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來到自己出生長大的四合院, 已是第二天中午。
在濟南轉車等車, 瑞安睡了四五個小時, 上了車睡了醒, 醒了睡, 到北京下車渾身舒展開來, 整個人精神十足, 絲毫不累。
北京, 北京, 久違的北京! 出了北京站, 瑞安站在馬路牙子上, 仰起頭, 深深吸了一口北京的空氣, 腦袋隨著來來往往的大小車輛, 左轉右轉, 遠遠近近的樓房商店馬路崗亭, 盡收眼底, 有種進了家門脫掉鞋子, 把家巡視一遍的滿足和愜意。北京的空氣是有味道的, 那是煤煙與汽車尾氣混合的味道, 是歷史與文化結合的味道, 是君臨天下目空一切的味道, 那種味道代表著先進, 代表著霸氣, 代表著優越感, 與現在的空氣污染完全不一樣。
瑞安沒有坐公共汽車, 而是步行到建國門內大街, 轉而向西, 直奔天安門廣場。這段路並不遠, 比白沙村到沽河車站好走多了, 當初一家人離開北京, 走的也是這條路 。三年了, 樓還是那些樓, 路還是這條路, 路上跑的公共汽車, 依舊上面半截是黃的, 下面半截是紅的, 尾巴冒著黑煙, 一切是那麼熟悉, 唯有人們的目光臉色, 絲毫沒有過年的喜悅, 並不那麼友好熱情, 瑞安心裡有點難過, 有些沮喪。可時當他走到天安門廣場外的長安大街, 放眼四望: 故宮, 廣場, 人民大會堂, 英雄紀念碑, 天安門兩旁的巨幅標語, 面對這片恢宏大氣的歷史天空, 他頓時覺得自己很渺小, 在白沙村,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北京太大太深太遠了, 誰認識自己是誰? 瑞安心下坦然了許多, 加快腳步, 他要回家, 那個四合院, 才是他真正的家。
過了中山公園往右拐, 是一條寬敞卻非常幽靜的南北大街, 沿大街往北十來分鐘, 街東便是瑞安家的四合院, 灰磚灰瓦灰色大門, 院牆兩米多高, 把院子圍得嚴嚴實實。街門沒有貼封條, 也沒有上鎖, 瑞安推開門跨進院里, 心底頓時涼了半截, 這個原本整齊乾淨的四合院, 倒像是白沙村張寡婦的那個家, 又破又臟又亂。
這個四合院東面是正屋, 正屋上下兩層, 每層三間, 南北各有兩間廂房, 瑞安一家住在這裡的時候, 正屋樓上三間是卧室, 教授夫婦一間, 瑞芳瑞清姐妹一間, 瑞安自己單獨一間。樓下三間, 一間是廚房, 另兩間餐廳兼客廳; 北廂房兩間是教授的書房, 南廂房一間做衛生間, 一間放雜物, 正屋和廂房前面, 都有一米多寬的走廊, 鋪著青石板, 青石板外面, 種著各種花草; 院子長寬七八米, 靠院牆有一棵棗樹兩棵丁香樹, 教授一家五口在皇城根下, 北京的心臟里, 住著這樣一個四合院, 寬敞舒適, 頗有資本主義資產階級資本家生活的樣子。
可眼前這個院子, 完全變了樣。靠牆的棗樹和丁香樹砍掉了, 用些破磚頭蓋了三間小屋, 黃泥巴全露在外面, 屋頂鋪著幾塊油氈, 油氈上壓著磚頭, 每間屋裡都有蜂窩煤爐子和鍋碗瓢盆, 亂七八糟放得到處都是; 房前走廊上, 擺一些破椅破桌, 院子里放著蜂窩煤, 東一堆, 西一堆, 走路不小心就會踢倒; 院子上方東西南北拉著幾根繩子, 掛著被褥衣服; 正屋廚房外接出一個水龍頭, 南廂房衛生間變成了公用廁所, 一股臭氣撲鼻而來。四合院經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成了革命群眾的大雜院, 大雜院每天髒水煤灰爛菜葉子院里亂潑亂扔, 跟個垃圾場差不多, 大過年的, 沒有絲毫過年的味道。
這那是自己的家, 分明是要飯的揀破爛的扎堆睡覺的地方, 瑞安正想找一家問問是怎麼回事, 北廂房走出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 矮矮胖胖, 象個木頭墩子, 一臉橫肉, 下巴上有個豌豆大的黑痣。女人提著褲子, 腰帶也沒系, 好像剛睡醒起來要上廁所的樣子, 見到瑞安, 兩手一哆嗦, 褲子差點掉地上。女人退後一步, 緊緊攥住褲腰帶, 問瑞安: " 你找誰, 怎麼也不喊一聲? "
" 我不找人, 我以前住這裡, 這個院子不是封起來了嗎, 為什麼會有人住進來?"
" 這個院子現在屬於國家, 國家分配給我們五家人, 都是這兩年搬進來的。 "
" 這院子是我家的, 怎麼成了國家的了, 我們還要回來住呢!"
" 回來住, 想得美! 故宮還是愛新覺羅溥儀家的呢, 他想搬進去住, 你問問黨和政府會同意?"
" 你是誰, 怎麼這麼不講理,憑什麼住我家房子? "
" 你家房子, 別做夢了。講理講理,造反就是理,革命就是理, 你從哪裡來, 還回哪裡去, 不然我報告街道革委會, 把你抓起來。" 女人說完, 回屋系好腰帶, 好像真要出門告密的樣子。
瑞安忙說: " 好好好, 我走, 我走。" 說完急急忙忙退出大門, 但聽女人站在院里狠狠地說道: " 黑五類狗崽子, 北京城是你們這些牛鬼蛇神住的地方? 全部趕出去, 滾得遠遠的, 永遠別想回來。"
瑞安站在牆外, 氣得兩眼冒火星, 卻也不敢進去與她爭論, 正在猶豫該去那裡, 卻聽到北邊不遠處一個女孩子喊他: " 瑞安, 瑞安, 你怎麼回來了?"
瑞安彷彿見到了救星, 朝喊聲跑過去, 嘴裡叫著: " 英子, 是你, 你沒有下鄉插隊?" 英子是瑞安的同學, 從小一起的玩伴, 家也在這條街上。
" 走, 先到我家, 有話慢慢說。" 英子的家就在旁邊, 和瑞安家類似的一個四合院, 沒有外人住。瑞安跟著英子來到客廳, 英子倒了一杯開水遞給瑞安, 瑞安想到剛才在自己家的屈辱, 心一酸, 眼淚差點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