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子沒考上, 完全在預料之中, 友貴兩口子並不意外。河子倒是上完了高中, 混到一張高中畢業文憑。 但河子上課, 純是熊瞎子掰苞米--掰一棒扔一棒, 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他的大腦就象大沽河的流水, 白沙村的天空, 任鳥兒如何飛翔, 魚兒如何翻騰, 也留不下一絲痕迹, 刻不下一個拼音和數字。河子和他親爹老悶一樣, 人長得高大粗壯, 有一身力氣, 天生種地的料。友貴讓他參加高考, 純粹是趕鴨子上架, 老黃牛硬當千里馬。反正行不行就這一回, 考不上也就死心了, 以後無怨無悔, 鴨子趕回家, 做老黃牛耕地拉車。
桂香的三嫚高中畢業回生產隊,勞動了五年, 已經定了婚, 居然考上重點大學的法律系, 與我大哥一樣, 一時成為沽河兩岸的傳奇佳話。莊戶人的兒女, 總算多了一條出路, 看到新的希望。讀書無用, 一夜之間變成讀書最有用, 而且唯有讀書, 才能改變莊戶孫的命運。做父母的, 開始督促強迫孩子讀書, 如果孩子放學不在家寫作業,村裡村外玩耍,便會指著孩子鼻子大罵:「小熊種,在衚衕串子里跑來跑去,能跑到北京濟南?回家讀書,你也給爹媽爭口氣,正正咱家的門頭子!」 千軍萬馬爭過獨木橋的大學之戰從此拉開了序幕。
小小白沙村, 一次考上兩個大學生兩個中專生, 白沙村的夜晚, 彷彿一下子出現了四個月亮, 將白沙村照的跟白晝一樣。
我父親和書記友貴都保留著濃厚的封建科舉意識, 文革這麼多年的洗腦, 並沒洗掉他們腦子裡那種"萬般皆下品, 唯有讀書高"的信念, 這是他們從未將教授一家看做階級敵人的主要原因。在他們眼裡, 進士是白沙村的驕傲, 教授是進士的後代, 是讀書有學問的人, 是肚子裡面能撐船的人, 是值得尊敬的人。於是經過大隊幹部商量, 七八年春天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 四個月亮入學前, 大隊辦公室院里擺下宴席, 特意把教授請來, 請教授為白沙村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批舉人進士秀才講幾句話。
教授此刻依然頂著右派帽子, 還屬於無產階級專政對象, 瑞安瑞芳都因為自己的右派帽子而不能參加高考, 但是四人幫垮台, 鄧小平復出, 高考恢復, 這一連串重大事件, 教授知道, 中國社會正在經歷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 自己一家的命運不久也將改變, 教授正準備親自回北京打探消息。
面對白沙村的這群青年人, 面對白沙村的父老鄉親, 教授的眼睛有些濕潤。教授的心底, 充滿對白沙村的感激, 只因為自己的祖輩是進士, 是讀書人, 白沙村成為自己一家人的避難所, 在文革這場前所未有的浩劫之中倖免於難, 自己在北京的同事同學, 親戚朋友, 不知多少被害得家破人亡, 妻離子散。妻子告發丈夫, 兒子毒打老子, 今天自詡造反派, 明日淪為階下囚, 在這個是非顛倒人妖不分階級鬥爭壓倒一切的時代, 自己這個反革命右派分子一家, 居然平平安安有吃有喝走過來, 是多麼的幸運!
教授站在廊檐下的石階上, 舉起酒杯, 朗聲說道: "同學們, 白沙村的父老鄉親們, 咱們先唱首歌好不好?"
"好! " 院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跟著教授, 大聲唱起全國慶祝粉碎"四人幫"的那首《祝酒歌》:
美酒飄香啊歌聲飛
朋友啊請你干一杯請你干一杯
勝利的十月永難忘
杯中灑滿幸福淚
來來來……
十月里,響春雷
八億神州舉金杯
舒心的酒啊濃又美
千杯萬盞也不醉
手捧美酒啊望北京, 望北京, 望北京..........! 教授的聲音已經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