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5日 農曆 正月廿七驚蟄,日本謂之「啟蟄」,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出自自己的日記。
那年驚蟄正巧在上海。在套房的廚房間弄點暖和的熱胃時,時針正指凌晨4點。臨窗極目,啊!濃霧一片,好極了。謝謝老天關照哪。
早已穿戴完畢,下樓在長寧區延安西路1155號「綠地豪生全套房酒店」的沿馬路上我站了一下,今朝的目的地就是對馬路的番禺路。
於是招了輛計程車特意讓去了向東的華東醫院。
再叫車回到番禺路,「就停在天橋下吧,」霧汽瀰漫,似天空在哭泣。我繞著天橋橋角下慢慢地渡了一圏,待回到原地時,我,已脫下了風衣,破衫濫褲,邋遢灰白的假頭套,眼眶烏黒,蓬頭垢面渾然是一個流浪漢。就勢倒地癱坐,橋下有我貼著的一隻破表,是4:31分了,我兩眼死死地盯住對面番禺路OO弄OO號乙的沿街1樓。
他,準時出來溜狗了。腰板筆挺,目不斜視,70多歲,嘴角有些不懷好意地嗒拉著,彷彿是什麼人欠他什麼的。
沒有錯,是他,因為今天已經是我第三天來這裡「鉚」他了,絕對沒錯,打死他我都認得出!而今朝,我就是為了見證他的死期而沖他來的!
筆挺的腰板,嗒拉著的嘴角,還記得第一次與他照面,噢,30多年前!
那年家父與所有的臭老九在文革中遭批鬥勞教,子女輟學挨餓,剛從「五七幹校」解放出來,又被響應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去工廠戰高溫」的號令去了延安西路上一家輕工產品廠勞作。老爸的一行約10人,大多我有些面熟,因為那時不用上學校的我常去「五七幹校」。
老爸毎天深夜回家,在廚房間擦身、抽悶煙,我總是欠意地去陪他,「不哭!我沒有什麼,挺得過去的,好,睡去吧...」老爸咳嗽著讓我回睡房,我瞟見老爸咳出的痰是黒的。
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了,央求隔壁上夜班的爺叔用腳踏車載我到延安西路去。
我,看見了!看見老爸等一批所謂「戰高溫」的知識分子臭老九乾的是翻砂工--8小時甩沙包,車間里燈光昏暗,比鍊鋼爐的爐火還悲慘。粉塵飛揚,空氣中辣辣去嗆人,牆壁上暗紅色的標語依稀寫著「形式大好的重要標誌是人民群眾充分發動起來了」。看得出,那些扎堆站著說笑的是廠里的工人。而那些駝著背、咳著嗽、咽下痰去的就是...老爸等臭老九知識分子了。
車間的另外一角,正有人在從車上卸砂袋,其中一個小老頭似的我認識,原來外文出版社的托爾斯泰文學翻譯家的草嬰。
快!快!快點!想磨洋工?!工人在訓斥人。
讓我稍稍休息一下可以不可以?臟里贓兮的臭老九草嬰向仰著頭的當班工人央求。
休息?休斷命的息!死了有你休息的了!再來,廢話少說!
一隻砂袋扔了下來,草嬰在下面可憐地駝著背,與此同時只聞一聲絕叫: 啊~啊、啊、啊...
草嬰,撲倒在地,25kg左右重的砂袋,沉沉的壓在草嬰的背上,嘴中的鮮血、失禁的尿水、噴吐的殘物...
我撲了上去,老爸等人也衝出來了,「怎麼是你!來尋死?」老爸以從未看見過的口吻罵我,「快!到門房間傳達室喊人!要快!」
15分鐘以後,他,來了。筆挺的腰板,嗒拉著的嘴角,不懷好意地笑著,「啊~以為是天也蹋了,原來是老草自己不當心摔倒了,沒事,下班后自己打算吧,傷痛么,要革命總會有犧牲啦!」說此話的他,就是複員軍人的、廠人事科副科長,原造反派小頭目,住在離開廠最近的好地段的延安西路番禺路口上的新式里弄洋房裡。
「知識分子也是人!」我忍不住了,衝上前對他叫喊。
咓?小赤佬,你算啥?知識分子?你當老子我沒有知識?我也有知識,稀什麼奇!狗O子,小右派!看老子不收拾你,你小子骨頭髮癢啦?!
