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餑餑是有圖案的饅頭, 有大有小, 大餑餑一般用手工捏, 小餑餑則用面榼子榼。面榼子是大沽河兩岸民間藝人的手工絕活, 精雕細刻, 有各種形狀和圖案, 紋路有深有淺，餑餑榼出來，圖案很有立體感。餑餑蒸好出鍋以後, 用一根帶孔的麥秸, 蘸一滴紅色鋼筆水, 在圖案中央點一個圓點, 逢年過節, 紅白喜事, 餑餑是大沽河兩岸百姓最常見的貢品和禮物。
瑞安拿出的這兩個餑餑，各有巴掌大小, 雪白透亮, 形狀像桃子, 底面平, 上面呈弧形稍微凸起, 表面圖案是個大大的福字, 福字中央一個圓圓的紅點。英子覺得好看, 伸手搶過去, 說道: " 我給你拿吃的, 這兩個饅頭送給我吧, 這個年過的沒點喜慶勁, 這兩個饅頭擺家裡幾天, 興許會帶來一點福氣。" 英子說著, 給瑞安端來飯菜, 上上下下打量瑞安, " 你在農村呆了三年, 好像一點也沒變, 臉不黑, 手不糙, 你幹啥工作?"
英子端上的飯菜都是中午剛做的, 還熱乎著, 三個大饅頭, 一個醋溜白菜, 一個四喜丸子, 瑞安兩三天沒沾油水, 也不客氣, 一邊吃,一邊說道: " 我在當地小學教音樂和圖畫, 英子, 你在哪上班?"
「在咱北街口那個郵局裡, 我是局裡的郵遞員, 每天騎著車子, 送送信, 送送報紙。那不是, 下午還有一車信和報紙要送呢。" 瑞安順著英子手指, 看到街門旁邊, 靠牆立著一輛綠色自行車, 後車座和前大梁, 各掛著兩個綠色帆布袋子, 後面袋子塞滿報紙, 前面袋子系著一個銅鈕扣, 裡面裝的大約是信了。
"英子, 你的理想真實現了, 我還記得你寫的作文: 我的理想是當一名郵遞員, 騎著綠色自行車, 穿著綠色裙裝, 像一名解放軍戰士, 迎著朝陽, 踩著晚霞, 沐浴著社會主義春風雨露, 送報送信, 把毛主席的關懷, 把黨和國家的溫暖, 送到千家萬戶。"
" 我那篇作文, 還當作模範作文, 在班裡傳誦呢。" 聽瑞安說起當年的作文, 英子頗為得意, 可這種得意, 顯然只是因為作文寫得好, 並非因為理想實現當了郵遞員: " 唉, 我現在都怕送信, 怕見到那些當爸當媽的, 見了我就問, 有我兒子閨女的信沒有, 沒有信就掉眼淚, 你說內蒙新疆北大荒, 那麼遠那麼荒, 寄封信那麼容易? " 英子說到這裡, 頓了一下, 然後用一種嗔責又關切的語氣問瑞安: " 你怎麼樣? 離開北京快三年了, 從來也不給我寫封信。"
" 我一直以為你下鄉插隊了, 我不是知識青年, 知識青年是響應號召到廣闊天地去鍛煉自己, 去建設國家, 我是被趕出家門, 到農村接受教育, 勞動改造, 也不知改造到那年那月, 什麼時候能回北京。"
" 什麼知識不知識, 青年不青年, 我看都一樣, 知識越多越反動, 知識越少越重用。我大哥二哥都去了北大荒, 國家有政策, 子女多的, 允許一個孩子留在城裡。這條街上咱這個年齡的都走了, 只剩下我一個, 下了班連個一起逛街看電影的人都沒有。有時想想, 還不如和大家一起下鄉插隊, 吃住一起熱熱鬧鬧, 幹活有伴說說笑笑, 多好! 當年的理想, 真應該寫成下鄉插隊, 勞動改造。"
