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毛黨專訪 / 艾未未

2011年2月，艾未未在推特上發消息稱希望能對網路評論員進行採訪。以下是一位網路評論員的採訪稿，按其要求贈送一台ipad作為採訪報酬。為保護被採訪人，文中隱去了相關的個人信息。



問：你的名字、年齡、所在城市、網名。

答：絕對不能對外公開我的名字信息。我26歲。網名太多了，我們一般用一個都會註冊一個，這裡不舉例了。



問：你自己怎麼稱呼現在從事的工作？

答：怎麼稱呼都可以，網路評論員，輿論導向

員，甚至大家都知道的「五毛黨」。

問：你的受教育程度，工作經歷，什麼情況下開始輿論引導工作？

答：我是大學畢業，學新聞的。曾經在電視台做過，後來做網路媒體，總之都在新聞媒體這行業里，做了4、5年了。1年多以前，我一個朋友問我有沒有興趣做網路評論，掙點外快，我說那試試唄，後來發現挺容易的。



問：你何時會接到來自哪裡的工作指令？

答：基本上每天上午9點鐘會收到上級，就是我們當地政府的網際網路宣傳辦公室的郵件，告訴我今天要評論的新聞，有時候指定要去評論的網

站，但大部分網站不限，自己去找相關新聞，然後評論。

問：介紹下你的具體的工作流程。

答：具體流程就是先「接到任務——尋找主題——發帖引導輿論」這三個步驟。首先接收任

務，主要就是每天要保證打開郵箱，一般事情出來后，甚至新聞出來之前我們就會收到郵件，告訴我們什麼事件，然後指示去把網友的思想引導到什麼方向上，或者去模糊一下網友的焦點，還是去煽動一下網友的熱情等等。我們找到網站相關的文章或新聞后，根據上頭定的總體方

向，開始寫文章、發帖或回複評論等，這需要很大的技巧，不能寫的很官方，必須隱藏好自己的身份，要寫很多不同風格的文章，有時候甚至自己跟自己對話，吵架，爭辯等。總之要造成一些假象，把網民的輿論都引導過來。



在一個論壇里有三種人是你要扮演的，一個是領導者，一個是追隨者，一個是旁觀者，也就是不明真相的群眾。領導者是指比較權威的發言者，一般都是在爭辯之後出現，拿出強有力的證據發言，民眾對這類身份人的可信度很大。追隨者里有對立的兩種人，他們所扮演的角色要不停的在論壇裡面爭辯，爭吵，甚至對罵，然後這樣可以起到吸引旁觀者目光的作用，在爭吵的最後，領導者出現，拋出一些強有力的證據，把輿論都引到領導者身上，目的就達到了。第三種是旁觀者，也就是網民，他們是我們真正的目標「客戶」。我們主要就是通過前兩種身份的扮演來達到影響第三方的目的，可以說我們跟導演一樣，通過自己自編自導自演，去影響觀眾。所以有時候我也覺得挺人格分裂的。



問：關於你扮演三個角色，這是一個通用的方式嗎？還是有其它的方式？

答：方式太多了。一種類似於玩心理的感覺。現在的網民要比以前有思想多了。我們方法很多，你也可以把一件壞事情，使勁往壞上說，說到那種天花亂墜，讓人一看就覺得胡編亂造的，其實也是像負負得正一樣，壞到一定程度，他也會覺得是不是沒那麼壞了。



問：你從事的工作的準則是什麼？

答：準則就是要弄清楚上級的指導思想，明白上級給的輿論方向，然後開始各自工作。



問：能否列舉你的收到的「任務」郵件內容？

答：如「不傳謠，不信謠」或「影響民眾關於對XXX事件的認知，倡導XXXX的正確輿論方向」、「加強對XX事件的解釋與澄清，避免不實或非法言論的出現」、「對近期關於XX事件所造成的不良社會影響，重點將網民思想引導至XXXX的正確方向」。



問：你接受的消息通常能分成哪幾類？

答：主要的是本地的發生的一些事件，本地指示應該佔到60%～70%以上，比如說，哪些人要是去告狀啊，上訪啊。



問：對於全國性的事兒，比如茉莉花，你們關心嗎？

答：網上很火的茉莉花的事，我們一直以來沒有接到相關任務，我也挺奇怪的，可能我們的級別達不到。



問：能否列舉你通常所做的評論內容？

答：直白的說政府好，直白的說誰誰賣國，那種沒技術含量的評論網友現在見的太多了，網民一看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我遵照的原則是：絕對不正面的去讚美政府或批評一些負面新聞。而且說話的語氣、身份，說話的立場一定要看起來像是最不明真相的群眾，這樣才能引起網友的共鳴。總之就是要從側面去引導網民，讓他們不知不覺的就把重點給轉移了。