你敢!我說。
嗨嗨~小赤佬想作死了!
你敢!
我,不敢?啊!你昏頭啦!老子頭上就是什麼,青天,可以無法無天!看我把你扔到鍊鋼爐里燒燒掉!不相信?嗯?不服貼?
嘩~的一腳冷颼颼的掃堂腿,我的後腦重重地倒向地面,不醒人事了。
醒來時,我已和受傷的草嬰一起筆挺地癱躺在人力三輪車上,老爸踩著,冒著驚蟄天的寒霧,慢慢地走在去醫院的路上。
天,真冷呀,驚蟄天的寒風更轍骨。路上怎麼連行人也沒有蹤影。什麼人也沒有...
出國后,我還是搭手幫國內的老闆做些小生意。我的角色很簡單,跑台中、高雄等地,後來又新増了仁川、大邱等韓國城市。有時回上海述職,交流業務。謂之業務,其實包羅萬象。那年驚蟄前後的二、三年,半年一次的業務,先是老闆請了上海建國西路75號的原「警校」的人為我開班交流追尾、甩尾巴業務,挑明了其實是盯哨和反盯哨的行當,說是以備護身。後來又學「造場」業務,什麼呀,就是製造他人意外自盡的、想不穿人生時的自然場景。而這次驚蟄天的業務更那個了,由上海建國西路000號、太原路邊上的原上海市局O處的師傅教我如何「洗地」。
洗地這個詞現在用多了,我也不挑明了。反正一切跟自己不搭界!
我特意挑選延安西路1155號「綠地豪生全套房酒店」小住來學「洗地」。也特意連續三天去番禺路OO弄OO號乙,就是為了「鉚」他,那個「有知識」的複員軍人、那個膽敢說「老草自己不當心摔了,沒事,要革命總會有犧牲」的廠人事科副科長,那個身手非凡的、能來一腳漂亮的掃堂腿的原造反派小頭目,那個張揚要扔我進鍊鋼爐里燒燒掉的腰板筆挺的,嘴角嗒拉著的,不懷好意地笑著的他。
那年驚蟄天,上海飄濃霧。能見度正好。
凌晨4:33分鐘,他,準時地出來溜狗了。
腰板筆挺,目不斜視,70多歲,嘴角有些不懷好意地嗒拉著,彷彿是什麼人欠他什麼的。我,猛地拐著似乎半殘的雙腿,蜷曲駝背,卻是箭歩如飛一般直驅那個人--他。
三下五去二,我先以一個失腳撞開他的牽狗索,狗狗一溜煙地逃了,隨後舉手我抽了自己一下小耳光,自己罵自己,都是我不好,曾經的狗O子,小右派!然後蹲下身、仰望著他,流著口水、擦著眼淚、搓著鼻涕,壓低嗓門對又吃驚又受怕的他沉沉地吼著,咱昏頭啦!你老子頭上就是什麼,青天!可以無法無天!看你把我扔到鍊鋼爐里燒燒掉!不相信?嗯?不服貼?
當年的台詞,當年的恨,當年的仇。
我貌似哆嗦著爬過去緊緊地端住了他的左腳,那隻當年利索地、能來一腳漂亮的掃堂腿的腳,死死地抓緊,再從兜里掏出不足巴掌大的專業傢伙就是...
咣嘡一下,接著是沉悶的「噗」的一下,惶如當年的我,他仰面就倒...
天,真冷呀,驚蟄天的寒風撤夜骨。路上怎麼連行人也沒有蹤影。什麼人也沒有...
我若無其事地回到天橋橋角下,手腳徹底利索,沒事。摘下橋下那我貼著的那隻破表,是4:51分了,我兩眼又死死地盯了一眼對面番禺路OO弄OO號乙的沿街1樓。慢慢地渡了一圏,待回到原地時,我,風衣已穿上,頭髮油亮,眼珠白黒分明,揚手就招下一輛出租,「順路往靜安寺方向開,到了我會叫你停的,大霧天,不急,悠悠地開吧,今天看來又是一個好天氣啦,師傅?」
是格、是格,好天氣啦,托福,好天氣啦,出租司機說。
中午時分,越過飛東京的機艙窗戸,果真是好天氣啦,托福,好天氣啦,驚蟄天後的好天氣!
標籤 驚蟄,知識分子,文革,戰高溫,造反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