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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西昌住了兩年多,一九四六年底,回到成都。我們的新家在西馬棚街二十九號,婆婆、爺爺、父親、媽、我和妹妹住在這裡,哥哥姐姐們則住在北通順街四十號。
父親為了紀念他和媽媽在桂湖邊渡過的蜜月,買了兩棵桂花樹種在通往正屋的石板路兩旁,一棵開黃花,叫金桂;一棵開白花,叫銀桂。他希望兩棵桂樹長得更高大后,也會「葉葉相覆蓋,枝枝相交通」。每年八月桂樹開花的時候,香飄滿院,連屋子都被清香填滿。父親總是在花最盛的時候,叫人在地上鋪好床單,小心翼翼地把桂花打一些下來,給爺爺泡酒,那時爺爺已八十多歲了。每次打桂花,父親都要親自守在旁邊,一定要選最好的給爺爺用。
媽媽愛花,花園裡一年四季都有花開。她特別喜歡百合花,說它色調淡雅,漂亮的花兒朵朵向上,花期又長,自有一種向上的活力和恬淡之美,在院子里種了很多。百合花開之時,媽媽不讓採摘,任它盡情地在園中怒放,散發滿院幽香。
上午父親在家「會客」的時候多,他有時和客人要談很久。來得最多的是鄒趣濤、肖紹成、周鼎文,也有汪正琯、伍柳村等,還有些民主黨派的人士也常來。有時客人來得很早,父親穿一套白色的中式睡衣出來,一臉朦朧的睡意,卻仍然微笑著走到客廳。我常在客廳里跑進跑出,這些人,我都記得很清楚,特別是鄒趣濤和周鼎文,他們總是單獨來,他們來后,父親常會回裡屋去拿很多錢出來交給他們。肖紹成則常和他妻子同來,有時候還慌慌張張的。另外,也有些政界、商界的朋友來訪。
最熟悉的幾個朋友談完話后,都要和媽媽見見面,逗逗我。有時父親來了興緻,叫我拿日記出來唸。我知道我的日記寫得很糟糕,有的甚至是抄前一年的習作,覺得不好意思,但父親每次都很得意,總是帶著炫耀和顯示的神情。一次,父親在給友人的信上寫道:「吾有此女,可以慰平生。」
我長得不好看,又不注意衣著打扮,做事丟三拉四,還非常任性,我的父親怎麼會這麼寵愛我。當然,我也非常愛父親,我愛父親,不是因為他帶給我較高的社會地位,也不是他為我提供了富裕的生活;我愛他,僅僅因為他是我最慈祥、最溫柔的父親。
父親有時回家晚一點,我和媽媽一起等他。夏夜,繁星滿天,我們坐在沐浴著月光的院子里,周圍一片寂靜,月光下樹影婆娑,微風送來陣陣百合花淡雅的香味。我把頭枕在媽的腿上躺了下來,一起享受包圍著我們的那份靜謐和安祥。媽媽有時和我一同數星星,有時輕輕地哼小曲,有時我們誰也不說話,有時我又纏著媽媽唸童謠,比賽誰念得快。
父親的車一進家,氣氛一下子變得熱烈起來。父親帶著一臉的輕鬆,拉著我和媽媽又坐到庭院里,我們一起看星星,賞月亮。在迷茫的夜色里,父母常常說:「等涵兒長大,送她出國留洋。」我卻不知留洋是怎麼回事,也不想多問,「長大」離我太遙遠了。接著是吃宵夜,父親的宵夜從來不變花樣,一大碗麵條,是他最愛的東西。這碗麵條,父母同時夾著吃,父親最喜歡高高地挑起麵條,我抬著頭,大張著嘴去接他從上送下來的麵條。媽媽故作驚恐狀,大叫:「小心!不要把調料濺到涵兒的眼睛里去了!」可我和父親不顧媽媽的叫喊,繼續嘻笑著玩這種把戲。
父親回來很晚的時候,有時是被朋友請去當主婚人,媽媽也常和他一同參加婚宴。晚上父親穿著長袍馬褂溫柔地摟著媽媽,媽媽一襲合身的漂亮旗袍,和父親相依著一起回家時,父親滿面笑容,快步向我走來的樣子,至今都還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里。記得父親有一首詩,就是在他晚歸時脫口而出的:
月色朦朧罩前庭,
花自芬芳樹弄影。
階階石級上客樓,
彎彎小道通后廳。
輕風陣陣拂面過,
細雨絲絲洗浮塵。
春去秋來妻女伴,
何羨蓬萊好仙境。
深秋時節,細雨綿綿,雨象薄紗的帘子給花和樹更增一層幽雅之美,柔和似絮的秋雨,也帶給人淡淡的喜悅、悠悠的暇思。這種時候,我們最喜歡烤蒲薺吃,全家圍坐在火盆旁,蒲薺放在火邊烤得嗞嗞地響,當深紅的蒲薺皮烤成了黑紅色,就說明已經烤熟。我們慢慢地撕下蒲薺皮,把它扔滿地,踩在上面軟綿綿的;再一點點地咬著裡面又甜又爽口的白色果肉。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雨絲飄在樹葉上,又從樹葉上跌落到草地里,嗒嗒地輕響著,我們聽著這秋之韻交響樂,悠閑地吃著、談著、笑著、被滿屋的柔情包圍著。這種時候,父親和媽喜歡對對聯,可惜好多我都忘記了,僅有幾對我記得很深。那天父母的興緻很高,父親說道:
秋風秋雨秋漸涼;
媽媽立即接上:
秋情秋思秋意長。
父親說:
執子之手,與子同偕老,
入君之懷,伴君到天荒。
媽媽對。
父親一把抱住我:
吾有此女,慰我平生,
媽媽則和我們靠在一起:
吾嫁此夫,攜手地老。
說著,他們相視而笑。我卻很不服氣,說:「你們說些什麼奇奇怪怪的話,我也會說,我有我爹,讓我驕傲;我愛我媽,數她漂亮。」父母聽了哈哈大笑,整個屋子被溫馨和快樂充填得滿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