問：你可以偏離主題么？

答：當然可以偏離主題。在轉移網民注意力，模糊大眾焦點的時候偏離主題很有效，比如人口普查的時候,大家會討論人口普查的真實性或必要性等問題，我就發表一些人口普查里出現的笑話什麼的；比如在一些政治類新聞中去發表一些廣告去刷屏。



問：說一件具體的、典型的「引導輿論」的過程。

答：如每次油價要漲的時候，我們就會接到通知「穩定網友情緒，轉移公眾注意力」。第二天漲價新聞一出來，網民肯定都是在大罵國家，大罵中石油、中石化，我這時候登陸了一個ID上去，發條評論：「漲吧，隨便漲，哥不在乎。最好漲到50塊錢一升，活該你們這些沒錢的窮人開不起車。以後就應該有錢人才能在路上開車……」，這些聽起來就非常欠打的話，目的就是要去激怒網友，把對油價的憤怒和注意力轉移到我的身上。我換幾個馬甲上去開始罵我自己，這樣可以讓更多的人看到，很多人看到后就開始直接攻擊我，慢慢的整個頁面討論的內容也從油價變成了我說的話。效果真的很好。



問：你的工作區域？在哪些網站評論？針對什麼網民？什麼內容？

答：網站不限。我主要是在我們當地的一些網站上混的比較多，或者在騰訊上。搜狐、新浪等地方的評論員太多了，據我了解，他們網站內部都成立有專門部門進行評論的。



問：你能看得出來網路上哪些是網路評論員的評論嗎？

答：因為我是做這個，我上網瀏覽這些論壇啊，然後看帖、回帖什麼，我認為一個論壇帖子裡面,上千上萬的評論中幾乎10%～20%，一看就知道是網評評的。



問：你會與他人在網上爭論么？會有怎樣的衝突，如何控制、化解情緒？

答：大部分時間我們是自己和自己爭論，我一般從來都不去和網友爭論什麼，也從來不會說被某個網友或某件事激怒，可以說我一般在工作的時候都一直保持著理性。



問：當政府提到「不信謠、不傳謠」的時候，效果卻是相反，比如SARS，三聚剛開始的時候。人們更多在「不信謠」與「不信政府」之間，選擇了不信任政府。

答：我認為這個國家、政府到了一個比較尷尬的局面。不管發什麼什麼事，比如說有人犯罪了，或者車禍了，只要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在網上傳開了，都會有人去罵政府，這點我也很奇怪。



問：這個是必然的。因為政府大包大攬嘛，一切榮譽歸於你的時候，一切錯誤也歸於你。除了事件目標，有沒有人物目標？會有這種類型的指令嗎？

答：應該是有吧，我想在達賴這個問題上，應該全國範圍內會有引導的。我們國家所有的人都對達賴、法輪功相當憎恨，據我所能了解到的，政府確實是做的比較過份點兒。在我接觸這個圈子之前，我一點也不知道。所以我覺得凡是輿論控制的比較好的，應該都會評論員參與。



問：上級怎麼檢驗、評價你的工作呢？

答：上級會安排專門的審核人員，根據我們提供的鏈接抽查。審核人員一般不會評價，因為每次他們都把工作要求提的很完善，我們只要照著做就行了，不會出什麼差錯。



問：你提到他們都把要求提得很完善？怎麼樣的完善呢？

答：就是把你要引導的方向說的很明白、也很直觀。比如說，這件事兒，把它引導到哪個方面；或者這件事兒，你去搞亂，把這個焦點給模糊了；或者你去找一些其它的事兒，把它給掩蓋了。真的沒什麼難度。



問：你與其他輿論引導員之間是否存在協作工作？協作如何進行？

答：突發性事件協作會多一點。一個或幾個人負責一個論壇，然後分工，有的發帖，有的跟帖，有的跟別人的貼，還有的在帖子里爭論、刷屏、放廣告等等。據我所知，還有人的是負責刪帖的。



