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在我懷裡,像一尾鮮活的小魚,小身子上下一撲閃一撲閃的,想要掙出我的懷抱下地走路。
「請個保姆吧,宇兒,女女想走路哩,熬人啊。」爸爸說。
「嗯…可靠么?」我捨不得,也不放心。
「有我呢。」
爸爸讓媽找到三樓鄰居家的保姆二曼,讓她在村裡物色一個,條件是可靠、健康、乾淨、能幹。當天中午2點,一個鄉村摸樣的女人,就坐在爸的面前。
這女人謹慎,但一點兒都不拘謹,三十的年紀。
「你叫什麼?」
「石榴。」
「是跟二曼一村的?」
「是,俺們是隔牆的鄰居,叔。」
「有孩子嗎?」我問,我要的是愛心和經驗。
「有。我有,姐姐。」石榴轉過頭,回答我。
「你孩子的爸是幹什麼的?」
「俺家掌柜的?他在外地建築公司里打零工哩。」
我抱著女女,一直就坐在父親的床邊,父親的眼神與我的對視了一下,就決定了:「是這樣,工錢呢?別人家給多少,我們就付多少,二曼掙多少,你就掙多少,我看你今天就開始,能行么?」
「行。叔,俺這就開始。」石榴起身,扯了扯衣下襟,走到我跟前:「姐姐,她叫什麼名字?」
「叫女女。」
「女女?咦?咋叫這名兒?」石榴面露驚詫,旋即拍拍巴掌:「女女,女女,漂亮小女女,來,阿姨抱抱。」
女女瞪著眼睛:我不認識你。把頭別過去。
「女女,女女,阿姨抱你到外面玩,看狗狗,看貓貓,」石榴手指門外。
女兒有沒有聽沒聽懂,不知道,但一定是看懂了,遲疑、猶豫的當兒,石榴麻利地從我懷裡接過女女說:「姐姐,那我先抱她到外面玩玩?」
遲疑了一下,我點點頭:「嗯……十五分鐘,就抱回來,我要餵奶。」我追著說。
「知道了,」 聲音從門外飄進屋。
石榴抱著女女已經到樓下,我奔到北窗,趴著窗沿往下看,女女沒哭,沒哭就好,竟然,女女開始跟二曼懷裡的女孩兒互相打量著…..
我奔回父親屋裡:「爸,你說,這樣行么?」
「什麼行不行?」
「僱人。這樣可靠嗎?我是說石榴。」在美國僱人,簡歷、社會號、工作經歷、推薦人,…..少了哪樣都不行,再不濟也得有個前僱主寫封推薦信…….
二曼寫封推薦信?我是瘋了!前後不到十分鐘,一陣風似的,她就走馬上任了!
爸躺在床上,慢慢的說:「二曼在咱這個樓,把對門陳老師的大孫子抱大,那時她還是個姑娘,沒出嫁。後來,隔壁樓上的蕭老師的外孫女也是她帶大的,現在人家都上小學了。三樓的甜甜,她也抱了兩年多,算下來,她在這兒幹了十來年,知根知底的,讓她介紹的人,一般錯不了。這石榴,看模樣也還乾淨利索,你就是盯著點,鄉下人倒是勤快,就是有時愛貪個小便宜,順手摸點東西就捎回家了,這附近的農村人精明的很。」
民俗依舊,古風淳樸。
「爸,我覺得,你剛才象個大將軍,老練、沉著,還很果斷。」
「嘿嘿」父親笑得很舒心,快八十歲的人,照樣經不起恭維。
「我要不是病在床上,哼!…..如果這事撂你媽哪兒,還不定啰嗦到什麼時候!」
「爸,你也別每次都拿我媽當墊背啊。」女兒不護媽誰護。
「你爸呀,作賤我一輩子,都這會兒躺在床上起不來,還嘴硬!」媽端一杯魚湯,推門進來,魚湯冒著熱氣。
「是你靠著我享一輩子清福,反咬我作賤你。」
「我靠你?我伺候你!伺候你了一輩子!你讓宇兒評評,我這一輩子吃過你做過的一口飯沒?你洗過一次碗么?你根本就不下廚房!回到家像個老爺!」
嗵一聲,媽把魚湯蹾在茶几上,摔了門走了,爸一下子沉默不語。
其實父母這一輩子,父親像是一棵濃郁茂密的參天大樹,豐滿、青青的闊葉枝枝蔓蔓,交織成一派蔥鬱的樹冠,遮陰擋風,母親就是樹冠下悠悠伸展的一株青藤,舒展著腰肢,伸出雙臂,沿著粗壯的樹榦,攀援纏繞,悠閑的吐出嫩綠,開著花兒,這是一片賞心悅目的的綠色寧靜。
枝枝蔓蔓,相依相慰,樹經歷過偉大,仍然偉大著,藤回憶曾經的妖嬈,依然嫵媚著。是藤纏著樹,還是樹離不開藤?雨絲飄灑,風兒吹過,這裡早已是一片青青的濃綠,簇簇擁擁,誰能離開誰,誰又捨得?
