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變得膽子越來越大。有一次他取消了一個約會,他要為N地一個露天博物館的開幕式剪綵,因為市長臨時有事去不了。我從來沒去過N,那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窮鄉僻壤,開車用不了半小時,那兒沒有任何值得看的。我們本來也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在一起,因為那天是星期六,星期六對於家庭來說當然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所以他說無法赴約就更讓我惱火。達妮拉要去參加一位女同學的生日聚會,她家住在很遠處的一個農莊,所以我說可以送她去,再接她回來,其間去看住在那附近村裡的一個老相識。我穿了一件他沒有看見過的連衣裙,那天正值晚夏,天很熱。連衣裙是絲質的,上面有小花,從上到下裝有排扣,領口開得很深,我配了一件合適的短外衣,連衣裙下面我只穿了個無弔帶胸罩。走進汽車時我感到自己的魅力不可抗拒,我想降伏他。達妮拉悶悶不樂地坐在我旁邊,一路上一句話都沒說。她不信任我,卻不知道為什麼。她下車時我看了一眼表,N地的慶祝活動已經開始,如果我抓緊時間也許還能趕上聽他的致辭。
果然不出所料。我在很遠的街上停了車,因為附近的停車場已經沒有空位了,我頂著驕陽向會場走去。過去的牛奶場受到了修繕:牆壁刷了白灰漿、桁架式建築整舊如新、門前有個老水泵,內院的噴泉在汨汨地流淌,周圍擠滿了人。一個小小的檯子上站著幾位身著考究西服的先生和一位穿深色套裝的瘦女人,他正對著一個 沙沙作響的麥克風講話。我們體制改革的成就,他說道,可以從這所房子上看出,它不光是露天和家鄉博物館,而且將成為這一地區的一個聚會場所。在這裡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和理解N地區的同一性以及其歷史和社會發展進程。在一個普遍崇尚合理化和現在這樣一個對聯邦體制越來越不看重的時代,他說,創造這樣一個地區,在這兒不光能看到這裡的現狀,而且還能展現已經不復存在的時代的生活條件,讓人們能夠想象當時所有那些汗流浹背的人是如何從事他們的艱辛工作的,這絕不是件理所當然的事。當他講到這裡時,傳來一片驢鳴牛叫聲,它們正在附近一塊草地上吃草,這引起了一片鬨笑和掌聲——顯然有些人已經喝高了——他退後一步與臨時講台上的其他幾位商量了一陣。最後他又拿起了話筒,講起了農業機械化、自然利用集約化,但也談到了特別因為這一地區的機械化和標準化而引起的生活質量的下降。勞動分工,他說,儘管在提高生產力方面備受稱頌,但它卻是一把雙刃劍,因為家庭式生產雖然不夠經濟,卻在保持一種人道的生活方式方面功不可沒,現在這種生產方式幾乎消亡了……這時他發現了我,我站在人群的最後面,但我的連衣裙隨風飄蕩,我直視他,因為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為我的到來而高興。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大概是因為家庭化生產方式這個詞讓他神經過敏了。但很快他又恢復常態,講起了人們在此可以參觀的老式生產工具,講到噴水池和房間的內裝潢,完全是按照19世紀早期農民大家庭的生活情況複製的,從木搖籃直到我也忘了是什麼了,但不是屍架。最終他感謝所有為這個項目提供了贊助的人們,也提到了一些機構的名字,其中還有恩斯特他們儲蓄所。接下來博物館女館長一本正經地介紹了本地區18世紀末的人口結構,有多少婦女、兒童和出生死亡率。然後N區區長——一位長著鬍子的胖男人又說了點什麼,內容我沒記住。因為我一直在觀察米夏埃爾 ,他站在博物館女館長身旁,不時向她耳語點兒什麼,她聽后總是作出一副緊張的面容,有時也做個怪樣,有一次還小聲笑了,最後他們倆一起為區長鼓掌。驢又叫了起來。我先回到車裡,取出手包,然後給自己點了一支煙並向草地走去。我身上總帶著旅館里的糖塊,我喜歡用它們喂動物。儘管有許多帶著孩子的父母在場,但看來我是唯一一個為動物準備了飼料的人。那頭驢很快就向我奔來,我不時喂它吃一塊糖,但我想盡量以此拖延時間,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米夏埃爾是否贊成我來這裡找他。這些動物能讓我平靜,特別是那些大眼睛的牛,它們無動於衷地望著我。我真希望自己還能倒退到17歲,就像達妮拉那麼年輕,我想,或者稍微大幾歲也行,要是那樣的話這情景就會平添一種天真的優雅,因為人人都會相信一個年輕姑娘會喜歡這種反芻動物,相反一位上了歲數的婦女專註地喂它們就顯得有些可笑了,如果她穿著絲綢連衣裙在一塊被踩爛的草地上拿糖塊喂牛,很容易遭到他人的嘲笑。我把剩下的糖給了身邊的一個小男孩,在開始去四處轉轉前又往鼻子上撲了點兒粉。我不知道米夏埃爾這工夫去了什麼地方。我走過一幢建築,牆上的牌子上寫著「大穀倉」,裡面除了一些四輪單駕輕便馬車和轎式馬車外空空如也,在「大牛奶場」我看見牆上有一塊紙牌子,上面的箭頭指著會議室,我走進去看見裡面擺著自助餐,大約30來個人,手裡舉著玻璃杯站在一起。米夏埃爾在和女博物館館長及另外兩個年歲較大的男人交談。他眼角的餘光看見我進來了,但馬上就把目光投向了別處,這樣我只好拿起一杯葡萄酒,端詳起牆上的展示牌,上面介紹的是古老的施肥方法、大麥粥和野菜沙拉。我還讀到當時全家人睡在一張床上也是常有的事,僕役們則只能在爐邊長凳上湊合。在大廳里展出了一張櫸木桌,桌子中央有個凹穴,晚上全家人和長工與女傭一起從這個凹穴里盛湯喝。米夏埃爾突然來到我的身旁並問,你在這兒幹什麼呢,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生硬地答道,儘管這個展覽碰巧是他揭幕的,我也有權利來參觀吧。你看上去真迷人,他小聲說,當時我們正站在介紹收麥和製作燒酒過程的展示牌前,我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說,十分鐘后我在大穀倉等你,說完我就向另一塊展示牌走去,詳細閱讀了有關黑麥的介紹,其用途和加工方法,其營養價值和害蟲,從另一塊展示牌上我了解了乳酪的製作過程。離開牛奶場時我連頭都沒有回,我聽見他在和女博物館館長開玩笑。我對自己說,他是我男人,儘管現在除了我之外還沒有人知道這一點。
