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自由是一個國家是否現代化的標誌,就此而言,民國時期可以說中國已經進入了現代國家,因為那是的新聞自由已經可圈可點。
辛亥革命后,隨著專制制度的倒台,中國的民辦報刊進入了一個興旺的發展時期。一九一三年,全國大大小小的報館竟然達五百多家,言論的自由度更是相當發達。當年,針對袁世凱欲復辟稱帝的圖謀,《北京時報》曾公開刊文,揭穿「袁世凱通令祀孔祭天無非是帝制復辟的先聲而已」。《順天日報》也曾不斷刊登公開反對袁世凱復辟的言論,令他私下大發雷霆。為此,袁世凱的兒子袁克定還絞盡腦汁編輯出版了一份「宮廷版」的《順天時報》,刊登「全國各地敦請袁大總統登基稱帝的呼聲」,發行對像只有一人,即其父袁世凱。 可見,當時袁氏還不敢或不能搞什麼「輿論導向、思想統一」,表面上仍要擺出一副尊奉言論自由、尊重報界的姿態,不然,哪用如此麻煩,查封敢唱反調的《順天時報》,或下令它與袁核心保持一致不就得了?及至袁氏復辟帝制的行徑日趨公然,黃袍加身的日子指日可待之時,全國五百多家報紙遂以鋪天蓋地之響,與袁不共戴天,所謂袁氏乃被「氣死」之說,由是而來。從中也可看出當年新聞言論的自由度有多大。
而到國民黨真正當政時期,特別是抗戰時期,儘管官方管制言論出版自由的事件不斷發生,但整個國家仍有相當程度的新聞自由,無論是民間辦報還是獨立的新聞批評都還有一定的生存和發展空間。抗戰以來,「各方之宣傳刊物如雨後春筍,盛極一時」。據統計,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先後在重慶發行過刊物的民營報社、通訊社即達二百多家……。除共產黨的《新華日報》、《群眾周刊》以外,還有《國民公報》、《時事新報》、《西南日報》以及無計其數的雜誌和期刊。
我們不妨就共產黨在國統區(重慶)辦的《新華日報》來看個究竟。《新華日報》自1939年創刊后,一直在國統區公開發行。在戰爭條件下,所有報刊都要接受國民黨政府的新聞檢查,《新華日報》作為中共的機關報自然是重點檢查對象,也常常會有稿子被扣下不準發表。但這份中共中央機關報在抗戰八年中始終風雨無阻地辦了下來,即使在有稿子被扣的時候,報社仍然可以讓報紙開天窗或刊登啟示,說稿子被新聞檢查處扣發,而不是臨時找稿子補白,這等於是向國民黨政府提抗議。
1945年抗戰結束,國民黨政府並沒有以戰爭剛剛結束,國內局勢尚不穩定為名保留新聞檢查制度,而是立即廢除了這個制度,於是《新華日報》迎來了它的黃金時期。黃金時期的《新華日報》的辦報方針,可以用十二個字來概括,那就是對這個允許它自由辦報,自由言論的政府採取「憤怒控訴,徹底否定,置之死地」的態度。1946年2月,重慶大渡口鋼鐵廠為要求增加工資而罷工和示威,遭到國民黨政府的鎮壓,一些工人被打死,工廠被戒嚴。《新華日報》發表了21條消息和大量來信,在社論中把這場工潮定性為「民主與獨裁的鬥爭,文明與黑暗的鬥爭」,呼籲「立即喚起輿論制止國民黨屠殺逮捕工人的恐怖行動」,否則這種恐怖「會光顧到我們每個人頭上」。在《新華日報》的帶頭下,重慶各界輿論一致譴責國民黨政府,聲援罷工工人,使得政府同意增加工資,實行八小時工作制。
