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小說-流淚的花燭(3)

作者:kzhoulife  於 2011-2-16 14:03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29評論

       第二天上午,張教授如約來到賓館。她睡了幾個小時,精神好了許多,細細花了妝,其實除了眼角有一絲皺紋之外,她與二十年前並沒有什麼區別,氣質卻比以前更高雅了。張教授見到她,也有些驚訝,大概想不到她是如此的年輕漂亮吧。她也不覺得奇怪,如果張教授和他年齡差不多的話,那麼張教授的外表,特別是那幾乎全禿的頭頂,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大多了。

       相互寒暄了幾句,張教授對她說:「一會到了那裡,無論見到什麼,你都要冷靜!」她答應了一聲,心裡七上八下,一種不祥的感覺,慢慢襲上心頭,她不敢多想,腦子如一團漿糊,機械地坐進張教授的車子。車子開到一片山林,在一片矮石牆圍起的松樹林前停下來,透過車窗和矮石牆,她看到一座座高高矮矮的石碑,矗立在松林里。 剎那間,她整個人如被這些巨大石碑壓在胸口,喘不上氣來,好像有兩個靈魂,一前一後,離開了自己,一個在前面跑,一個在後面追,跑的在說,我終於找到主人了!我終於找到主人了!後面的在喊,等等我,等等我,我也在找我的主人,我也在找我的主人!

       張教授下了車,幫她打開車門,看到她獃獃的,嘴裡在自言自語:「他真的不在了,真的,這怎麼可能?他的身體那麼好,讀大學從來沒生過病,他說過,我的乳汁是送給他最好的營養品,他對任何疾病都有免疫力的,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張教授知道她什麼都明白了, 輕輕拉著她的胳膊,扶她從車裡出來,攙著她,沿著小石徑,向松林深處走去。深林里清新的空氣,讓她一下子清醒了,他掙開張教授,瘋了一樣向那片墓碑跑去,一邊跑,一邊嘶厲地哭喊著:「為什麼,你為什麼瞞著我?二十年了,我等了你二十年了,你為什麼要一個人在這受苦受難啊?」哪斷腸裂肺的哭聲,哪痛入心脾的哭聲,哪徹底絕望的哭聲,在空寂的松林上空回蕩,回蕩,樹上的鳥雀,一群群急飛而起,不忍聽這凄厲的聲音,驚叫著散去。

       張教授也有些慌了,恐怕她痛心之下,傷著身體,從後面跑上去,把她抱住,強拉她到路旁的石凳上坐下,等她情緒平穩下來,才指著不遠處一座像教堂一樣的房子,對她說,「你先別哭了,回家再哭個夠。你先生的骨灰還有遺物在那棟房子里,我昨天已經跟墓園管理處講好,我們今天來領走。」

       她稍微平靜了一些,依舊輕輕啜泣著,跟著張教授走進那棟房子,簽了字,來到那一格一格的骨灰架前,在編號78的格子停下來,張教授打開格門,從裡面取出一個簡易的木頭盒子,和一札書信,她一眼認出那些信封都是自己當年寄給他的,忍不住地淚珠,又一行一行不停的流下來。她把書札和骨灰盒緊緊抱在懷裡,跟著張教授回到車裡,開回張教授離校園不遠的家。

       進了張教授的家,她先去洗手間擦了擦臉,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回到客廳坐下,張教授給她沖了一杯茶,到書房拿出一封信,她一看,是他當年給自己寫信用的信封。

       「這是你先生收到你最後一封信后,在醫院裡寫的,寫完這封信,不到五天,就去世了。他囑咐我,等你們孩子長大后,把這封信交給你。其實我這些年回國,去過你在的縣城,了解到你的一些情況,知道你事業有成,孩子也很有出息,覺得沒必要這麼早讓你知道真象,所以一直沒有與你聯繫。我想你一定會來美國的,只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不過這樣也好,也到時候了。所有的事情,應該都寫在這封信里了,你先讀一讀吧。」說完,張教授將信遞到她手裡,自己走進書房,讓她一個人靜靜地讀這封遲到了將近二十年的信。

       信封地址和當年一模一樣,只是沒貼郵票,她象當年拆信一樣,輕輕地用指甲揭開粘貼處,抽出三頁紙,展開來,字寫得比以前幾乎大一倍:

      「孩子他媽: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相信你我早已陰陽相隔,別離多年了。你一定受了很多苦,但我相信你,無論多大的困難,都難不到你,就像你相信我能考上大學,能到美國留學一樣。

       造化弄人,我現在深深體會到這一點。古人講,人生之悲,莫大於生離死別。從我到北京上大學,已經習慣分離了,從沒有感到傷悲,因為我知道,我們很快又會見面的。可是這一次,卻是死別,醫生說我最多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了,我將一個人,永遠地離去,見不到你,見不到兒子,見不到母親。我多想見你們一面,聽一聽你們的聲音,可一切都太晚了,我只能帶著對你的思念,對你的愛戀,對你的感激,先走一步了。