當他來到大穀倉時,那兒只有我們兩個人,裡邊已經半黑了,暖烘烘的,有股稻草和皮革的味道,還能聞到淡淡的清潔劑味兒。馬車上都寫著說明文字,一輛是婚禮用馬車、一輛是運牲口用的,還有一輛木製的敞篷拖車。一句話,人們把附近沒人用得上的破爛都送到這兒來了。礫石路上不時傳來腳步聲,遠處有孩子在玩耍,活動正緊鑼密鼓地進行著。我靠在一輛四輪單駕輕便馬車上等他,當他站在我面前時我開始吻他,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我感覺到他慢慢動了情,就了范。我們的吻越來越熾熱,纏綿不斷,當我重新睜開眼時,他的目光十分朦朧,穀倉外面有一群人在走動,腳步離這裡越來越近。我拉住他的手拽著他走近一輛寬敞的黑色轎式馬車,我打開車門坐了進去,然後對他說:快進來!就在他猶豫的時候,腳步聲離穀倉更近了,以致他別無選擇,只好飛快地坐到我身邊,然後從裡面把車門關上了。我靠在他身上,把他的手放到我的胸部,同時再次開始吻他,我要把他吮吸干,讓他徹底投降。我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強大。這時一群人走進了穀倉,一位聲音洪亮的男子開始講解彈簧裝置和輪胎的安裝。從說話聲上推斷,外面肯定有不少人,也有婦女,她們興趣盎然地聽著解說人的講解,而後者也就更加賣力地展示起自己的知識和口才來。當我開始解自己連衣裙的扣子時,他們就站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我聽到他在我身旁激動得直呻吟,也許是嚇的,馬車有些晃動,我們屏住了呼吸,他的手摸著我的大腿,我的手則放在他的胸口上,我能感到他的心臟在胸腔里跳動,我知道他已經按捺不住了,就繼續幫他往下扒衣服,這時我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我們附近說道,這是個很古老的式樣,車座肯定是皮子的,裡面至少可以坐四個人。就在米夏埃爾氣喘吁吁地在解我的無弔帶胸罩時,有人坐到了馬車夫的高座上,馬車晃動了一下,我把自己的腿和他的腿緊緊地絞在一起,以避免我們從座位上滑下去。外面的人在慫恿馬車夫揚鞭。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其實我們可以坐到車裡去,米夏埃爾在我身旁嚇得目瞪口呆,我伸出手去握住門把手,把門從裡面死死頂住。在那個不短的瞬間我同時感受到了那一切:激動和懼怕,既想保護我們自己,同時又想藉此公開我們的愛。我的思維一直很清晰,然而我已經豁出去了,我只是不想放棄,我願這樣激動人心和不可抗拒地活著,我要跟他在這輛馬車裡做愛,立刻就做,我要征服他。米夏埃爾的嘴貼著我的乳房,這時外面有個女人說,我可根本不想鑽進這個黑咕隆咚的小黑屋裡去,咱們到戶外有陽光的地方去吧,那位男子從馬車夫的高座上跳了下去,馬車又微微晃了晃。這時我們聽到所有的人都陸續離開了穀倉,外面礫石路上又響起了腳步聲,然後是一片寂靜。
達妮拉隨她所在的班級去進行最後一次旅遊,一個星期後才回來。高中畢業考試之後還組織旅遊,這也不是誰想出的怪點子,不過其實這樣更好,畢竟緊張狀態一去不復返了。儘管一年來上學對她來說已經完全無所謂了,最後一次考試她險些通不過,她能花些力氣溫書,肯定是因為憧憬著畢業后能從家裡搬出去。我經常在早上差一刻六點時聽見她開門進來,上那兩節樓梯,從我們卧室旁走過,腳步不是特別輕,走得挺慢,肯定是累了。早晨吃早點時她的眼睛邊總是紅紅的,悶悶不樂,一言不發,就好像她在向我們承認自己的作為,事實上也是這麼回事。她之所以早上還回來,是因為我強迫她回來。她已經不指著家長給她零花錢了,我為她擔憂她根本不領情,但伊爾米不該對她有不好的看法。我威脅她說要把一切告訴奶奶,如果有必要的話包括細節。她對我雖然冷若冰霜,但對伊爾米卻很依戀,大概她也猜到奶奶經受不住事情的真相。在恩斯特那兒事情又不一樣,她已經習慣了被他寵著,這對她來說是天經地義的事,而且什麼事情都不會改變父親的這份寵愛,這她又打錯算盤了。但恩斯特根本想象不到她的生活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他天真地說就讓姑娘開心地享受生活吧。要是我過分干涉她的話,他就疲倦而有些狡詐地看著我問道:難道偏偏是你想給她定下清規戒律嗎?
經過N那個下午後發生了一些變化。我變得既冷酷又好挑戰,米夏埃爾對我十分欽佩,有時對我的舉止甚至是目瞪口呆。有一天晚上他說,他根本沒預料到我是個如此烈性的女子,就像一座火山。我把每次約會都演化成小小的放蕩節慶:我一絲不掛地在旅館的房間里等他,我帶來香檳,身著半透明的衣服,或是把赤裸的胴體裹在一件大衣里站在旅館的服務台等著他。我搞到一本春宮書,試遍了裡面的所有姿勢,有一次我還錄了音,在又一次碰面做愛時聽。我不想有任何重複和審美疲勞,不僅每次幽會要換一個地方,而且每次都應該成為一次不同的經歷,給自己留下全新的回憶。我要讓他因愛而瞠目結舌、手足無措;看到他因激動而戰慄我每次都很受用。我打聽他以前艷遇的情況,詢問他做愛時都有些什麼最隱秘的願望,鼓勵他進行各種嘗試。我想讓他離不開我,就像我早就離不開他了那樣。我送給他一枚戒指,我們幽會時他總戴著;他送我的內衣我則總是存放在汽車裡。有一次他往我腳脖子上掛了一個小腳鏈,金的,還帶一把小鎖。時間不長這種專門小玩意兒就裝了滿滿一箱子,我們喜歡這些東西,它們讓我們動情。有時我在與他做愛時會蒙上他的眼睛,我還鼓勵他適當施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這種能力。我喜歡他弄痛我,但施虐的程度由我來控制。我的狂熱日益高漲,但我的理智從未停止工作。
