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曹家船廠紀事 33

                               二， 曹家船廠人物記

                                     1.      蕭也騏

        在曹家船廠人的記憶中，自從破「四舊」風波后，蕭也騏就彷彿完全變了個人。他由一個天真活潑熱情開朗、雖有點任性卻十分懂禮貌講道理、到處受人歡迎的好孩子，變成了一個整天沉默寡言深居簡出、但有時卻又會做出一些令曹家船廠的大人們都感到驚駭不可思議之舉的、桀驁不馴陰沉可怕的怪孩子。

        本來，曹家船廠人總以為，像蕭也騏這種年齡的孩子，別說只是碰上像破「四舊」這樣、其實主要是針對老人成年人、並且在當時的社會上也稱不上是最壞最可怕的事，就算是遇上諸如「家道突然中落」、「親人突然去世」等家庭巨變人倫慘劇，只要假以時日，也一定會恢復正常恢復原貌的！可惜事實並非如此。一直到一九六九年年底，當蕭也騏和他的父母妹妹一起告別曹家船廠奔赴江北農村插隊落戶時，他不僅沒有恢復正常恢復原貌，相反卻是變得更陰沉更乖張更讓人難以捉摸了！——甚至就連他們家這次全家下放農村的事，也不是像當時社會上所常見的，是由於他父母單位的「千般動員」「萬般威逼」，而是完全拜蕭也騏偏激乖張的行為所賜！因此，曹家船廠人不得不相信：蕭也騏之所以如此，真的是因為在破「四舊」那天被紅衛兵一腳踢得飛起，撞上門外的電線桿，把腦袋撞壞了，所以才脾氣性格大變，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蕭也騏所做的令曹家船廠人感到驚駭不可思議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前，用半截斷磚和背後偷襲的方法，把一個年齡和他相仿、當時正在對掛著牌子站在路旁示眾的「牛鬼蛇神」進行批鬥的男孩，當場砸昏在地！根據當時也在場的另外兩名曹家船廠孩子事後轉述，當時如果不是他倆及時拉住蕭也騏並乘著混亂把他硬拖離現場，他很可能會把那個男孩當場砸死，而他自己也會被圍上來的紅衛兵和革命群眾活活打死——因為當時他撲在那男孩的身上，一邊嘴裡大聲呼喊一邊不依不饒把對方往死里砸的模樣，看上去就像瘋了似的！------

        原來自從在曹家船廠破「四舊」風波中被踢傷后，蕭也騏曾一度把自己反鎖在自己的睡房內，拒絕進食拒絕療傷拒絕和任何人交流。後來，經過隔壁程森林夫婦的勸說開導，他才打開房門接受食物接受療傷，但依舊整天躺在床上，拒絕開口拒絕下樓更拒絕和他的外公外婆對話——每次聽到外公外婆上樓，他就把臉轉向牆壁，無論倆老如何苦苦哀求、甚至再三向他作出深刻檢討和自我批判，他都置若罔聞堅不理睬！——為此，他外公特地找來了在曹家船廠和蕭也騏玩得最好的曹國華曹國慶兄弟，希望他倆可以想辦法把蕭也騏勸下床帶出門去外面遊玩散散心。曹國華曹國慶兄弟用了許多心思費了許多唇舌，終於在蕭也騏自我禁閉滿十天時，把他勸下了床帶出了門。

       那仍是一個人一動三萬六千個汗毛孔就會往外冒汗的暑天下午。蕭也騏和曹家兄弟經過南城門來到了縱貫江南市老城區的中山路上。當時他們的目的地是市中心的「四舊」焚毀場。因為雖說江南市的破「四舊」運動經過近一個月狂風驟雨式掃蕩后已接近尾聲，但由於江南市的「四舊」物品特別多，因此聽說那裡至今仍是烈焰衝天人山人海熱鬧非凡！加上由於受傷蕭也騏到現在對那裡仍是只聞其名不識其廬山真面目，因此他們決定先去那裡看看再說。然而，當他們路過曾經派兵前來曹家船廠破「四舊」的江南市第八中學校門前時，他們卻被眼前從未見過的、驚心動魄慘不忍睹的一幕阻住了！------

