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集子原名就叫《詩話》,是歐陽修晚年的重要作品,且歐公晚年自號六一居士,後人改稱《六一詩話》。六一,何謂也?歐公自答:「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數數幾個一了?「是為五一爾,奈何?」答曰:「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可知歐陽修還是個老頑童。
六一詩話里有這麼一段:
「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唐人有云:「姑蘇台下寒山寺,半夜鐘聲到客船。」說者亦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
我們都知道這是在評說張繼的《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先不說為何將「城外」改作「台下」,「夜半」寫成「半夜」,歐公這裡嚴重質疑夜半無人私語之時,和尚早就睡下了,哪裡會有鐘聲?
可憐歐公不曾料到,這一質疑,竟引來不少「詩話」。蔡正孫在《詩林廣記》里先是引《王直方詩話》,用唐人於鵠「定知別在宮中伴,遙聽維山半夜鍾」和白居易「新秋松影下,半夜鐘聲后」來證明夜半鐘聲不虛,自己也記起溫庭筠的句子「悠然旅思頻回首,無復松窗半夜鍾」來佐證。蔡還說他曾居住會稽,聽到過鐘聲鳴於半夜,「遂知張繼詩為不誤,歐公偶不察耳」。
《詩眼》舉例說過去有人讀書以中宵鐘聲為限,有官員頒令禁敲夜半鍾,有寺里敲定夜鍾。末了暗諷歐公的質疑「於義皆無害,文忠偶不考耳」。
除了歐公有此疑問外,後人有過「霜滿天」與「霜滿地」,「江楓漁火」與「江村漁火」之爭。就連題目中的「楓橋」也有人認為應該是「封橋」。可憐區區三十二字,差不多都躺著中過槍了。
有人理解詩話是一種評論,不妨用上三個詞概括一下詩話的發展脈絡:詩話=評論=躺著中槍。
(南京楓橋夜泊石碑。近人俞樾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