我想有一個了斷和新的開始,我想離開恩斯特並和他開始新的生活。我的直覺告訴我不能再拖下去了。儘管我的想象力似乎沒有止境,但他老婆早晚會察覺到什麼,到那時候一切就不取決於我的導演藝術,而是要看他老婆如何反應,怎麼威脅,是哭天抹淚還是巋然不動。我認為米夏埃爾不是很堅強。他緋聞不斷,這一點他對我供認不諱;那些跟我們的關係是不能比的,他說,都是些比較淺的交情,有的就是一夜情,旅遊或進修時認識的,有的乾脆就發生在卡琳沒有參加的社交活動之後。她從來沒有發現過任何蛛絲馬跡,一來她不是那種疑心重的人,二來她為人母、再加上店裡的事也無暇旁騖,再說她也沒有必要擔心這種事。他們的家庭生活很好,很和諧,唯一一件不順心的事就是她離不開L。他很希望能飛黃騰達,也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他學過戲劇,曾在著名的N 城擔任過戲劇顧問,他常抱怨德國戲劇的貧乏,其實只要稍加努力這種局面就會得到改善,這隻要看看N城的演出就一清二楚了,演出令觀眾歡欣鼓舞,批評屆對其也好評如潮。我鼓勵他多說說這方面的情況,不僅僅是我相信卡琳不會有這般舉動,而且我也確實對此感興趣。像他這麼有才華,為什麼不該再試試重新搞戲劇呢?他雖然拒絕了我的提議,但從他臉上露出的那含蓄而猶豫的微笑中我看出,他喜歡這個主意。畢竟我在戲劇界還有些關係,他說,他的一位朋友在B 城的一家大劇院工作,或許會找個機會讓他在那兒負責個劇目,試驗性的,當然不能給他什麼承諾。我注意閱讀戲劇評論,而且還閱讀我們公司訂的全國發行的報刊,我記住那些經常出現的名字,我甚至說服我們保齡球俱樂部的人一起去看莎士比亞的戲劇,演齣劇團是正巧從別處來我們L城的。那天大演出一片混亂,演員們有喊的、有傻笑的,在台上互相追逐,到處爆發出各種響聲,以致連台詞幾乎都聽不見了。有時有霧氣升起,擴音器中不斷傳出震耳欲聾的音樂聲,然後又突然中斷了,我都弄不明白為什麼。演出十分吵鬧,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很無聊,但這肯定也和我心不在焉有關。恩斯特在我身旁的椅子上扭來扭去,當我以責備的聲調問他是不是不喜歡這場演出時,他回答道,不是、不是,演得很好!也許只是有些太吵了?幕間休息時米夏埃爾來走進擁擠的咖啡廳,他來到我們這群人身邊說,那位姓Z 的導演總是能 製造出這種「極端強烈的效果」。我們大家幾乎都沒有過多地批評這場演出,只有弗雷迪大聲說沒勁,他寧願在家喝一紮比爾森啤酒;來看演出之前他專門在家讀了莎翁的劇本,但台上演的與原劇一點不搭界,當然了,他也自問,李爾王的瘋癲在大家都瘋瘋癲癲的氛圍內是否還會那麼醒目;他是為此才堅持到底的,他想看看導演對此究竟怎麼處理。當他夸夸其談時,米夏埃爾就站在我坐的那把沙發椅後面,我則雙腿相疊地坐在椅子里吸煙。我突然感覺到,他在用手指輕撫我的脖頸,弄得我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我真希望能乞求他,別弄了,或是永遠別停手。我不知道,如果現在——恩斯特正舉著為我買的一杯香檳從人群中擠過來,一邊擠一邊用目光尋找我,那條左腿動作有點滯后——一切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不是最好的結局。當他發現我時,米夏埃爾剛好把手縮回去,沖他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向另一群人走去,那邊有人正跟他打招呼。他沒有再回頭看我,瞬間我感到一片空虛,十分無助,就好像被他遺棄了似的,彷彿他在從我身上縮回手並避開我丈夫時就已做出了一個最終抉擇一樣。我當然寬慰自己說,這麼做是理智的,他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別的舉止,但我感到的那份對他的依賴卻是前所未有的。恩斯特問我是不是不舒服了,我強顏微笑著搖了搖頭,然後用顫抖的手把那杯香檳一口氣灌了下去。恩斯特又一次誇讚起演出,還問我是否注意到那個小丑的跟頭翻得多好。我們這兒的演員可沒有這等功夫,他相當滿意地說,還得是H城來的演員才能讓我們這兒的人開眼瞧瞧跟頭該如何翻!我沒有答話,我盯著米夏埃爾的後背,他穿著一件黑衣服,離我們只有幾米遠,我幾乎根本不在乎恩斯特會不會發現什麼。我詛咒全世界都見鬼去吧,只是默默祈禱米夏埃爾能轉過身看我一眼,但他卻沒有這麼做。
第二天晚上我們約好在F城的旅館見面,我訂了一個套房,在那兒忐忑不安地等著他,不知道他來不來。我關了燈,點燃了一支蠟燭,但當我赤裸著在床上躺了幾分鐘后,我覺得自己好似躺在一座墳墓里;那閃爍著的小燭火、環繞在我四周的黑暗,遠處傳來的車聲……我站起來從浴室中取出一件毛巾布的浴衣穿上,熄滅了蠟燭,打開了床頭柜上的檯燈,從小吧櫃中拿出一瓶啤酒。電視中播放著體育節目、新聞和西部片,這些我都不愛看,所以我就躺在那兒抽煙,想著我們這段情會有什麼結局。當他最終姍姍來遲時,我已經透心涼了,我不想讓他看出來,待他很溫柔,盡量掩飾自己的不快,一分鐘前這份不快還是唯恐他不來的害怕呢。我們一起洗了鴛鴦浴,喝了一瓶香檳,當我們相擁著躺在床上,做愛已接近尾聲時,我緊貼著他說起了威尼斯。我產生了一個念頭:必須在那兒開始我們的新生活。開車到那兒差不多12個小時,夜裡開還用不了這麼長時間。我希望我們的新生活一定要從夜裡開始,只有我們兩人。我攢了一些錢,用這些錢過兩三年沒有問題。伊爾米和恩斯特會相安無事地在一起生活的,達妮拉現在已經走她自己的路了。我將帶走自己的汽車、存摺和一兩隻箱子。卡琳將繼續她迄今的生活,他的兒子們已經度過了青春期,我們將在B或別的什麼地方開始新的生活,現在只需他做出抉擇。幾周來我的手提包里一直放著威尼斯一家旅館的價目單,現在已經是深秋,差不多沒有什麼遊客了,我們幾乎可以獨享這座城市了。我把他過去幾周來在我耳邊念叨過的海誓山盟又小聲重複了一遍,他對毫無新意的日常生活的抱怨,我們在一起時身心的極度興奮。最後我走進浴室,在那兒穿好衣服。當我手拿提包站在門旁準備離去時,他跳下床攔住我,我們就像你希望的那樣私奔,他說,我又一次跟他上了床。