爸是不做飯,不願進廚房,我作證。記憶中,只有一個例外。
「爸,還記得那個紅糖茶水泡饅頭嗎?」
那一年,我六,七歲,天航只有兩歲,媽沒有在家。單位的中午飯廣播都停止了,我們眼巴巴的蹲在門前,往遠處瞅著,爸騎著自行車,開始是正常速度,等他看到我們,一個激楞想起什麼,一蹁腿跳下車,料他是完全忘了媽不在家這回事。
單位食堂前門賣飯窗口早已關門,爸硬是從後門擠進去,抱出幾個涼饅頭。回家,點煤油爐,濃煙滾滾,嗆得我們不住流淚,咳嗽。水開了,下一把紅糖,丟進一把茶葉,把饅頭捏碎,浸泡進去,軟稀稀的,三個人額頭冒著大汗,臉上放著紅光,因為那一把茶葉,二歲的天航興奮到夜裡。
這是記憶中唯一的一次爸爸做的飯,那頓飯的名字是紅糖茶水泡饅頭,爸事後說。
我忍不住笑了,探身俯看,爸閉著眼睛,嘴角泛著笑。
他一定記得,因為這是唯一的一次。
女女交給了石榴,我騰出手。挽起袖子,戴上手套,圍裙繫上,洗滌劑,抹布,拖把,笤帚,水桶…一溜排兒擺置在客廳里。
客廳,三個卧室,廚房,衛生間。擦,抹,掃,拖。床底下,沙發后,桌子檯面,台下,扯下床單,被罩,…洗衣機轟轟響了一天,南涼台上飄揚著各式的衣和物。
歪了的很久的相框,扶正,彈掉灰塵。扔掉滿是灰塵的塑料花,洗凈花瓶,注滿水,剪幾枝鮮花,配幾枝綠葉,擺置在書架上, 爸躺著,眼睛可以看到。
……
初春的三月,我額頭上沁出汗珠,臉頰一片緋紅。
「爸,等天氣暖和了,我扶你到陽台坐坐。」
「好。」爸應著聲,我知道他的眼睛追著我的影子,一刻不離。
涼台上擱置的大蒜,抽出青芽,不知擱置多久的香菇,木耳,紅辣子角,黃花菜…一包一包,灰塵撲撲的,舊鞋,過期雜誌,報紙….我一趟一趟的送進垃圾箱。還有朋友送的禮品盒,大紅大金,一高摞一高摞的,風乾的點心、餅乾披一身青 色的綠毛。
爸的手指不停地敲打著床沿,痛心疾首嘆著氣:「可惜,可惜,浪費啊!」
我安慰爸:過時的食品併入袋子里,交給石榴帶回家餵豬、餵雞;紙盒拆開抹平,這些可以賣給收購廢費品的小販。
每一樣物件都得在父親的眼皮下過。
「這棉花套子還可以讓彈棉花的再彈一下。」
「爸,多少年前你就是這樣說的,彈了嗎?再說了,大衣櫃里被子,毛毯都用不完。」
「做沙發時,還可以墊裡面,實在。」
「爸,你想想,現在誰還僱人做沙發?難看、土氣,就算你想雇,早沒人幹了,傢具店裡的式樣一年一變。」
我吃力的拖著一個松垮的舊式床頭,油漆脫落的模樣。
「這床頭,你不要扔啊。」
「不扔,爸,我只是把它挪到樓下儲藏間」
用小簸萁把蜂窩煤一趟一趟轉撮到廚房,水沖了涼台,拖布拖了兩遍。藤椅加墊兩個厚實、綿軟的坐墊。
「想出去看看」爸說。
我把棉拖鞋擺正,扶起爸,攙坐在藤椅上,一條薄棉被將父親暖暖裹起。父親不說一字,只是這麼往外看著,聽著:孩子的哭聲、笑聲、還有小販的吆喝聲。
爸爸的臉色是蒼白的,眼光深邃亦茫然,此時此刻他究竟在想什麼,我不知道,我的心一直就這麼被無形的手緊緊捏攥著,糾結著。
「爸,你看,我本來可以把玻璃弄得再乾淨些,手勾不著,不裝防盜窗多好!這簡直就像像監獄。」
「唔。這防盜窗,還是請你劉叔的侄子幫忙裝的。人家沒賺什麼錢,我是圖個可靠人,又要快。去年我要走了…去住院,不在家,你媽….我不放心啊!」
爸是不動神色的安排身後的事。
「宇兒,快扶你爸回去,醫生說了,抵抗力差,萬萬不可著涼。」媽憂心忡忡
爸的手搭在我肩上,顫微微的,整個身子就像散了的衣架子,我扶他躺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