" 你想得太天真了, " 瑞安搖搖頭嘆口氣, " 我就是受不了鄉下的生活, 想家想北京才偷偷跑回來, 可我們家....就因為我爸說了一句話, 現在成了別人的家。" 想到自己家現在的樣子, 瑞安又氣憤又傷心, 怪誰呢? 怪父親? 父親只是說了一句實話; 怪那個女人? 是黨和政府讓那個女人住進去的; 怪黨和政府? 瑞安沒這個膽量; 怪毛主席? 瑞安吃了熊心豹子膽, 也不敢往毛主席身上去想。毛主席是全國人民的大救星大恩人, 是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 觀音菩薩王母娘娘西天佛祖玉皇大帝, 與毛主席相比, 也不過是廟裡的幾塊泥巴, 地里的幾根野草, 該砸的砸, 該拔的拔。任何人都可以有錯, 唯有毛主席不可能有錯, 天下人都可以怪, 唯獨不能怪毛主席。毛主席是紅太陽, 雖然在紅太陽的光輝照耀下, 白沙村的夜晚, 家家戶戶只有一盞小煤油燈，像鬼火一樣忽明忽暗搖搖曳曳。瑞安想來想去, 誰也不能怪, 誰也不敢怪, 只能怪自己, 怪自己命不好, 英子的父親也是做研究的, 人家就沒事。
" 你爸的事, 我也不清楚。我知道你不是壞蛋, 電影里的壞蛋全部又兇惡又難看, 滿臉疙瘩, 張牙舞爪, 狡猾陰險, 看你, 長得跟李向陽一個模樣, 那像個壞蛋。"
英子這幾句話, 倒是驅散了瑞安心底不少烏雲, 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一起上學時, 學校組織看電影《平原游擊隊》, 英子曾說自己像李向陽。為了證明自己不僅長得像李向陽, 而且像李向陽一樣勇敢, 瑞安還和幾個同學爬上屋頂, 學習李向陽, 在屋頂你追我, 我追你, 從一個四合院跳到另一個四合院, 甚至跟走鋼絲一樣搖搖晃晃, 在尖尖的院牆上走來走去。
" 我倒真希望現在北京有個松井一樣的日本鬼子, 有個楊老宗一樣的大漢奸, 我去把他們抓來, 證明我的清白。"
" 別吹牛了, 你拉拉琴繪繪畫沒問題, 打仗還不如我呢。好了, 我要去送信, 你要是沒地方去, 就在我家湊合幾天, 反正我大哥二哥都不在家, 有地方住。累了到北屋睡一會, 我送完信馬上回來。" 英子說完, 到北屋換上綠色工作服, 屋子稍做收拾整理, 出門前, 又深情地望了瑞安一眼, 心裡有種掩不住的喜悅和甜蜜。一上高中, 英子就暗暗喜歡上瑞安, 只是當初少男少女互相愛慕屬於丟人甚至罪惡的事情, 不能講不能說, 等到二人都高中畢業, 剛好趕上文化大革命, 不到半年, 瑞安一家便被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革命浪潮, 卷出北京, 遠遠地拋到大沽河畔, 英子根本不知道瑞安一家去了那裡。
英子二十齣頭了, 同年齡的男孩子多數都下鄉插隊, 剩下沒走的, 英子一個也看不上, 這次瑞安突然出現, 對英子而言, 真是天上掉下個寶哥哥, 從見到瑞安那一刻, 一顆心就砰砰砰跳個不停。
英子那顆單純的心, 從未想過在一個階級鬥爭的年代, 一切以階級劃分, 愛也有階級性, 她和瑞安屬於兩個完全對立的階級, 而且瑞安在北京已沒有了家, 大沽河畔的那個小鄉村, 豈會是一個家庭條件如此優越, 從未見過豬圈什麼樣的北京姑娘, 結婚生子的地方?
可是這一切, 瑞安很清楚, 特別看到自己家現在的樣子, 一個院子盛著五個姓, 瑞安心裡有種預感, 這一輩子, 他們一家或許再也別想回北京了。目送英子推著自行車走出街門, 看到英子回頭看自己時, 臉上洋溢的那種幸福, 瑞安的心, 彷彿有千斤重, 墜著整個身體慢慢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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