私奔定在星期三夜裡。我不知道為什麼選了這個星期三,這天是個平常的日子,事情也應該如此,我不需要魔法,而是只需要用清醒的頭腦定出一個可行的計劃。我買了一件新的適合旅行穿的大衣,很輕,面料是府綢的,微微有些閃光,襯裡是毛的,可以摘下;還買了幾雙鞋、兩件連衣裙、內衣和一身套裝。箱子也是新買的,深紅色,料子上面的花紋很肅靜。我想盡量少從家帶東西,我的新生活要有個全新的開端。從衣櫃中我只挑出了全部衣物中特別值錢的幾件,借口要送出去洗把它們裝進了汽車。我還裝上了兩本最喜歡看的書和幾年前逝去的我父母的一幅照片,別的就全留下了。我在為一封寫給恩斯特的信打腹稿,我會把結婚戒指和這封信一起留給他,這是我必須做的,他無論如何應該是第一個知道我出走的人。我以後會寫信給伊爾米的,她或是能立刻理解我,或是永遠不會理解我。我離開的畢竟是她的兒子和孫女,儘管我們互相喜歡並彼此尊重,但我走出的這步棋卻是她難以同意的。
給恩斯特的信我是在辦公室寫的。這是封寫得很苯的信,與其說是封私信,不如說是封商務公函,這也許跟寫信地點的氣氛有關。但我不想半夜在廚房的餐桌上火急火燎地隨便亂寫幾行,可我最終寫到紙上的卻比短短几行激昂的文字看上去更讓人絕望。這封信就像是一張沒有數字的收據,我試著寫了好幾遍,但就是寫不出更好的來。我不想向他招供什麼,我們的日子過得如何他應該也清楚,但與我不同的是,他對這種日子知足。這麼算來他已經比我多度過了幾乎20年的幸福時光,可這我也不想在信中寫出;他不會想知道我的打算,這與他也毫不相干。達妮拉不再需要我,如果說她什麼時候曾經需要過我的話,我不用擔心她的教育問題,因為一位十三歲的女孩兒已幾乎不再允許別人教育自己,至於說到安全感和可信賴的人反正有伊爾米呢。我試圖回憶一些美好的時光,為的是寫點兒安慰人的話,但我想不起什麼特別美好的事,保齡球俱樂部那些歡鬧的晚上也沒有什麼格外美好的事留在我的記憶中。所以我僅通知他說近期——我擺脫不了這種表述,儘管我知道這段時間從根本上說是很難預料的——會讓律師就離婚一事與他聯繫。我也寫明了是與米夏埃爾一起走的,因為我覺得他至少應該知道這一點,但我沒有告訴他我們的關係已經持續多長時間了,其實我們的關係歷時還不長。但米夏埃爾也離開了這座城市,對此他不該感到吃驚。如果辦公室有人打電話詢問我,他是否推說我病了,那就全是他的事了。他什麼時候讓什麼人知道此事,他怎麼解釋此事,這些都是他的自由,他盡可以說我瘋了,或是說他早就猜到我會私奔,或是說我們曾一再討論此事, 但我這人就是不聽勸。我想了半天,最後在信的結尾寫上了「祝你們仨一切都好!」,這畢竟是我的一句真心祝願。我把此信的許多份草稿撕成小條兒從馬桶沖走了,然後我把不多幾樣私人用品從寫字檯的抽屜里清理出來:我的香水、梳子和一個地址簿,還有準備路上換用的內用衛生棉條和一件襯衫。擦手油我沒有拿。
加油站的女老闆激動不已。您想想看,我剛進門她就說道,刑警來過了!當時已經是8點多了,加油站只有我們倆,所以她就十分詳細地講述了那位值勤警官——如她煞有介事地強調的,是位探長——造訪的經過。他還很年輕,顯然功名心挺強,他想盡一切辦法要抓住兇手,因為他沒有別的高招,所以他現在檢查L城和附近所有的洗車設施。他告訴她,這種草草清洗過的汽車是經不住犯罪偵查學調查的,他談到殘留的皮膚、衣料纖維和塵埃。但他卻敢打賭,兇手肇事後的第一衝動仍就是想洗掉車上的所有痕迹。我不知道,她說,但我琢磨著所發生的事,或者這個人是個冷血殺手,他們永遠都逮不著他,或者他自己既驚慌又迷惘,可要是那樣的話他們應該早就逮住他了,如果他是L城的人的話,不是嗎?要是他不是本地人,而是來自F,甚至是M,那他們就沒機會抓住他了,現在事發一周后就更沒機會了。我自己根本想不起來那天晚上誰來這兒洗過車,探長說那是個星期三,但我又不知道出事了,我為什麼要格外注意呢?我有很多定期來洗車的顧客,但也有休假或出差開車路過這裡的,尤其是老主顧登門,沒人會注意日期的,對嗎?就拿您來說吧,您就常光顧我們這兒,可您是否偏巧在星期三來過,而且還是在7點半或更晚的時候,就沒人說得清了。當然了,從那天的結賬總單上可以看出當天洗了多少次車,可誰洗了車我卻沒法確認,除非車主沒付現金,那天晚上只有兩個人刷了卡,這兩個人他當然很快就能找到。可我想,要是我剛剛撞死人,而且還有那份腦子來洗車,我也不會留下自己的賬號等信息的,是不是?我只能贊同她的說法,其實我在聽她敘述時凈點頭了。那天對她來說是個令人激動的日子,事後講起來她還津津有味,估計幾周以後她還會忍不住向老主顧們一再和盤托出。L 城發生的可供講述的事一向就不多。
那天夜晚我駛往加油站時,它還歸舒斯特曼老先生所有,他當然不在。當班的是個臉上儘是疙瘩的年青人,我想他是給我們送報紙的那位女人的兒子。他沒有認出我, 我們並未進行什麼私人性質的談話。我把車開過洗車設施,加滿了油,為了提神買了塊Scho-ka-kola 巧克力、兩瓶礦泉水、一些水果和香煙,還有一張義大利地圖;此外我還喝了杯咖啡。我很沉著冷靜,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當我小心翼翼地起床,胳膊上搭著套裝向樓下走去時,達妮拉和伊爾米在樓上已安然入睡,恩斯特像以往一樣睡在床上,胳膊伸向床外向下垂著,還輕輕地打著鼾。我在廚房裡穿好衣服,從手提包里拿出寫給恩斯特的信,把它靠放在咖啡機前。近幾年總是他第一個起床,伊爾米因為所吃的葯現在比過去醒得晚。房頂上的燈光有些昏暗,現在是午夜,房間看上去有些破舊。我們總是說要添置些新設施,但最後都因為伊爾米未能如願以償,她說她使慣了的東西用起來順手。她並不那麼看重壁燈、洗碗機或是新爐灶,因為畢竟是她在廚房呆的時間最長,而且一直為我們做飯,所以她的意見就一錘定音了。這樣廚房裡的吊櫃還是我們結婚時置辦的,角椅也是婚後不久添置的,只有桌子是近幾年買的,因為桌面可以清洗。鹽和胡椒瓶一如既往地擺在桌子中央,旁邊放著增甜劑盒和牙籤筒,后兩樣從來都沒有人用過。洗碗池中還泡著一個鍋,因為辣味土豆燒牛肉燒得有些粘鍋了,我本想把它刮乾淨、洗出來,但最後還是決定不這樣做,因為蒸汽熱水器發出的聲音可能會吵醒什麼人。我只是把比較乾淨的玻璃杯放進了餐具櫃,然後把洗滌布疊整齊掛在水龍頭上,最後倒掉煙灰缸里的煙灰。我們是十一點鐘左右上的床,這之前和伊爾米一起玩了斯卡特牌,我和恩斯特輸了,我們往斯卡特錢箱里付了3馬克84芬尼,我們每年用這筆錢一起去郊遊一次。我們玩牌時喝了啤酒,我還抽了煙。