        原來當破「四舊」運動在江南市全面展開后，各個學校的紅衛兵就絡續停止了對校內反動教師的批判鬥爭。但這並不代表這些「牛鬼蛇神」從此就可以脫離苦海獲生天得到解放。因為根據紅衛兵們的指令，他們除了必須像過去那樣，每天清晨起床后，先在自已家門前掛上牌子對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自覺低頭認罪一小時，然後在吃過早飯後再掛著牌子沿著過去上班的路一路遊街到學校外，唯一的改變，只是把原本應該掛著牌子在校園內接受紅衛兵批鬥的時間，改成掛著牌子分批輪流站到學校大門外，去向廣大革命群眾低頭認罪接受批判鬥爭。所以在當時的江南市，凡是有學校的地方，就一定會有一批上了年紀、脖子里掛著五花八門的牌子、眉目間殘留著斯文氣的成年男女，默默地站在那裡當街示眾低頭認罪；反之，如果在某處看到有一批上了年紀、脖子里掛著五花八門的牌子、眉目間殘留著斯文氣的成年男女，默默地站在那裡當街示眾低頭認罪，那他們的背後就一定是一所學校！

        在剛開始時，這些可憐的「牛鬼蛇神」還曾在心中為這種改變而竊喜。因為雖然掛著牌子、頂著炎炎烈日像小丑般向眾人展示自己，對於這些在不久前還神氣活現地站在講台上、以為人師表自稱自許、把顏面和名聲看得比生命還珍貴的人來說，的確是一種奇恥一種大辱；不過相對過去他們不僅要面對同樣的恥辱，更要面對被昔日的學生以「莫須有」為罪名、「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為手段、所發動的令人心痛叫人心碎的攻擊，卻真的已是一種饒恕一種解放！可惜這種「竊喜」只維持了二三天，就被他們在校園外所領教到的「何謂革命群眾」、「何謂革命群眾的革命激情和革命義憤」所粉碎了！因為如果說他們在校園內被自己昔日的學生批鬥時，無論如何總算還被當作「人」看待的話——當然是罪大惡極的「壞人」、十惡不赦的「罪人」！——那麼，當他們來到校園外，被那些素不相識的「革命群眾」批鬥時，則完全已被當作「畜生」看待！而且還是那種人見人恨人見人憎、打死了不僅不會有人同情、只會有人叫好的「過街鼠」「偷雞狼」！------

        其實，在當時的社會上，除了紅衛兵，還有另外兩類青少年對這批「牛鬼蛇神」虎視眈眈、充滿了革命激情和革命義憤。一類是被過去舊的教育制度所害，小學畢業沒能考上初中或初中畢業沒能考上高中，因此只能早早踏入社會——或進工廠商店當學徒，或下鄉務農，但更多的在社會上閑逛——被人稱為「社會青年」的年青人；另一類就是像蕭也騏這樣，因「停課鬧革命」——其實只是停課，沒有革命可鬧——而待在家裡的小學生。他們之中前者是因為生得太早同時被過早地趕出了校門，因而無緣於「革命」無緣於「紅衛兵」；後者是因為生得太晚還沒跨入中學大門革命就爆發了，因而無緣於「革命」無緣於「紅衛兵」；可在他們的認知中，他們覺得自己其實和紅衛兵們一樣，不光都是「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受害者，同時更是「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紅色江山」未來的接班人、主人翁！因此他們絕對有權力有資格，可以對那些「資產階級反動教師」、「牛鬼蛇神」進行批判進行鬥爭！所以當紅衛兵因為破「四舊」分身乏術，只能把這些「牛鬼蛇神」由校園裡趕到校園外，交由廣大革命群眾監督批鬥時，他們就立刻以「紅衛兵同盟軍」「接班人」的姿態，對這些「牛鬼蛇神」發起了無情地進攻！由於他們和紅衛兵相比，既不像他們那樣有組織有紀律有方針有政策，同時更不如他們那般擅長舞文弄墨擺事實講道理，因此他們就只能用最原始最簡單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從精神和肉體上把人當做畜生般去糟蹋、折磨、對待！——來表達自己純樸的堅貞的、一點也不比紅衛兵遜色的革命激情和革命義憤！