在從戰爭向和平過渡的時期,由於產業調整,失業是一個常見的現象。但《新華日報》要把它歸結為政治問題。1946年秋《新華日報》發起讀者討論,在 10月30日發表編者文章,指出「造成失業災難的不是別人,正是貪污腐敗,把人民不當人看待的國民黨政府當局」,「他們腐敗的統治存在一天,失業的問題就永遠不能解決」。1946年6月5日,《新華日報》發表社論,題目是「讓老百姓有飯吃」!社論說現在國統區人民「吃草根樹皮,吃觀音土,飢餓普遍地使年青婦女走向賣淫……產糧食的地方,然而卻最缺乏糧食,這的確是人造的飢荒」。社論的結論說:「現在國民黨統治的區域,是大多數人民沒有飯吃的區域。現在國民黨區域人民的自發鬥爭,是向國民黨當局要飯吃的鬥爭」。
不但在經濟上暢所欲言,就是在政治上也不受限制。《新華日報》不但在國民黨統治區合法地公開地號召工人農民起來推翻國民黨,而且合法地公開地號召國民黨軍隊對政府反戈一擊。早在抗戰剛結束時,《新華日報》一方面要求國民黨裁軍,另一方面又故意把退伍軍人說成失業軍人,以反映他們生活無著為名,大量刊登有關報導和來信,甚至為這類來信開闢專欄。有些來信完全象是出自新華日報編輯自己的手筆,例如:「過去只知道為黨國而生,為黨國而死,哪知道今天黨國對我們沒有一絲一毫的保障。現在我們才知道,黨國是囹圄,高呼這把戲的,都是置我們以死地的」。《新華日報》還大量刊登有關軍屬的報導和來信,把他們在後方的生活形容得如同在地獄中一般,不但要受苛捐雜稅的盤剝,而且要受保甲和特務的欺凌,妻女淪為娼妓,父老貧病而死,幼小凍餓交加,等等。
甚至在1946年下半年內戰爆發后,由於國共和談仍在名義上進行,國民黨政府仍然允許《新華日報》在國統區發行。這時《新華日報》的宣傳手段更上了一層樓。最令人拍案叫絕的是開闢了「被俘國民黨軍官介紹」,共刊發35期,介紹了484名被俘軍官的簡歷和在何處被捕的情況,要親屬通過《新華日報》在上海、南京、重慶、成都和昆明的通訊聯絡處和他們聯絡。這個專欄的高明之處在於它既顯示了共產黨的力量,又顯示了共產黨的溫情,真是剛柔並濟。在刊登了這個專欄后,《新華日報》在國民黨軍屬中的讀者和影響顯著增加,為瓦解國軍的士氣立下了汗馬功勞。1947年1月,當國共雙方在前線打得不可開交時,《新華日報》卻在國統區熱熱鬧鬧地慶祝創刊9周年紀念日。郭沫若、張瀾、沈鈞儒、黃炎培、陶行知、許廣平、陳銘樞等等所謂民主人士紛紛寫賀信賀詞,說它是「人民的號角,民主的喉舌」。
新聞自由是民主制度的鮮明標誌,作為一項基本的政治權利,它早已在現代國家得到了普遍的確認。美國前總統傑斐遜曾說:「我們的第一個目標應該是使所有通往真理的道路為人類開放。迄今為止所找到的最有效的道路就是新聞自由。因此, 那些怕自己的行為被調查的人第一件事就是把這條路封起來。」傑斐遜的話可謂一針見血,說到底,之所以要扼殺新聞自由,不正是「怕自己的行為被調查」 嗎?而也正是這種「怕」,把它見不得人的真實面目展現在了我們面前。
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就知識份子作為一個立功、立德和立言群體來,創辦報業成為了他們三者畢其一役的最完整的實現途徑。這條實現知識份子使命的途徑,導致民國產生了一個近代社會的「知識份子報人集團」,這個集團雖然沒有集中的綱領和政治上的訴求,但作為一個秉承獨立精神的知識份子群體,他們在中國社會的文明進步中所產生的影響和發揮的作用,可能要超過政黨和政治家。這個集團不僅有晚清的士子,也有留洋的學生,從康有為、嚴復、王韜、梁啟超、汪康年,到胡適,邵飄萍、林白水、黃遠庸;途經成舍我、胡政之、王芸生、陳銘德;再到儲安平、徐鑄成等,可謂代代相傳,脈絡不斷。
遺憾的是,這一可貴傳統從1949年就就告中斷,至今不見延續。
(文章寫於201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