現在煙灰已經冷卻了,煙屁散發著臭氣,我把它們倒進了垃圾桶,桶里還有剩下的土豆燒牛肉和達妮拉吃完酸奶后的空盒。時間是夜裡一點半,我一直醒著,腦子裡什麼也沒想,我只是躺在那兒守著恩斯特看他睡覺,並注視著鬧鐘上的夜明指針。我不想在廚房裡一直等到啟程的時間到來。因為廚房的鐘不準,然而伊爾米認為廚房的鐘走得準不準無所謂,廚房裡的鐘主要是為了舒適才掛在那裡的,而她的觀點好像也對。鍾框大概是塑料的,上面有洋蔥花紋,鍾很便宜,已經沒人知道它是怎麼來到我們家的了。我挺想把它從牆上摘下來扔掉的,但最後還是沒有這樣做,這隻掛鐘從現在起與我就沒有任何關係了,還有廚房椅子上的椅墊、藍白相間的餐具和掛在水池上方鉤子上的咖啡杯、公雞形狀的短時間計時器以及那隻用來收集剩飯菜進行堆肥的刮痕累累的木桶,這一切都與我沒有關係了。甚至角椅上方懸挂的那幅小花兒的畫,它是達妮拉在伊爾米70大壽時畫了送給她的,也與我不再相干。但我從架子上拿了一塊擦碗布,把它塞進了手提包;然後我關上燈走過黑暗的走廊,輕輕打開房門,再把它關上,我沒有拿垃圾。在車庫裡我開了燈,又環顧了一下四周,靠牆的貨架上各種破爛中還有我從父母那裡帶來的東西,這些東西我從未放入過與伊爾米和恩斯特共同居住的家。我看到那面在療養院陪伴過我的鏡子,它被包在紙里,但有一截鍍金的鏡框露了出來。鏡面可以說已模糊不清,上面布滿塵土,還發了黑,但當我用食指把那層薄薄的灰塵抹掉時,鏡框馬上又放出了金光。我把它放到車後座上,然後啟動了車。為了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聲響,我沒有關車庫的門。
我們約好夜裡三點在通往F的高速公路入口處碰頭,那裡有個小停車場。米夏埃爾乘計程車來,他住在市中心,三皇旅館那裡總停著一輛計程車。我到那兒時剛過兩點,我在加油站磨蹭了很長時間,還買了一份雜誌,但我無法集中精力讀這本雜誌。我算定他不會在約定的時間以前到,儘管如此我還是向每一輛駛近的汽車張望,可惜它們都疾馳而過。我並不害怕,我從來就沒膽小過,只是幾乎要等一個小時,這有些難熬。天氣不是很暖和,但我抽煙時還是把車窗搖了下來,我不時向後視鏡里望望,觀察一下自己的表情,我發現自己慢慢地失去了鎮靜。我又檢查了一遍各種證件是不是都帶齊了,一樣不缺,我甚至還換了些里拉,我訂了一周房間的那家旅館的廣告冊和存摺並排放在我的手提包里。家裡的鑰匙也被我無意中帶出來了,我會找個地方把它扔掉的。我開著停車燈,以便他能馬上找到我,要是他對計程車司機說:過了那個大加油站,上高速公路前的那個小停車場,也許司機根本不知道該在哪兒停車。剛剛兩點一刻,我沒有懷疑他的決策能力,然而我知道,我的決斷力必須夠我們兩個人用的。他容易遷就,儘管我知道他也能行動,甚至發號施令,但他往往挑選機會,或者說讓機會挑選他。若是他不願被打擾時,他則喜歡對事態的發展聽其自然。他對現狀的不滿更是精神上的,L對他來說太閉塞,讓他覺得無聊,他在此地設法獲得的一些興奮和激動太微乎其微,根本無法滿足他。我充沛的精力和狂放不羈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讓我們倆硬是產生了一種感覺,似乎還能再活一次。過去的20年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張褪了色的地圖,我在上面能夠找到一些我一而再再而三走過的路,但這些路卻幾乎形不成輪廓。我能夠列出一張單子,上面是一些我不斷說過或聽過的話:晚安!或是:好吃嗎?或是:達妮拉已經睡下了嗎?或是:你沒忘了伊爾米的命名日吧?或是:我們開車去還是走著去?或是:送去洗的衣服你取了嗎?或是:阿司匹林放什麼地方了?或是:你看見我的鑰匙了嗎?或是:咖啡沒了?或是:下面的門鎖了嗎?或是:雞蛋新鮮嗎?或是:我想我再看會兒書。或是:這把躺椅真是上帝的饋贈!或是:要及時行樂啊!或是:邁爾-布呂爾店的小圓麵包就是好吃!或者:電視節目報又放哪兒去了?或者:我們這種人是不會遭殃的!或者:你稍微減點兒體重沒壞處。或者:男人對此無權發表意見。或者:請允許我?或者:喝吧!或者:我情緒不太好,可能要「倒霉」了。或是:弗雷迪問我們星期六晚上去不去燒烤。或是:希望這雨一會兒能停。或者:我得給戈吉姨媽打個電話。或者:今年的夏天一點兒都不像個夏天。或者:現在的客戶比從前的精多了。或者:天哪,我累死了!或者:來,伊爾米,再喝一小杯!或者:以前的鞋比現在的耐穿。或者:老生常談!或者:我們快該給車加油了吧?或者:吃喝有益身心健康。或者:我最好還是把窗戶關上。或者:胡蘿蔔對眼睛好。或者:你這人放完屁從來都不認賬!或者:你這回又是最漂亮的!或者: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恩斯特!或者:要是前邊癢後邊疼,請快用修女草藥湯! 或者:達妮拉的朋友不多。或者:如今的蘋果一點兒蘋果味都沒有。或者:干一小盅!或者:幸虧我們有個園子!或者:袋裝牛奶總是漏!或者:祝大家健康!或者:熱得讓我受不了。或者:你的煙抽得太多。或者:命運總是垂青有錢人!或者:伊爾米現在可是見老了。或者:我們把奶奶準備買房的錢都用在喝酒上了!或者:這件大衣還能穿一冬。或者:花園的門又出毛病了。或者:小人物總是倒霉! 或者:今天天氣真不錯!或者:你想著買狗糧了嗎?這些話不能說是不友好,它們表達的是關心,其中包含著很多善意,透露出的是高興,但它們不屬於我。這些話里少有恐懼、憤怒,也沒有意外的驚喜,這些句子就像划船時槳的起落,很有規律,總是一個節奏,大家向一個方向使勁兒:我們現在在湖上泛舟,在湖上,我們現在在湖上泛舟。我突然棄舟而去。
