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文是摩門教徒。摩門教是基督教的一個分支,在美國,其主要聚集地在猶他州,州里的大部分人都是摩門教徒。摩門教最令人詬病的是他們主張一夫多妻制,被其他基督教教會所反對。由於聯邦法,猶他州也相應立法嚴禁一夫多妻,州里的主流摩門教會也都放棄一夫多妻制,不再鼓勵教徒遵從這個制度。但是,在猶他州的邊遠地區,特別是在猶他州和亞利桑那州交界的地方,是摩門小分支教會最活躍的地域,也是一夫多妻制欣欣向榮的地方。由於一夫多妻在美國不被法律承認,這些多餘的妻子都成了單身母親,她們每月按時到州里領取社會福利金,這點也讓好多努力工作繳稅的美國人很不屑。
美國聯邦政府曾經想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一夫多妻的問題,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對猶他州里的一夫多妻教會的住居地進行過強制解散,政府出動執法人員把多餘的妻子和她們的孩子們統統裝上汽車拉走。結果這個行動被新聞界放到電視上全國播放,美國民眾看后一時大嘩,認為這是政府逼著人家妻離子散,人為地造成孤兒寡婦,紛紛痛斥政府無理,人家成年人自己願意,與政府何干?這樣,迫於壓力,政府只好把這些人都放回去,以後對這些地方的一夫多妻只好睜一眼閉一眼。猶他,亞利桑那和科羅拉多等州的州檢察官很少起訴這些犯一夫多妻罪的人,據說,有些地方的好多當地的警長警察自己本身就犯了一夫多妻的罪。這幾年這幾個州的州政府就強迫未成年少女成婚罪成功地起訴了幾個實行一夫多妻教會的神父,這是政府對一夫多妻制能夠做的為數不多的法律制裁。
因為有這樣的名聲,摩門教徒在外州都比較低調。有時候,有些年輕同事沒心沒肺地拿摩門教開玩笑的時候,凱文總是板起臉來一本正經地說,「摩門教也是基督教」來讓其他人住嘴。雖然一夫多妻不允許,但多生孩子總不能不許吧。孩子多也是摩門教徒家庭的一大特點,我認識的摩門教徒的家庭一般都是有四個孩子以上。
凱文高大英俊,戴副金絲眼鏡,文質彬彬,對人態度極為友好,每次都是未開口先笑,給人的印象極佳。有段時間,我的生活發生了巨大變化,凱文給了我很大的幫助,用基督教的教義開導我。我雖然不是基督徒,但對凱文的真誠非常感謝。我們的年齡相仿,很自然地成了朋友。
可惜的是,凱文後來在工作上出了個大紕漏。他負責儀器的冷凍裝置的設計,不知怎麼把幾個關鍵數據弄錯了,試造出來的裝置初型達不到所要求的冷凍數據,以至於最後要把整個設計推翻重做。冷凍裝置是儀器的關鍵部分之一,其設計造出來后要經過上千次的試驗數據驗證,重做設計就意味著要把整個儀器的設計進程延期,投放市場的時間拖后。當時科里的頭頭腦腦們把臉都氣白了,據說科長受責於公司總裁后,在科里的經理高工會議上大發脾氣。幫助指導凱文在電腦上做設計模型的高級工程師後來在裁員的時候終究難逃被裁的命運,這是后話。
這個冷凍裝置的設計本來是凱文獲取高級工程師的通行證,是他今後在科里成為冷凍專家的里程碑,現在全都砸了,凱文自己也從設計組裡給調了出來。雖然有人說公平話,這件事並不都是凱文的錯,但因為凱文對設計負主要責任,他這個替罪羊是當定了。不消說,這下凱文在公司里幾乎是沒有什麼前途可言了。他只好另謀高就,辭職走人。另找的新工作離家很遠,當時凱文買了房還不到一年,只好又賠錢把房賣掉,合家搬到新公司的附近。
凱文雖然走了,但每隔一段會跟我們一起吃午飯,保持聯繫。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有了一兒一女。同事幾年後,他太太又生了兩個。這天吃午飯的時候,他告訴我們,他太太露西又懷孕了。我說,「哎呀呀,五個了,你不嫌多嗎?將來他們的大學學費誰管啊?」他說他和露西都是從四個孩子的家庭里出來的,所以並不覺得五個孩子是很多的數目。至於學費嘛,子孫自有子孫福,車到山前必有路了。
凱文最後一次跟我們吃飯是在兩年以後。這天他有點兒沒精打采,坐下后才告訴我們,露西現在懷孕三個月,有流產先兆,醫生綜合露西的身體其他健康狀況,嚴格要求從今以後的六個月里,不許下床做任何事情。換句話說,露西要在床上躺滿六個月保胎。我們聽了都大為同情,想想看,一個人六個月光躺著,那是多麼難受的一件事。
我問凱文,露西已經懷過這麼多次的孕,老運動員了,怎麼這次弄得這麼糟糕?凱文說,前幾個星期就有要流產的徵兆,醫生說要靜養保胎,嚴禁性生活。他看著我們尷尬地笑道,「我們,我們就是沒聽醫生的勸告。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們坐在桌邊上的幾個人聽了,一起望著凱文微笑起來。毫無疑問,這接下來的六個月里凱文的快樂時光是不能再有了。
凱文後來給我寫過幾次電子信,露西不下床的日子異常辛苦。露西本人只能抱著個電腦筆記本,每天躺著幫助她父親的公司做網上訂貨銷售。凱文白天工作,晚上回來還要做飯洗衣服,哄小的孩子睡覺,給大孩子們輔導作業,早上還要送孩子們去上學。他的老大是個十三歲的男孩子,幫不上什麼忙,倒是老二是個女孩,開始有了點兒小母親的姿態,給凱文幫了不少的忙。有一次,他在信里竟然說他現在是體力上到了不可能的極限了(physically
impossible)。對著只有辛苦沒有快樂的凱文,我們除了同情,其它的也的確是無能為力了。
六個月後,露西終於平安地產下一個女嬰,結束了嚴格卧床的軟禁生涯。那年聖誕節,凱文寄給我一個有全家福的賀卡,照片上被六個漂亮可愛的孩子環繞襯托著的凱文和露西,不可避免地變成了滿臉滄桑的中年人。
美國的經濟越發糟糕,不久凱文終於辭掉了加州的工作,和露西及全家搬回猶他州給露西父親的公司幫忙。他打電話與我告別的時候,我說,「你們本來就有重視家庭的傳統,這個決定是再好不過了。」我最後問了一句,「還有再生第七個孩子的打算嗎?」
凱文哈哈大笑,「當然不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