        當時在江南市各個學校的大門前，最常見最流行同時也是最讓那些「牛鬼蛇神」聞之喪膽、見之失魂、受之落魄的批鬥方法，歸納起來主要有兩種：一為「呼口號」，二為「打耳光」。所謂「呼口號」，當然不是那種在當時的學校批鬥會上司空見慣的，先由全校精選出來的一男一女領呼，然後大家跟著振臂高呼；而是由在場的革命群眾下令，讓那些掛著牌子站在校門前認罪示眾的「牛鬼蛇神」們自己呼喊；它可以是一個「牛鬼蛇神」根據自己胸前所掛牌子上的罪名，自己呼喊打倒自己的口號；也可以是兩個「牛鬼蛇神」根據彼此胸前所掛牌子上的罪名，相互呼喊打倒對方的口號；或是一個「牛鬼蛇神」對著一群「牛鬼蛇神」、或一群「牛鬼蛇神」圍住一個「牛鬼蛇神」，然後呼喊打倒對方的口號！而所謂「打耳光」，當然也不是那種在當時的校園批鬥會所常見的，當某些紅衛兵小將對自己昔日恩師的冥頑不化死不認罪實在忍無可忍時，憤而衝上前，一把揪住對方甩對方几個大耳光，幫助對方認清形勢端正思想；它同樣也是由在場的革命群眾下令，然後讓掛著牌子認罪示眾的「牛鬼蛇神」自己執行；它同樣可以是一個「牛鬼蛇神」自己打自己的單打；兩個「牛鬼蛇神」面對面打對方的雙打；以及一個「牛鬼蛇神」對一群「牛鬼蛇神」、或一群「牛鬼蛇神」對一個「牛鬼蛇神」的混合打！------

        以上兩種新穎的批鬥方法，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很難想像它的威力。根據江南市地方志記載，在江南市破「四舊」運動之前——即以上兩種最能體現江南市人民創造力和聰敏才智的批鬥法還沒發明前——在全市校園內對資產階級反動教師的批判鬥爭就早已如火如荼地展開，那些昔日為人師表的「牛鬼蛇神」也早被批得體無完膚斯文掃地痛不欲生，但是當時幾乎還沒有人真的發瘋真的自殺。直到破「四舊」運動開始——即「呼口號」「打耳光」這兩大發明出來后——江南市的教師隊伍中才真的有很多人發瘋很多人自殺！由此可見這兩種批鬥方法對人性的摧殘力和殺傷力是何等地厲害何等地強大。在這兩種批鬥方法中，由於前者始終是動嘴不動手——雖說這種動嘴可以令人雙唇腫脹開裂、喉嚨出血、扁桃腺潰爛，讓神經衰弱的人因自虐而精神崩潰！而後者總是動手又動嘴——因為一般革命群眾要求「牛鬼蛇神」們打耳光時，總會命令他們邊打邊高呼打倒自己或對方的口號——後來又進一步發展到要求「牛鬼蛇神」們用乒乓球拍、黑板擦、書本、甚至他們自己或革命群眾腳上的鞋做刑具來打耳光！——因此，無論是在精神上還是肉體上，後者對人的傷害遠勝於前者！------

        當天下午蕭也騏他們在市八中校門前所見到的，就是有人在用這第二種批鬥方法批鬥站在校門前的「牛鬼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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