在遇到米夏埃爾之前,我從未想過要離婚。蜜月旅行時,有一次我站在山裡一所旅館的陽台上,我對自己說:你現在可以跳下去。那陽台是木結構的,圍欄剛好到我的腰部,當然那兒懸挂著栽在長條塑料盒裡的天竺葵,但這根本擋不住我往下跳,儘管這樣一來跳姿自然難保優雅。陽台在四樓或五樓,旅館相當大,名副其實地叫作「阿爾卑斯山景色」,站在陽台上可以把那一帶的景色盡收眼底,周圍是好幾座幾乎高達3000米的山峰,順著斜坡向很深的山腳望去則可看到一條小溪,溪中多有石塊。我要是往下跳,一定會落入冰涼的溪水之中,重重地摔到石頭上,當然那時我已經既不會感到溪水的涼,也不會感到石頭的硬。如果我跳下去那是必死無疑。恩斯特和我一起吃了晚飯,然後在酒吧和一些來自魯爾區的人一塊兒坐了一會兒,很快大家就鬧得很開心,我喝了太多的酒。我一個人走回了樓上的住房,我對恩斯特說自己馬上就會回來,他一點兒也沒為我擔心,與這些人在一起他如魚得水。無論他如何愛我,但從早到晚只和我一個人相處,遠離他的朋友和保齡球俱樂部、遠離他熟悉的環境和伊爾米,這讓他顯然有些惘然若失。我們倆都沒料到蜜月旅行意味著什麼。我們到阿爾卑斯山來是因為海邊對我來說太熱了,恩斯特也想在休假時能夠繼續說德語。現在我們眼前是近3000米高的山峰,除了山頂的皚皚白雪外,到處是鬱鬱蔥蔥的樹木。恩斯特因為假腿自然無法登山,我獨自一人也沒有興緻在山中漫遊,所以我們經常坐在旅館陽台的遮陽傘下,想玩斯卡特紙牌又缺一個玩伴兒。晚上我換上衣服去吃飯,總能贏來讚賞的目光,但我穿得總是稍微有些太優雅了。我們在蜜月旅行的事不知怎麼走露了消息,所以吃飯時也沒有人坐到我們這桌來,人們不願打擾新婚燕爾的人。這樣我們每天都吃兩頓熱餐,每餐三道菜,下午我去露天游泳場游泳,恩斯特則在旅館睡覺或看報,接著就又該去餐廳吃晚飯了。一周后這幫魯爾區的人才入住這家旅館,他們比我們年紀大,都是些很快活的人。恩斯特是在我游泳時認識這些人的,因為他們也坐在旅館陽台上喝啤酒、玩牌,自然而然就邀請他們以為是獨自一人的恩斯特加入他們的行列了。當我們倆晚上一起下去吃飯時,這些人熱情地與我們打招呼,後來我就喝多了,心情很悲傷。我站在陽台上,站不穩有些搖晃,周圍一切都已籠罩在暮色中,只有下面的小溪閃著亮光。我一直成功地做到了不去想菲利普,但現在我憶起他此間也在做結婚準備呢,但他不會來阿爾卑斯山,而是大概會去尼斯或威尼斯,他不是跟一位拿份報紙上廁所讀的一條腿的俱樂部迷去度蜜月,而是與一位會講流利法語的銀行家的女兒,她做頭髮時不用去髮廊,而是把理髮師叫到所住的房間去。我想,莉亞娜·韋斯特霍夫那個角色本來應該是我的,如果我當初不那麼幼稚,像個榛睡鼠似的一頭竄入自己的不幸的話。我不相信他當初完全是逢場作戲,我想起了他寫給我的那些信,可惜我把它們都付之一炬了。現在我真想再讀讀它們,好讓自己相信,他離開我不是他的主意,為了挽救負債纍纍的莊園他必須娶那個銀行家的女兒,一準是他母親向他施加壓力了,他肯定至今還愛著我。我想象著自己如何收拾箱子,第二天一早從這裡消失,返回L城,直截了當地對他說,現在還為時未晚。我眼前浮現出他那幸福的面龐,這對我們兩人都是一種拯救。我回到房間,從床下拉出我的空箱子,拉的時候不小心在床腳碰了頭,我索性一屁股坐到地毯上號啕大哭起來。我還從未如此不幸過:我回不去了,我喝得酩酊大醉,在醉酒狀態中我知道此事已無法挽回,我自己釀的苦酒得自己喝,儘管我們再也不會來阿爾卑斯山了,可我這輩子卻得跟恩斯特過了。我再也見不到菲利普了,他也不會再知道更多有關我的消息,除了我在《信使報》上登的結婚啟事。我跌跌撞撞地走回陽台,探過天竺葵往下看,直到感到眩暈,只需要一秒鐘,那看上去就像發生了一場事故,比起自殺要好聽一些,這不需要太多勇氣,但我卻連這點兒勇氣都沒有。我在浴室用很多涼水洗了臉,化了些淡妝,然後慢慢下了樓,緊挨著恩斯特坐了下來,他很自然地把我摟住,然後繼續講他的故事。這個故事我聽他講過,是他一位同事的軼事,這位同事預訂了去巴黎的大巴旅遊,結果陰差陽錯地去了保加利亞,這個故事很長,從L城一直講到保加利亞,幾乎和這個晚上一樣長,卻沒有我們的婚姻長,從那時起我就一直以為我們的婚姻會天長地久。
剛剛差一刻三點,我卻開始焦慮。現在我開始想象他如何偷偷離開家,就像我一個鐘頭以前所做的。他告訴過我,要是他晚上回來的晚,而她第二天又得早起的話,為了孩子們卡琳常常一個人睡,在她自己的房間,而且她也習慣了。麵包師的女兒和搞戲劇的男人一起過日子就得互相遷就。我常問自己他們到底什麼時候同房呢,我們當然沒有談起過這個話題。我無法想象她什麼時候有時間與她老公睡覺,白天吧,卡琳好像不是這路人,周末吧孩子們又在家,夜裡他們往往分床而眠。蜜月旅行他們根本沒有去,因為卡琳當時已經有孕在身,不願意奔波,這麼一來倒省去不少麻煩。我不知道除了談工作和家庭瑣事還能跟她談什麼,她看上去既不像畫水彩畫的,也不像打網球的,也許至多打打迷你高爾夫,可米夏埃爾又不像愛打這種球的。他們結婚的年頭不如我和恩斯特的長,但這說明不了什麼,如果能過到一起,結婚三年以後大家的日子都大同小異,反正是往好里過唄。但他們的情況與我們的又不同,對卡琳來說米夏埃爾就好比是個壁櫥,凡是與她的生活不相符的都被改造了,她的生活已經定型了,她有房子、麵包店,她住在L 城,這裡有她的父母、祖父母、孩子,以後還會有孫子,全是些很實際、很腳踏實地的人,對所有無法影響的事情他們都會像天氣那樣去接受。對我而言一切都因米夏埃爾才開始,我幾乎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我冷酷地設計了這一夜,但我感到自己就像當年走在林蔭道上的那個墜入了情網的女孩兒,也像個坐在馬達轉動不均勻的汽車中無計可施的女人,我感到我就是我自己。
現在從城裡飄過教堂的鐘聲。我決定三點半以前不胡思亂想,因為很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意外情況發生,比如旅館前剛好沒有計程車,L 城太小了。他當然不會去按別人的門鈴,讓人家從睡夢中起來送他,而是只有等著夜間的計程車拉完客再回到旅館門前。有時有人坐計程車去F 城,那就得等上一個小時。米夏埃爾當然不能預定計程車,因為如果有電話打到他家,詢問舍費爾先生是否確實在半夜差一刻三點在三皇旅館前預定了汽車,那事情有可能就砸鍋了。
如果有人已決心趁黑偷偷離開老婆孩子,那砸了鍋又能怎麼樣呢?為了讓他鼓起勇氣,我向他講述了我寫的那封辭別信,我發現他有點害怕,也許還有點震驚,他問我是不是還想與恩斯特再談談此事。我的回答是——這毫無意義。出走的事已是無法改變了,我只會更多說一些沒必要說的話,從而讓恩斯特更加傷心,他肯定想知道具體細節,而這些細節以後會永遠留存在他的記憶中。他也許會求我留下來,而我是不會改變主意的,這隻能讓他更痛苦。我做出了抉擇,但我何苦要折磨他,讓他看到無論他說什麼或做什麼都無法讓我回心轉意呢?
