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答應回娘家, 不僅是為了看我姥爺一眼, 也希望藉此機會, 看看三個弟弟一個妹妹。母親想, 老人如果不在了, 自己多年的怨氣和老人一起埋掉, 兄弟姐妹們從此可以來來往往又是一家人了。
第二天我騎自行車載著母親, 娟娟載著她媽, 一起來到我姥爺的村莊。姥爺村莊在大沽河往西三十多里, 與娟娟家的村子緊挨著。但從房子看, 這些村子明顯比白沙村貧窮落後。姥爺還住在母親小時候住的老房子, 又矮又臟, 地下坑坑窪窪, 門窗沒一扇囫圇的。姥爺躺在炕上, 姥姥坐在他身旁, 痴痴獃呆象個木頭人, 已經認不出我母親。牆上還是母親在家時貼的那些宣傳畫, 煙熏火燎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只有幾把斧頭幾把鐮刀三面紅旗, 還沒有完全褪色消失, 將母親帶回那些不堪回首的歲月。
姥爺腦子似乎還清醒, 看到我母親, 眼角淚流不斷,嘴裡卻吐不出一個字, 過了一袋煙的功夫, 終於咽下最後一口氣。下午出殯, 兄弟姐妹五人里, 我母親哭得最傷心, 她心裡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 全部嚎啕大哭釋放出來, 那種撕心裂肺的哭聲, 讓每個聽到的人都簌然淚下。我跟在母親身邊, 第一次覺得母親那麼脆弱,在我母親身後的三個舅母, 那哭聲卻純粹是假惺惺裝樣子。我第一次親耳聽到, 女人的哭聲可以如此不同。
出殯回來, 母親哭啞的嗓子還沒恢復, 來到炕上想陪我姥姥坐一會,我的三個舅舅和舅母便把我母親叫到灶坑地上, 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讓我母親分擔喪葬費用, 要我母親將我姥姥接到我家裡住, 還說他們照顧我姥爺姥姥這麼多年, 花了多少時間多少錢, 我母親應該出一部分還給他們, 甚至說我母親這麼多年不回來, 是因為怕花錢。我母親當年為了他們出賣身體他們才活到今天, 幾個弟弟居然一句感激的話也沒有, 我母親氣的飯也沒吃, 連夜就要回家。娟娟母親實在看不下去, 對我幾個舅舅說: " 你們讓大姐先歇歇, 照顧舅媽的事過幾天再商量。" 說完帶我母親和我去她們家裡住了一晚, 我也記住了到娟娟家的路。
母親回家后便病倒了, 但又說不出那裡疼痛難受, 昏昏沉沉一直說胡話, 三四天不見好轉, 父親和大姐都急了, 便告知我大哥, 我大哥與桂香的五曼聯繫, 五曼衛校畢業後分配在青島一所醫院工作, 我母親進這所醫院做了各種檢查, 結果是身體沒問題, 只是大腦受到刺激, 精神受到創傷, 需要回家平心靜氣調養, 不能再生氣上火。
母親回家調養了一個多月, 神智總算恢復正常, 這天突然對我父親說, 想回娘家看看我姥姥。我父親說, 你也不用回去了, 孩子他姥姥已經隨他姥爺走了。母親聽了父親的話, 並沒有哭喊, 也沒再提回娘家的事。但從那天以後, 我明顯能感覺到, 母親變得更加偏執多疑, 腦子也不再那麼好使。
暑假后娟娟果然轉到沽河中學。上學路上, 鐵梅要是欺負我, 娟娟總是拉著鐵梅, 好像拉著自己的妹妹, 鐵梅便會對我說: 看在娟娟姐的面子上,饒過你這一次。鐵梅對我兇巴巴的, 對娟娟似乎凶不起來, 因為娟娟從來不生氣, 無論鐵梅說什麼, 她一個微笑, 鐵梅下句就說不出來了, 這一點我從來做不到, 所以總是和鐵梅衝撞, 最後慘敗的總是我, 因為如果我把鐵梅惹哭了, 父親總會把我帶到一個沒人的地方, 罵我一頓, 然後囑咐我: 鐵梅父親不在了, 你多讓著她, 不要讓別人欺負她。次數多了, 我開始有些相信同學們的傳言, 對鐵梅言聽計從, 鐵梅得意地對娟娟說: 陳孝來就是一個欺軟怕硬的傢伙, 他要是敢欺負你, 你告訴我, 我幫你出氣。
