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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當我們從烏魯喀布旅館簽出時,一個孤獨的保齡球手還在撞擊著球瓶。在110國道的入口處,當地政府樹立了一個牌子,上面有可以更換的數字,好像球場上的記分牌:
本月這個路段已發生:
事故65次 死亡31人
昨天的風雪已經過去,但是氣溫依然只有華氏十幾度,從集寧到呼和浩特的高速公路穿過覆蓋著冰雪的曠野上的小山丘,我們超越了那些熄火的解放牌,它們的燃料管凍僵了,可能因為油箱里進了水了。開了十五哩,我們到了小山頂,看見數百部車輛形成的長龍一直排向天邊,卡車,轎車,和吉普。大家都無法移動,都在按喇叭,喇叭聲的交響隨風飄得很遠,絕對想象不到交通阻塞竟會發生在這樣荒涼的地方。
我們停了車,徒步向塞車的交匯點走去,司機們在解釋著情況。事情是由幾部凍結了油管的卡車引起的,其它車輛開始在這條兩車道的公路上超車,有時會遇到對面過來的無禮司機,於是就互不相讓,就亂按喇叭,使得後續車輛越來越長,以至於兩個方向都無法動彈。有的車子試圖從路邊繞過,一般沒開幾十米就動不了了,一些人穿著便鞋踩在雪裡,赤手空拳地要把車子從雪裡挖出來。看不見警察或交管。有些卡車司機爬到車底,燃起緊急警示火棒,來給油管加熱。 這個圖景倒也有幾分美感:冰雪覆蓋的荒原上,一條無始無終的漫長的車隊,橘紅色的火焰在藍色的解放牌卡車下躍動著。
「你應該過去給那些卡車司機拍張照片,」戈迪說。
「該你去拍照,」我說。「我可不到那些人邊上去。」
終於,在蒙古平原上這個無名的所在,我們越過了奇怪和愚蠢的陰影似的分隔線,觀賞了一陣子火焰,我們從小路奔呼和浩特而去。就在我們到達的時候,切洛基的啟動馬達壞了,我們推著車發動了馬達,總算到了修車廠。技工在修理馬達時,一根接著一根地抽著國賓牌香煙,但是,在110 國道上的那一幕之後,這和七月四號的焰火一樣無傷大雅。
有人說,和平隊里最叫人難受的是回家。 在我們兩年快要結束的時候,發下來如何尋找工作的材料,講到回到美國,人們會說諸如「沒想到和平隊還在啊!」這樣的話的時候,我們會怎麼想。 一些志願者參加了外交人員考試,他們當中有一個考了一半,就不再把它當一回事兒了,因為在寫作部分,他寫了電影「空軍一號」如何影響了他的世界觀;另一個通過了筆試,面談卻沒有過關。這些年來,我認識了更多參加過這個考試的志願者,他們全都對這個程序感到困惑,因為他們在實地所學到的東西完全是毫不相干的。
和平隊已開始代表的是一種對外援助,但另外一個目標是,培養美國人對於外部世界的知識,從而有利於國家。這個組織從1958 年的一本「醜陋的美國人」的書中得到啟發,那本書把美國的外交事務批評得體無完膚。在某種層面,當我離去時,我對和平隊的轉化人的力量深信不疑:這段經歷已經永遠地改變了我所知道的每一個人。但是,這些改變總的說來,使得這些人更加不可能為政府工作。志願者們差不多是以個人主義者開始,很少人會像傳統意義上的雄心勃勃。 一旦到了國外,他們學會了與某種程度的紊亂相處,這使得很難對根本的改革產生信心。
我在中國的夥伴中有許多最後都成為教師,部分原因是我們曾經是教育志願者,但也和我們學會的技巧有關,靈活性,幽默感,以及願意招架初中生使出的各種花招。有些人成了作家和記者,一些人讀研去了,其他人則繼續遊盪。 戈迪在中國逗留了幾年。夏天裡,他為和平隊工作,幫助訓練新志願者; 其餘的時間裡,他撿些奇怪的事兒干:為報紙專欄寫點故事,當臨時翻譯和研究人員。他每過一陣就會路過北京,在我的沙發上睡一個星期。 對於賓客,和平隊的服務期就是終身的。有時我會有三四個前志願者呆在我的公寓里,他們全都是中西部的老大,喝著燕京啤酒,笑談著過去的時光。
