去,越爬越高,路邊是茂密的橡樹林,透出一偶紅瓦白牆,再上去,就看到隔著海灣的金門橋,在西斜的陽光下細細一線。遠處太平洋開始起霧,舊金山市中心的泛美金字塔樓漂渺起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