兩天後報紙上登出警方對案情有了新推測:「不排除蓄意傷害的可能。」據報上講,死者與有「紅燈區氛圍」的人有來往,如果說L城有這類人的話。事故發生的場合與當時的情況——城邊的旁路、天色已黑、沒有其他車輛駛過——讓人推測,不像是事故后肇事司機畏罪潛逃。至少迄今偵獲的細節顯示出蓄意的企圖:死者肯定是被汽車高速撞死的,現場未見任何剎車痕迹。若不是喝得酩酊大醉的話——然而看不出有任何醉酒的跡象,從車行痕迹看車開得很穩——就無法解釋,為什麼在離交通信號燈很近、照明度良好的地方駕車人會開車撞上一位行人。除非是蓄意殺人。
現在是三點一刻了。煙灰缸裡布滿了煙灰和煙屁。我嘴裡含著一顆強力薄荷糖,往鼻子上又撲了些粉,並非常認真地補上些口紅。一隻梟在叫。停車場的燈光很暗,我很可能沒看見她,但這段路若是走著對他來說就太遠了,何況再拎著只箱子。我們沒有時間討論這些細節,但我想他也會像我一樣只帶些最必需的物品,也許就是那隻他放在辦公室的,以備需要時在外面過夜用的箱子。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去過威尼斯,也許他認為我的主意太愚蠢,只是出於禮貌才沒有點破。但這也不會導致他不來的,他知道他能令我改變主意,我也會跟他去赫爾辛基或是華沙的。如果他去過我們家,我會在地球儀上指給他看我都去過什麼地方:M 和 F城,南西班牙和馬略卡,哥本哈根(保齡球俱樂部組織的旅遊)和布達佩斯(保齡球俱樂部組織的旅遊),黑森林,倫敦(保齡球俱樂部組織的旅遊),布拉格和阿爾卑斯山。我們總是去同一些地方,因為伊爾米只有去她熟悉的地方心裡才踏實。恩斯特跟他媽一個毛病,我則無所謂。達妮拉總是既難纏又要求不高,人們從來無法預料她會為什麼事而開心,這可以是草地上的一頭牛,也可以是卡納比街,而往往是,在草地上她會鬧著要去卡納比街,反之亦然。地球儀上那些我去過的地方彼此離得不遠,但我對這些無所謂,我對一切都無所謂。我不知道米夏埃爾會帶我去哪些地方,這些點在地球儀上會構成什麼圖案。他去過巴黎嗎?肯定去過!倫敦、紐約、羅馬和維也納?我不知道,但我猜想他去過。他甚至可能去過澳大利亞,也許他年輕時周遊過世界。我想象他在比利時,住在一個不知名的小農莊。他留過髭鬚嗎?他去過現在那麼多大學生都去的印度嗎?他是對那裡的貧窮、輪迴轉世還是鴉片感興趣呢?我對他的情況幾乎一點兒也不了解。我甚至連自己的相片也沒帶出來,家中過道里的櫟木櫃中有一個紙板箱,我把所有相片都保存在那裡面了,甚至有我母親年輕時和我小時候的照片,後來訂婚和結婚時的,最後還有達妮拉出生時的。此外就是些家裡人抓拍的,拍的時候是一番好意, 但拍出來的往往是些可怕的畫面:某位嘴裡正在吃糕點或是手裡攥著小香腸,鼻子上留著一塊防晒膏或是正在樹蔭下睡覺,在洗車、換尿布或是烤糕點,有些是過生日或別的什麼紀念日的留影。但這些相片無論如何都無法與我母親那些高雅的相片相提並論:母親靠在五斗櫥旁、穿著最好的套裝、坐在花園裡葡萄架下的長椅上,還有她與我爸爸的訂婚照、教堂前的結婚照和後來的銀婚照。
現在幾乎半夜三點半了,在這個時辰我根本無法想象他是個孩子時看上去什麼樣子,也許他至少會帶來一個紙箱子,裡面放著每個人都該珍藏的那些東西:小時候穿過的第一雙鞋或是乳牙,最重要的照片,初戀時的情書,第一個存摺,也許還有本星象書。許多東西我都忘記或遺失了,有些銷毀了,絕大多數東西我根本就沒想保留。最近這20年對我而言就像是一連串蒼白的被錯過的機遇,而我主觀上根本沒有想抓住這些機遇。我還從未與一個男人躺在床上一天一夜,只是聊天和做愛。我還從未坐在廚房的椅子上手裡舉著一杯酒,親嘴把嘴都親破了,面前擺著一盤湯,卻因愛意綿綿一口都喝不下去。我還從未與一個男人在起居室跳過華爾茲,也沒在街邊停過車,為了與他消失在小樹林里,更沒買過夏天穿的連衣裙,然後當著他的面在陽光下脫下來。我還從未與一個男人一起乘過卧鋪車,為的是與他一起在那裡喝香檳。我還從未給一個男人看過我的日記,沒跟一個男人一起去游過泳,沒跟一個男人倆人一起度過聖誕節或是去夜酒吧。我還從未跟一個男人倆人一起去過海濱、裸體躺在草叢中或是在他的臂彎里入睡於星空下。我還從未寫過真正的情書,從未把我全部的錢財交給過一個男人。我還從未與我真正愛的男人一起乘過地鐵,連計程車都沒乘過。我從未讓自己愛的男人為我翻譯過食譜,沒跟他一起吃過對蝦。我與心愛的人做愛時還從未能夠從容得不用看錶。現在三點半都多了。
我完全記得在那個瞬間,那個決定一切的瞬間,我腦子裡都想了些什麼:我過去的生活像過電影一樣閃現在我的腦海中,什麼樣的未來在等待著我,自己也一清二楚。我知道自己仇恨的所有緣由,我的仇恨像尖尖的鐵柵欄。我全神貫注,要說我當時完全失去自製,那是最大的謊言。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完全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就是想這樣做,我甚至不慌不忙,儘管我只有一兩秒鐘的時間。我沒想到能遇到這種機會,雖然我有時也設想過,要是我碰到他一個人而且處於無助境地時會怎樣。但從未想象過會遇到實際發生的這種情況:黑天、下雨、他一個人在街上,我開著100邁車,身邊也沒有可以阻擋我的人。命運之神向我伸出了手,這種機會不會出現第二次的,但我只有一兩秒鐘來作決斷。
這一兩秒是怎麼度過的我還一清二楚,可三點半以後時間是怎麼消逝的我卻不知道了。我坐在汽車裡等他。夜空晴朗,我看到天上的一些星星,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儘管我們五周前剛剛一起觀察過銀河星系並數過知名的星星,但他也不比我知道得多,最後我們倆自吹自擂了一通:大熊星座、小熊星座、獵戶星座和金星什麼的。我把車燈開了關,關了開,到最後自己都不知道車燈到底是開著還是關著。為了讓自己保持鎮靜並找點兒事做,我跟著表數了兩分鐘,但這麼一來卻更激動了。因為冷我有些顫抖,我下車走了幾步,當有什麼爬過我的腳面時,我嚇呆了,因為我對此沒有思想準備。這時我想起了愛德華·齊默爾曼,我看到他嚴肅地搖著他那大腦袋,慢條斯理而又咬文嚼字地說:「我們不知道這位婦女為什麼在半夜三點半出現在L城通往高速公路出口前的停車場上,估計她是一個人,她離開了自己的車,我們無法弄清她這樣做的原因。」想到這兒我馬上溜回車裡並把車窗搖了起來。我打開了收音機,一位播音員以柔和的嗓音,操著點兒荷蘭口音唱歌般地還在介紹——已經這個鐘點兒了!——點播歌曲,估計主要是些長途貨車司機,這是我從他們的名字、他們的祝福和他們所點播的歌曲猜的:羅迪用歌曲《長途行駛》問候芭迪,赫爾穆特以歌曲《儘管我不在你身旁,但仍舊思念你》問候比吉。我並不反對鄉村音樂,但那種一成不變的節奏讓我沮喪。我其實特別想喝一杯葡萄酒,但這確實是想入非非了。我抽了幾支煙,打開了外循環通風裝置,通風的聲音壓過了收音機中的音樂。現在大概是四點一刻了,我才意識到他可能不來了。我像個中學生似的把我們約會的細節又回憶了一遍:時間、地點、日期,會不會是記錯了?我取出了袖珍日曆,檢查所記下的日期並回憶我們上次見面的情景。但當時說的話有些記不清了,我對自己的回憶要比對他的清晰,我能聽見自己在說,但聽不見他回答。他把我拽向自己懷裡時的面部表情我還歷歷在目,也還能回憶起他說下面這句話時的嗓音:我們就按你的意思辦,也許他說的是另外一句話?可當我們共同走出那所房子,向我們的汽車走去時,我們還緊緊相擁,我向他耳語道:星期三夜裡三點,他回答說:我會來的。這根本不可能記錯嘛。既然我們那麼相擁著,既然他那麼與我肌膚相親、耳鬢廝磨,既然我們最近一段時間幽會時愛得那麼如醉如痴,記錯私奔日期是根本不可能的。