       也許你會怪我,為什麼不告訴你, 同事們也勸我告訴你真相,但我反覆考慮了,還是決定瞞著你。我是在五個月前發現患了肝癌的,而且相當嚴重。當我知道那個噩耗的時候,第一個念頭就是馬上回國,我想躺在你身邊,握著你的手,我要和你一起到柳樹灣,打水漂,聽蛙鳴,聽蟬叫,欣賞水光月色里,你那美麗的身影。我要對你說,生命也許短暫,我們結婚雖然只有短短六年,但是你卻給了我人生最大的幸福和快樂,能在你的懷抱里,閉上眼睛,慢慢離去,我覺得此生就無遺憾了。

       可是,想來想去,還是不能這樣做。我們倆當年匆忙結婚,表面上好像是媽為你著想,怕我變心,實際上,我心裡清楚,你是為了照顧母親,讓我放心地去北京上學,可你卻從未說過。現在我重病在身,如果回去,生活上和心理上,對你和母親都會是一種巨大的壓力,母親身體本來就不好,我怎麼再忍心看著你為了我這個垂死之人,把自己也折磨得不成樣子,再說美國的醫療條件比國內好很多,可以讓我多活幾天,讓我有更多時間,細細品味我們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你要好好地活著,照顧好母親,照顧好兒子。我的病痛,讓我一個人承擔好了。

       我編了那樣一個荒唐的故事,希望你能諒解。最後那封信,我求你照顧母親和兒子,信發出后我一直擔心,當我收到你回信的時候,雖然只有寥寥數語,卻讓我卸下了心頭的千斤重擔,有你這封信,縱然見不到你,我死也可以瞑目了。

       孩子她媽,我喜歡這樣叫你,每次心裡這樣叫你的時候,自己好像變成了小孩子,又回到你的懷抱,喝著你的乳汁。老天爺也許殘酷,給我這麼短暫的生命,但也是公平的,給了我你這麼好的女人。我們倆認識的時候,照顧母親一直是我最大的負擔,但是當你第一次來我家,陪著母親聊天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從那天起,我才完全放心地投入到學習中,考大學,上大學,留學,一步步走過來,凝聚了你的多少汗水和心血啊!

       還記得結婚的那個晚上嗎?我們倆幾乎一夜沒睡。你說你喜歡看那對大紅花燭,賴在我懷裡,盯著那閃閃的燭焰,出神地看,紅紅的火苗,映著你紅紅的臉龐,當那對花燭燃燒到只剩下一小段的時候,你跳下床,吹滅其中的一支,你說你喜歡那段花燭流下的淚花,你要把它收藏起來,將來有一天,點上它,再過一個洞房花燭之夜。我來美國之前,你又點燃了它。可惜剩下的一段,我沒有機會和你一起享受了。現在閉上眼睛,腦海里都會出現你燭影中的模樣。孩子她媽,我很少對你說我愛你,因為我相信愛不是掛在嘴上的,可是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的對自己說,孩子他媽,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你說過,我是個容易滿足的人,是的,能夠帶著你燭影中的模樣,離開這個世界,我也滿足了。

       孩子她媽,我有些累了,眼睛也看不清了,不能再寫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我會在天上保佑你的。」

       她幾乎用了一盒紙巾,才讀完這封信,幾次忍不住,不得不到洗手間痛哭一會。張教授在書房裡,知道她的傷心,也知道只有時間,才能醫治這一切,一直沒有打擾她,讓她一個人盡情地去哭。等到她恢復了平靜,張教授才講起他最後的那些日子,和他為了能給她多寄點錢,頂風冒雪打工的情景,其實張教授不說,她也能想象得到。這一點,他們兩個很相似,都把困苦埋在心裡,不想讓對方擔心。

       回到旅館,她把骨灰盒信札仔細收好,休息了一會,讓心情平靜一些,給兒子打電話,告訴兒子,自己已經取回爸爸的骨灰,晚上請張教授一起晚餐,介紹兒子認識張教授,然後互道珍重。

       結束美國的行程,回到縣城那個豪華的家,她像個憑毅力堅持跑完馬拉松比賽的運動員,衝過最後的一米后,人一下子摔倒地上,她則整個人癱在沙發上,面對空蕩清冷的大廳,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哀與絕望。這二十年,家不知換了多少次,但無論搬到那裡,感覺他都伴著她來到新家,她都有一種希望,一種期待,可是現在,這空蕩的住處,只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再大再豪華,又有什麼意義?這樣想著,壓抑了幾天的悲痛,如火山一般,瞬間噴發出來,她雙手蒙著臉,嚎啕大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一陣電話鈴響,她只得抓起一把紙巾,掩住啜泣,起來接電話,電話里傳來兒子的聲音,在電話里問候她,大概是聽出她的聲音好象哭過,兒子勸慰了她半天,要她一定要保重,說好明天再給她打電話,母子倆才戀戀不捨地掛斷。

        聽了兒子的話,她感覺好了許多,不再哭泣,到浴室擰開淋浴的噴頭,把水開到最大,脫掉衣服,整個人馬上被熱騰騰的水霧包圍起來。她閉上眼睛,用兩個人到柳樹灣沖涼喜歡用的香皂,渾身上下輕輕地擦洗著,香皂那股特殊的味道,那種滑膩的感覺,好像是他站在自己面前,用那雙溫柔的手,在自己的身上,輕輕地愛撫,她默默叫著他的名字,一顆心飄飄蕩蕩,又回到了月色下的柳樹灣……..

