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白沙村回北京赴美留學這一天, 母親特意請來張寡婦還有親戚鄰居十多個人為我送行。
張寡婦的三個兒子家有家錢家才現在有權有勢有錢, 應了當年給三個兒子所取名字的美好願望: 家有錢財。張寡婦跟著水漲船高, 揚眉吐氣, 村裡人沒有一個放在眼裡, 唯有對我母親客客氣氣尊尊敬敬, 我大哥上大學時她對我母親說了一番恭維話, 現在輪到我: " 雨來媽, 從你來白沙村那一天, 我就看出你是皇太后的命, 大兒子是狀元郎, 雨來更了不得, 到國外留洋, 將來說洋話住洋房再娶個洋媳婦生個洋孩子, 咱白沙村的子子孫孫, 一定會給你樹碑立傳了。" 張寡婦這些年家境好, 不用下地幹活, 閑著沒事看了不少國內國外電視劇, 學到不少知識, 說出這番文謅謅的馬屁話, 聽得我母親心花怒放, 母親若是上過私塾讀過之乎者也, 一定會對張寡婦說: 知我者, 張大嬸也!
鐵梅和娟娟作伴也從青島趕回來, 母親破例讓我去把鐵梅母親河子媽請來。我父親雖然沒有削髮為僧, 但是已經吃齋念經, 六根清凈, 俗念皆空, 我母親彷彿看到一樣自己得不到的東西, 別人照樣也得不到, 沒有阻撓父親這一選擇, 反而有些高興, 對河子媽不再嫉恨, 時不常還會通過我大姐和鐵梅, 幫河子媽一把。
河子媽抱著孫子強強來到我家, 我母親對小孩子有種本能的喜愛, 從河子媽懷裡接過強強, 又親又搖。在母親的心底, 唯有小孩子不會傷害自己, 不需要防備最值得信賴。
母親抱著強強問河子媽: " 秀秀有信了沒有? "
河子媽嘆口氣: " 鐵梅和雪梅都幫著打聽, 一點信兒也沒有。一起出去那些年輕人, 寧願在城裡睡大街也不想回咱白沙村, 恐怕秀秀不會回來了。"
張寡婦找到了炫耀的機會, 連忙插話: " 我要是秀秀, 出去了也不回來。城裡樓房住著多舒服, 又乾淨又方便。擰一下開關, 火苗就從爐頭竄出來, 那像咱這莊戶孫家裡, 做一頓飯燒一堆草, 屋裡屋外又是煙又是土, 費時費力不說, 嗆的倆眼都是淚。"
" 俺沒覺得城裡多好, 巴掌大點的地方擠那麼多人, 轉個身都怕碰鼻子。張大嬸, 家有那棟別墅又寬敞又漂亮, 前後有花園還帶個溫泉, 你下次去多住些日子。" 我母親去過雪梅公司在溫泉鎮開發的別墅, 與張寡婦倒有共同語言。
" 俺住不慣, 左右鄰居隔那麼遠, 見面也不打個招呼, 離了車哪都去不了, 住兩天跟做牢一樣, 再好看管屁用。"
河子媽聽二人這些話, 想想從前, 對比現在, 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便走到娟娟鐵梅還有我這邊, 問我: " 雨來, 你去國外讀書, 要花很多錢吧? "
" 學校給我獎學金, 生活費足夠了。機票要自己買。" 我有很長時間沒見到河子媽, 與我母親和張寡婦相比, 發現她蒼老許多, 人民公社時期白沙村那朵漂亮的鮮花, 現在已經枯萎老去, 完全失去了當年的風采。
" 還是外國好, 上學還給錢, 可惜鐵梅不是讀書的料。" 河子媽看看鐵梅, 大概感嘆同是一個父親, 鐵梅為什麼大學都考不上。
" 媽, 您別急, 等我將來演電影出名了, 一定帶你去好萊塢。" 鐵梅的明星夢一直沒斷過。
" 什麼好來屋壞來屋, 媽這輩子, 也就住咱白沙村的老屋了。多虧你爹給我留下這棟房子, 我和你大哥還有個窩趴著。"
我與河子媽境遇完全不一樣, 但是她這番話讓我與她同病相憐, 都有一種對這片土地的絕望感, 我是對這個國家絕望, 河子媽是對白沙村絕望。
白沙村, 那個曾經貧窮的小村莊, 現在雖然蓋了許多高堂瓦舍, 人們卻只能把自己圈在家裡。清清沽河水, 柔柔白沙灘, 幽幽柳蔭路, 高高槐樹林, 我記憶中這些美麗的地方扔滿了垃圾: 塑料袋, 瓜果皮, 小孩的尿不濕, 女人的衛生巾, 隨處可見。溝坎灣沿河邊的農藥瓶子, 像一滴滴慢性毒藥, 正在不知不覺之中滲入每個人的心肺。我覺得白沙村就是中國的一個縮影, 我自己無力改變這一切, 我只能逃避逃跑, 我對這個國家不再有絲毫的眷戀和熱愛, 我甚至多次抄寫聞一多的《死水》, 為自己這些極端想法尋找歷史證據: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鐵罐上銹出幾瓣桃花;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漂滿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笑一聲變成大珠,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也就誇得上幾分鮮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這裡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看它造出個什麼世界。
我母親和張寡婦當然不會知道我的這些想法, 她們還在滔滔不絕, 說著我出國留洋, 如何光宗耀祖, 多麼讓人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