幾乎放棄時的情狀我還刻骨銘心:我全身顫抖,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被擊潰和絕望更確切。我想這該是一場誤會,我一會兒會給他打電話的,他肯定是臨時遇到了什麼事,或是他記錯了碰面的地點,也許他正絕望地在另一個停車場坐在箱子上等我呢。我又開車回到街上,在L城轉了一圈兒,這兒還有另一個上高速公路的出口,我慢慢向那裡開去,可那附近並沒有停車場,我也沒看見有人站在那兒,但我想他大概不小心在這兒下了計程車,後來就回家了。也許先去了辦公室,好把箱子放在那兒。我摸黑開著車亂轉悠時已經五點多了,後來我就掉轉車頭回家了,不這樣做我又有什麼別的出路呢。我得一直熬到十點鐘,那時他就在辦公室了,我可以往那兒打電話,但必須是特別緊急的情況下,現在無疑已經是最緊急的情況了,沒準也是我最後一次給他打電話了。這段等待的時間讓我覺得比以往任何一次等待他的時間都難熬,我在黑夜中等了他三個鐘頭,孤獨一人,現在我真正是一分鐘一分鐘地計算著時間,等著得到解脫。我聽見他在聽筒中邊笑邊說:我的心上人,你遇上什麼事了?我聽見他竊竊私語,百般溫存;我看到自己拿著聽筒垂頭喪氣地坐在電話機旁,我聽見我在罵自己,我看到我們倆已經在嘲笑這毫無必要的、可惡的一夜。我聽見自己向他傾訴這幾個小時是如何熬過的,我知道很難向他講清楚,我曾憧憬過和他過什麼樣的新生活,連一半都無法表述清。我知道,向他講述我在停車場所經歷那種恐懼也是不可能的,但這對我來說也無所謂了,因為此後一切就都結束了。
往家開的時候我看見燈亮著。現在連五點半都不到,沒有人起這麼早的。也許伊爾米又睡不著覺了,這時有發生,她血壓不穩,遇到這種情況她會坐在廚房喝一杯山楂茶,看兩眼電視節目雜誌或是織幾圈兒毛活。她不會動那封信的,達妮拉也不會碰的,後者反正一睡下去就睡得半死,就像所有她那麼大的年輕人一樣。我小心地將車開進了車庫,把義大利地圖塞進了手提包,把大衣放到車後座上,遮住那面鏡子。行李被我留在車中。像往常一樣,車庫裡有股機油味和些許鐵味,當我向房門走去時,天還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我緩慢地轉動鑰匙,突然我感到異常疲勞,我對自己說,要挺住,接下來幾乎還有20個小時要熬,我很慶幸自己在辦公室沒有留下任何東西。這是一次無聲的告別,必要的話還可以在那兒再接著幹下去,我只需等到十點鐘,現在要不動聲色。我根本不需要向伊爾米解釋什麼,她反正從來也不問我那些我不想回答的問題的,事情很簡單。我在過道里脫下外衣掛了起來,輕輕打開廚房門,角椅上坐著恩斯特。
我相當意外,但並不真正感到震驚,我對自己說:我不怕你。當他直接站在我面前時,比我高出整整兩頭,而我並非個子矮小的人。他敏銳地盯著我,並不是用審視的目光,而或許是出於習慣很關注。他還沒有作自我介紹,我就知道他是誰了,我鎮靜地請他進門,並給他端上一杯咖啡,他喝的時候加了奶和糖,這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覺得他這麼瘦的人這麼喝咖啡太過愜意。他有些尷尬,我不想幫他擺脫這種局面,我等著他開口,既不想表現出敵意,也不願顯得不安。我不知道他想在我這兒達到什麼目的。沉默了半分鐘后他突然直奔主題:我肯定讀到或聽說過那件事。讀到過,我說,報紙幾乎每天都對此事進行報道,誰也不會漏過這條消息的。那您肯定也已經讀到過,他邊說邊用他那淺色的眼睛不安地掃視著周圍的環境:長沙發椅旁茶几上方掛著的伊爾米繡的繡像、表現本地風景的油畫、我父母的照片和保齡球俱樂部20周年紀念日的照片,也就說,您讀到過我們的猜測——死者與有「紅燈區氛圍」的人有來往。我讀到過,我說,臉上忍不住浮現出一絲微笑,難道您是沿著這條線索找到我這兒來的?在一定程度上來說是這樣,他回答道,先往窗外仔細瞧了瞧,然後才又轉過身對著我。我斷定我告訴您的事一定讓您感到很意外,也許是吃驚,但我不得不這樣做,這是不可避免的。
他讀了那封信,我看見他略微弓著背坐在那裡,弓著背,目光獃滯,面前擺著打開的信封和攤開的信紙。當他抬起頭來看我的時候,那神情是徹底目瞪口呆的,但卻也像不再有任何痛苦和失望。那一瞬間我想把一切都說成是神經失常,受一種情緒的支配,想干點兒比我平常乾的事更出格的,不過是夜裡突然心血來潮去短途郊遊了,荷爾蒙分泌異常,幹了件荒唐事,拂曉的時候就一切都過去了。他沒有太多的想象力,也許根本就沒有想象力,但他也知道,有些真理只有幾小時的壽命,夜裡人們會做出一些白天不光會後悔,而且也覺得根本不可理解的事情。就算是他不是也間或有喝醉的時候嗎,而且我們偶爾吵架也總是在夜間嘛,那時我們的神經負荷過度,往往不是喝了太多的酒,就是剛剛慶祝完生日,或是搞了別的什麼慶典,結果並不像人們預期的那樣那麼有趣。這時只要我們倆有一個人由於疲倦提議說讓我們先睡一覺吧,第二天早上醒來后,我們相視時都記不得幾小時前為了什麼破事氣憤得吵了大半夜。此時肯定還有挽回的餘地,他對我說的話一定既半信半疑,又樂於相信。我應該對他說,讓我們上床去吧,我會把一切都和盤端出的。我本可以挽回局面,但我沒有這樣做。當我端著一杯從自來水管子接的水坐到他身旁,像進行一次重大談判時那樣沉默地看著他時,在這一刻我永遠失去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機會。我沒有試圖挽救我們的關係,他問我為什麼又回來了,我說因為他沒去。我根本沒想撒謊,這事也不值得我說瞎話,我既沒有力氣也無法集中精神找什麼借口,我想也沒這個必要。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我看出他想搞清楚我回來意味著什麼,但又不敢問。我呆會兒會給他打電話,我說,我們不過是彼此錯過了,這不會給局面帶來什麼改變的。我邊說邊顫抖,我不知道是否應該相信自己說的話,但我知道與米夏埃爾的事對我來說要比廚房裡角椅上坐著的這個面呈老態的男人重要得多,我是不會作絲毫讓步的。我也不想讓他看出我的恐懼,這種恐懼現在已經變成了驚慌失措。這與他無關,我對自己說,現在你必須挺過這幾個小時,然後就什麼都過去了,你現在不能認輸。但這都沒用。你該不是想告訴我,他問道,你想跟一個男人私奔,結果他連日子都沒搞清吧?他讓我那封信和撕破的信封留在那裡,步伐沉重地向樓上走去,留下我一個人坐在那裡。我在洗碗池中把信燒了,然後我打開煮咖啡機開始煮咖啡,繼續坐在廚房桌旁等著伊爾米走下樓梯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