戈迪在西南的昆明市,和一個中國合伙人一起,開了個酒吧,他們在舊防空洞里找到了場所,租約上清楚地寫明,如果中國進入戰爭,他們就得放棄店鋪。他們有兩個撞球桌,和一個樂隊舞台。開張不久,發生了一次動刀的打鬥,一個調酒師被捅了好幾刀,肺有部分被切除。酒吧沒有什麼生意,戈迪和他的合伙人勉強湊夠了錢來付醫療帳單。戈迪把那地方取名「談易」。
我們開車穿越中國北方的第二年,戈迪終於回到美國,他三十歲,幾乎是窮光蛋,他回到米尼蘇達去,無法想象可以重新在那裡生活。過了一個月,他坐灰狗巴士去了南部。有些其他志願者住在密西西比州的斯達維爾,他們讓戈迪在家裡暫住,為他在密西西比州大找了個給外國學生教英語的工作,一學年賺兩萬四千美元。戈迪了解到教師執照的課程,差不多和法學院的課程一樣長,他就買了幾本法學院入學考試的書自學,按著圖表,一步步學下去。到了下一次我看見他時,他住在河濱車道,在哥倫比亞法學院讀書了。業餘時間裡,他為人權觀察做些中文研究,最後他成為哥大亞洲法律學刊的主編,我認出他臉上的某種表情是源於中國的:稍微有點震驚,有點沉重的樣子,完全不是他自己的東西。他也不知道要如何發展,但是這樣一路過來很開心。
開到後來,我們沿著215國道去西藏高原, 雙車道的公路兩旁是高原沙漠的沙土和岩石的景觀,偶爾有高速公路的安全宣傳,有一段路的沿途,政府在路邊的十呎高的柱子頂端,放著撞毀的汽車,車子被撞得不成樣子:前端被撞得稀巴爛,一個車門也搖搖欲墜, 車子後面用油漆寫著「四人死亡。」 它像是一種兒童玩具懸吊車的令人噁心的版本。另一個廣告牌像菜單那樣展示著速度限制:
40 公里/小時 安全
80公里/小時 危險
100公里/小時 進醫院
在青海省的邊界,公路坡度陡然上升,我們超越了緩慢行駛的解放牌卡車,它們的引擎在稀薄的空氣中悲鳴 ,高度表上顯示差不多要到一萬兩千呎了。有一段一百五十哩的路程,我們幾乎沒有看到人煙,也沒有加油站或餐館或小店,我們經過的第一個小鎮像是不久前剛被摧毀了,斷壁殘垣,如失落的帝國遺迹,黯然站立在高原上。
在青海,戈迪的左眼開始生事兒, 先是流淚,以後疼痛;他坐在乘客座上,用拳頭摩擦著臉。我們穿過了另一個一萬兩千呎的關卡,然後下到青海湖,這是中國最大的水體,是個周長大於兩百哩的鹽水湖泊,像藍寶石一樣碧藍。我們在岸邊找了一處手指狀的陸地露營,這是我在中國到過的最美麗的地方之一,但是,那時的戈迪差不多已經無法看見東西了。
第二天他躺在帳篷里,呻吟著。「痛死我了,」他說,「不停地痛啊!」他取出了角膜接觸鏡,眼睛還是痛,他問還有幾小時可以到省會西寧。 「也許我們能在西寧找個眼科醫生,」他說。 我突然想到,這可是六千哩的旅程中,我所聽到的最不祥的一句話了。眼睛最終痊癒了,他後來意識到,問題是出於他的角膜接觸鏡片。在昆明的時候,一位朋友告訴他,當地一家商店正在以半價促銷嬌生牌鏡片,很合算,戈迪就一下買了很多。結果證明,那些鏡片是假貨。 這後來變成了一條常規:在昆明,不賣促銷的角膜鏡片。 中國充滿了教訓,我們每天依然在學習中,不要在新疆徒步遠足,不要在河北的鬼地方買奇石,別跟拋錨的卡車下點示警火棒的人們呆在一起。沿著湖邊開車,我們又經過一輛懸吊車,然而戈迪的眼睛淚如雨下,無法看見它。他一路啜泣地穿過青海,他在鹽湖荒瘠的岸邊啜泣,他在成串的懸吊車旁啜泣,他在從世界屋脊下來的長坡上啜泣。
(三之三)
奇石
作者:彼得-赫斯勒
原載:《紐約客》2009年1月12日
譯者:北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