        這樣過了足有半個小時,她覺得心裡輕鬆了很多,才渾身上下沖洗乾淨,從浴室出來,把頭髮擦乾,梳理整齊,臉上淡淡地抹了一層胭脂,又翻出自己結婚穿過的紅裙子,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新娘子,然後從行李箱中取出信札和骨灰盒,在桌子上擺好,雙手撫摸著骨灰盒,如同撫摸著他那清瘦而堅實的胸膛,輕輕地說:「孩子他爸,我們回家了,這是我們的新家,你好好看看吧!這次你那裡都不用去了,我再也不會讓你去考這考那了,我會陪著你,你也會陪著我,直到永遠,永遠!」說完,拖過行李箱,翻出那個綢緞包裹,一層一層打開,那一段流淚的花燭,又一次出現在她的眼前。捧起花燭,她找來火柴點上,放到客廳的燭台上,客廳里頓時充滿花燭的光芒,花燭的馨香。

        趴在桌子上,雙手捧著他的骨灰盒,她盯著那閃閃的燭焰,出神地看。紅紅的火苗,映著她紅色的裙子;紅色的裙子,映襯著她紅紅的臉龐;紅紅的臉龐,如同那段紅色的花燭,燭光中變得晶瑩閃亮;一切都如同他們的新婚之夜,時間一分一秒地溜過去,蠟燭的周圍,開始有一縷一縷的燭淚滾動,她的眼淚,也一滴一滴地落到骨灰盒上,視線開始變得模糊,那嘀嗒嘀嗒的淚珠,彷彿喚醒了盒子里沉睡的人,朦朦朧朧之中,她看到一個縹緲的身影,穿過花燭的火苗,朝著她走來,輕輕地,柔柔地,融進她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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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29 個評論)

回復 yulinw 2011-2-16 14:34
   寫得好感動~~為什麼有情人就不能廝守呢~~
回復 早安太陽 2011-2-16 22:26
大清早的,痴俠,你就讓我們哭了一場,    是何居心呀!
感動!寫的很棒!筆觸很細膩,讓人很難相信,這只是你道聽途說的故事,痴俠,你天生是個詩人作家。多寫!喜歡看.
回復 伊蘭泓 2011-2-16 22:29
相信人間自有真情在,很感動,真是一對善良的人。
回復 xinsheng 2011-2-16 23:19
感動,一對善良的人。
寫的很棒!很有詩意的小說,畢竟是詩人作家。
回復 小城春秋 2011-2-17 00:02
Tearing
回復 Matney 2011-2-17 00:20
美麗的故事,動人的愛情,雖然是早晨,也留下了眼淚.
回復 雲間鶴 2011-2-17 00:29
I admire both of them.
回復 leahzhang 2011-2-17 01:09
I am deeply moved!
回復 杏林一虹 2011-2-17 03:00
          
回復 春風竹影 2011-2-17 04:40
  
回復 Lanlan888 2011-2-17 04:50
你的小說我看完了,哈哈!
是你杜撰的吧?
這個 「他」 可害人不淺呢,幹嗎要編這個謊話呀?   
回復 blogos 2011-2-17 05:07
寫的真好!
回復 kzhoulife 2011-2-17 08:32
yulinw:    寫得好感動~~為什麼有情人就不能廝守呢~~
明兒讓他活過來!
回復 kzhoulife 2011-2-17 08:32
早安太陽: 大清早的,痴俠,你就讓我們哭了一場,     是何居心呀!
感動!寫的很棒!筆觸很細膩,讓人很難相信,這只是你道聽途說的故事,痴俠,你天生是個詩人 ...
對不起,紙巾夠不夠?
回復 kzhoulife 2011-2-17 08:33
伊蘭泓: 相信人間自有真情在,很感動,真是一對善良的人。
相信人間自有真情在!我始終相信這一點!
回復 kzhoulife 2011-2-17 08:33
xinsheng: 感動,一對善良的人。
寫的很棒!很有詩意的小說,畢竟是詩人作家。
謝謝,再謝謝!  
回復 kzhoulife 2011-2-17 08:36
小城春秋: Tearing
Here is some Royale Ultra Tissue!
回復 yulinw 2011-2-17 08:36
kzhoulife: 明兒讓他活過來!
   這就是寫小說的好處了~·
回復 kzhoulife 2011-2-17 08:37
杏林一虹:                  
看來賺了你不少眼淚,紙巾,一大把,鮮花,一朵!
回復 kzhoulife 2011-2-17 08:38
春風竹影:   
俺和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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