問：你的報酬是由什麼決定的？每個月報酬是多少？

答：按月、按量以及質量來算的。基本上是按照每百條評論50塊錢的報酬來計算的。有臨時事件的時候可能報酬會多一些，如統一對某個熱點事件進行輿論引導，幾十個人一起發帖，那兩天報酬就多一點。基本上做這個報酬很低，我是兼職，平均下來每月報酬大概是500—600元左右吧。有人全職做這個，一個月賺好幾千也有可能。



問：你以何種方式取得報酬？

答：剛開始是自己跑到市委宣傳部領，後來也改成打卡了。



問：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答：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就是每天多了一點事情，每個月多了一點零花錢而已。



問：工作的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答：可能就是要去猜網民的心理，要去學習很多的寫作技巧，要會模仿他人的文筆，要懂得如何取得大眾的信任和去影響大眾的思想。



問：為什麼不能暴露身份，為什麼會覺得敏感？存在何種風險？

答：你想讓我丟飯碗呀？我們在任何論壇、博客等以任何形式、任何網名發帖都是絕對保密的，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更不會暴露我是專業網評，這樣的話我們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暴露影響的不光是我，對「上頭」會產生更不好的負面影響。



問：你說的「上頭」是指什麼呢？

答：肯定就是上級領導，往上走，應該是宣傳部。



問：你的身份對你的家人公開嗎？有朋友嗎？

答：沒有。對家人朋友都沒有公開過。如果大家知道我在做這個，可能會對我的信譽度產生一些不好的影響。



問：你說「如果把內幕說出來，不誇張的說這可能招來的就是殺身之禍」，你覺得後果會有這麼嚴重？

答：我這個身份，又是做媒體的，又是做網際網路的，如果真的把我的身份或者什麼事情從我嘴裡說出去了，那麼對我的影響可能是無法估計的。



問：如果你提出停止該項工作，會遇到阻力嗎？有附加條件嗎？

答：一點也不會。這個行業其實已經很透明了。對我而言這只是一份兼職工作，和其他的工作沒有任何兩樣。沒有想象中那麼黑暗。



問：你每天上網幾個小時，在哪些網路？周末休息嗎？

答：我幾乎每天上網都達到6—8個小時，主要在我們當地的BBS和一些大的主流網路媒體以及微博活動。周末我不工作，但是會登陸郵箱看看有什麼重要指示。



問：在日常生活中，你還會考慮你在網上的這些工作嗎？

答：多少會吧，比如我看到一條新聞的時候，我就會想，上面會要求往哪一方面引導呢？我應該怎樣去說呢？有點小職業病吧。


問：你看中央電視台，人民日報嗎？

答：新聞一般都看的，尤其是地方新聞。但基本不看新聞聯播，因為太和諧了。



問：你上推特嗎？關注哪些人？

答：上。關注了一些比較有意思的人，包括艾。但在推特上從來不言，只是看和學習。



問：你如何看待網路與言論自由、與現實的關係？

答：我只能說，有了網路以後，我們的言論其實已經比以前自由多了，但當有了一定的自由以後就會看到更自由的一些人，又覺得自己沒有自由了。鬱悶往往來自於比較。



問：你認為這個行業對中國的輿論引導作用有多大？

答：說實話我認為作用其實不算小。說實話我們中國大部分的網民其實都很傻的，有些時候你要是不去引導，他們就真的會相信一些謠言的。



問：因為他的信息本來就有限，所以在有限的信息里，他很難表達出政見。

答：我認為他們很容易被煽動。我很容易控制他們，我想要他們怎樣，我稍微用一點心思就可

以，很容易，所以我認為這個影響應該不算小。



問：你認為政府有權干涉輿論導向嗎？

答：個人認為絕對無權。但是在中國，是絕對有必要干涉和引導的。中國的大部分網民都太容易被煽動，太沒有自己的思想了，太容易被一些虛假消息所矇騙和煽動。



問：你如何看待網民，他們的素質和態度。

答：我前面也提到過，中國的網民太容易被蠱惑了，不管好事壞事。但是現在我發現網民們逐漸在趨於理性，逐漸學會思考了，不會一味的跟風，素質逐漸提高了。



問：你需要相信你說的觀點嗎？你關心政治、前途嗎？

答：我不需要相信。有些時候你明明知道你說的是假話或者違心話，但是還是要這樣說，因為你的工作就是這樣的。我不太關心中國的政治，中國的政治沒什麼好需要關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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