其實鐵梅只說對了一半, 我這個人怕硬, 但絕不會欺軟, 和娟娟在一起, 我總是有意無意的想保護她, 我這種沒有好漢本領又要硬充好漢的虛榮, 終於在白沙村與沽河村建國后的第一次大規模械鬥中, 嘗到了苦頭。
白沙村的白色沙子獨一無二, 需求量越來越大 , 拉沙的車輛從四面八方一齊湧向白沙村。沽河村看在眼裡, 急在心裡, 相隔只有一條河, 沽河村除了土地以外, 沒有其它收入, 於是便想出一個辦法, 凡是到白沙村拉沙經過沽河村的車輛, 一律要交養路費, 理由是這些車輛破壞了沽河村裡的道路。沽河村的這種做法也並非毫無道理, 拉沙的卡車每日經過沽河村的大街, 不僅街道被壓出幾條深深的車轍, 沽河村每天也塵土飛揚。沽河村書記高建國幾次與張家有商量, 要求將沙場盈利的一部分給沽河村作為賠償, 張家有仗著弟弟在縣公安局, 一分也不給。
高建國見商量不成, 仗著沽河村人多, 入冬的一個中午, 便在小沽河橋頭設立關卡, 沽河村三十幾條大漢, 手持木棍守在橋頭, 空車過不來, 裝滿沙的車出不去, 橋兩頭車輛堵成一條長龍。
我和娟娟鐵梅還有白沙村其它幾個學生,中午放學回家走到橋頭, 一個大漢說道: " 你們都回學校, 張家有今天不答應我們的條件, 任何人都不許過橋。"
看到這些傢伙凶神惡煞的樣子, 我心裡有些害怕, 但這樣乖乖轉身回學校, 也太給我們白沙村人丟臉了, 我便硬著頭皮說道: " 你們跟張家有談條件, 關我們什麼事, 憑什麼不讓我們過橋, 這橋又不是你們家的。" 說完我抬腿就往橋頭走, 還沒走兩步, 說話的大漢揪住我的衣領, 用力一摔, 將我摔到地上, 額頭碰地擦出血絲, 娟娟上來扶我, 摔我的傢伙上前將娟娟一推, 罵道: " 誰讓你扶他, 滾一邊去! "
聽到他罵娟娟, 我渾身不知那來的一股勁, 爬起來順手撈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 沖著這個傢伙胸前砸去, 這傢伙看來會點功夫, 見我一幅拚命的樣子, 來的又猛又快, 一腳踢向我胸口, 我只覺得胸口一陣劇痛,身子跟著飛了出去, 迷迷糊糊之中, 只聽到一聲聲吶喊: 沽河村的雜種們, 今天跟你們拼了! 接著便是棍棒交加哭爹喊娘的聲音, 幾十條大漢從橋頭打到橋中, 從橋上打到橋下, 水裡岸上全是打鬥的身影, 直到一聲聲警笛長鳴, 雙方才罷手。
我大姐和學校老師不久也都來到現場, 把學生集中到一處安全地方。我被踢了一腳, 胸口鐵青一塊, 有一堆淤血, 好在肋骨沒斷, 回村后便留在家裡養傷。張家有高建國還有幾個參與械鬥的頭頭, 被帶到沽河縣公安局聽候處理。
娟娟每天放學來看我, 有時我們倆來到沽河大堤上, 坐在柳樹下, 數那一堆一堆的沙丘。沒人的時候, 娟娟會揉一揉我的胸口, 問我疼不疼, 我便模仿電影里傷病員的口音, 笑嘻嘻地說: " 本來很疼的, 你一揉就不疼了。" 娟娟便放開手, 我"哎吆哎吆"大叫, 假裝很疼的樣子, 娟娟明知我在騙她, 但是心太軟, 又會把手放回我胸口, 然後告訴我學校里的事情, 說到好笑處, 我們倆一起大笑。我一笑, 胸口真的疼起來, 但這時卻極力裝作沒事的樣子。娟娟看到我咧嘴皺眉頭, 便連忙住嘴繼續揉我的胸口。我就想, 將來一定要娶娟娟做我媳婦, 只是這句話, 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說出來, 娟娟大概也不會相信, 畢竟我們只有十三四歲, 還是做夢的年齡。
記得當時年紀小
你愛談天我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兒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
夢裡花落知多少
多年後我和娟娟讀到台灣作家三毛的這首詩, 都有種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