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是中國人的習慣,喝咖啡是外國人的習慣。
時下的中國人也流行喝咖啡了,尤其是年輕人,就像外國人也流行喝茶一樣。不過,外國人的茶和中國人的茶大不一樣。加工成碎末的茶葉,就如從榨汁機里出來的各種水果,很難區分彼此。再套上個茶葉包后,更難看出本來的面目,分出原來的貴賤。即便是茶葉的千里馬也只能委屈在千篇一律的茶葉包之中,品茶的伯樂只能鑒別出茶包的味道,無法鑒別每一粒茶葉末子的味道。這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大鍋飯,味好味差一個樣,豬肉豬頭一個價。再上品的茶葉也無法逃脫碾碎打包的命運,再低檔的茶葉也可以魚目混珠濫竽充數。在洋人的如此習慣之下,除了那塊吊在茶包上的品牌,已無什麼茶文化可以弘揚了。不管打出老舍的「裕泰茶館」還是阿慶嫂的「春來茶館」的旗號,都無法吸引洋人的眼球,更不會天天進茶館掏腰包。
較之洋人排斥茶文化,中國人對咖啡文化的態度要友好得多了。只要洋人喜歡的,中國人都喜歡。只要是洋人的習慣,中國人都想學。沒有別的理由,就因為姓洋。海外中國人對咖啡文化的悟性絕對沒有在門裡的中國人來得敏銳。「星巴克」在洋人那裡吃香,到了中國人這裡也吃香,甚至更吃香。中國人喜歡喝咖啡,更喜歡在有洋名字的地方喝咖啡。不管是叫「星巴克」,還是叫「巴星克」,只要是洋文就好。就連台灣老闆也深知其中奧妙,在店門上玩半中半洋的把戲。汽車叫「奧迪」,咖啡館就叫「迪奧」。台灣的「上島咖啡」下了島上了陸地,上島下島的洋名字吸引了不少中國「洋盤」。大陸人在嘴上說台灣人是「台巴子」,其實,台灣人在心裡說大陸人是「洋盤」。
中國人喜歡喝的不是杯子里的咖啡,而是杯子外的咖啡;中國人注重的不是杯子里的味道,而是杯子外的味道。如今,同樣是一杯咖啡,如果讓圍著青花布的阿慶嫂送上來,就是講義氣的胡傳奎也不會喜歡;如果讓戴著瓜皮帽的王利發遞過去,就是念情面的老主顧也不會高興。杯子里究竟是什麼並不重要,圖的就是檔次和情調,有時候就是沖著「貴」字才去的。
如果借用錢鍾書先生進城出城的思路,出城的中國人是帶著茶葉走進了咖啡壺,進城的外國人是帶著咖啡走進了茶葉罐。在海外的中國超市裡羅列著各種各樣的中國茶葉,買主大部分是習性難改的海外中國人。海外中國人在咖啡壺裡仍舊堅持茶葉的立場,仍舊喜歡用茶葉來招待自己的朋友,可見茶文化在海外中國人血液中的根深蒂固,在習慣上的頑固不化。其實,海外中國人本身就是茶葉,是咖啡中的茶葉。裹著咖啡的茶葉,和咖啡不同,和茶葉也不同,兩邊不討好。相反,咖啡到了茶葉中,會優於原來的咖啡。
假如既沒有當地的學歷也沒有流利的當地語言,一個華人想要在海外的正規學校里教中文,幾乎是痴心妄想。而沒有中國學歷又不會漢語的洋人,卻能堂而皇之地在中國大學里教洋文。有一次,陪友人去一所中國的貴族高中。有一加拿大人的家庭,一家三口都在那裡當老師。和他們交談后得知他們都不會中文。學校的中國老闆一半是借用他們的英語,另一半是借用他們的洋臉。中國的法律對洋人是如此的寬鬆,洋人的法律對華人是那樣的嚴厲。茶葉里的咖啡和咖啡中茶葉,運氣大不一樣。中國人向來喜歡崇洋媚外,自貶身價。洋貨在中國是什麼價?國貨在外國又是什麼價?前者往高里走,後者往低里壓,這是洋人的問題?還是中國人自己的問題?這已經是一個問了一百多年的問題了,但至今仍舊是一個問題。
一杯咖啡,看上去很渾濁,其實喝到杯底也就是如此。一杯清茶,看上去很清純,但每一片茶葉下面都會有不同的花樣。沒見底前,一切無法預知。一杯咖啡,不管你喜歡與否,就是這個味,從第一口到最後一口。一杯清茶,每一口的味道都不一樣,可能會從無味到有味,再從有味到無味;也可能會從有味到無味,再從無味到有味。因為茶有味道的變化,所以君子喜歡喝水,味道始終如一。君子之交淡如水,淡水方見真君子。
咖啡中的茶葉,處境是很微妙的,咖啡和茶葉都把它視為異類。當然也有好處,既能體會咖啡的味道,也能體會茶葉的味道,有一種自得其樂的感覺,這種自得其樂源於自我安慰。
聞著咖啡,品著茶,寫下這篇「咖啡中的茶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