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12 02 2010 04:52
作者:蘆笛 在 蘆笛自治區 發貼, 來自 海納百川
七、危機與前景
毋庸諱言,對此問題,本文要說的,只是小馬過河,盲人摸象(而且還是騎在賓士的馬上飛快地摸了一下)的朦朧感受,連一家之言都不能算,還待更了解實情的國內網友砸磚(對了,這次我回去聽到的最讓我開心的恭維話,乃是某位高手跟我說:老蘆,你雖然久居國外,但寫的時評和政論沒有隔膜感)。
本文題為「鍍金帝國」,乃是抄襲馬克•吐溫與華納合著的《鍍金時代》。老馬寫那書時,有人歌頌他所處的時代是「黃金時代」,於是他便用了這個標題,說他那個時代其實是鍍金的,表面看著堂皇,內里未必光鮮。這其實也是我這次回鄉的感覺,金碧輝煌的門面下,掩蓋著破銅爛鐵。改革開放30年積壓下來的社會危機,一直沒有得到有效的化解。
最主要的感覺,便是政治危機。如今的中國倒頗像馬克思筆下描繪的腐朽的資本主義世界,其根本矛盾是上層建築再也無法適應發展起來的經濟基礎了。政府這件嚴重縮水的緊身衣,越來越難以管束日益長大的軀體,遲早要被撐破。
從社會建構的角度來看,國際共運乃是人類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復古運動。斯大林發明的新型國家,最本質的特點就是「一元化」,亦即剷除一切民間社會,消滅所有的階級、階層與集團,把整個社會改造為非常單純原始的奴隸社會。它只由兩個階級組成:監工與奴隸,說好聽點便是幹部與群眾。所謂群眾非常之單一,無論職業如何,其與生產資料的聯繫方式絕對同一,用斯大林的話來說,便是只有站在小便槽前,他們才能掌握「生產資料」(他忘記補充,這隻限於男人民)。換言之,這種國家的人民只有職業之分,並無階級之別,只有國家(state),毫無社會(society)。
這種國家構建方式的優越性,在於統治者非常容易控制百姓。空前發達的強大而且龐大的監控網不用說,光是管住糧道,便能卓有成效地制每個公民於死命。人為造成的生活方式與思想方式的同一與均一(identical and homogeneous),使得公民如同軍營里的大兵一樣,非常容易操控管理。
這就是totalitarian regime的工作前提。所謂totalitarian regime,通譯為「極權政體」,好聽點的譯法是「全能政體」。老幫菜都該知道這意思,那便是黨是全能的,包辦人民的一切,代他們作出一切決定,據說是負責照管人民生活的一切方面,如同奴隸主包養了奴隸一樣,負責照看他們的衣食住行,婚喪嫁娶,奴隸只需老老實實幹活就是了。這就是「無產階級樂園」里的新型社會分工。
如今可完全不是當年那樣了。上文已經介紹過,如今的中國社會再不是毛時代那種太平天國式的原始社會。光是經濟的規模,就大到了政府無法包辦的地步,起碼再也無法靠軍隊式指令去如意操控。不僅如此,民族資產階級與中產階級的出現,使得政治光譜變得比過去複雜多了,一個多元化的現代社會雛形已經出現。
別的不說,私有制的出現並構成了GDP的大頭,為國民提供了80%的就業機會,就使得萬能的黨失去了對每個公民食道的絕對控制。不僅如此,這些企業一旦倒閉或是紛紛逃往國外,立刻就要讓國民經濟受到無法承受的打擊,而這是斯大林當初設計這背時政經體制時絕對沒有想到過的。
網際網路的問世更是使得控制者們窮於應對,斯大林發明的密封罐頭已經成了永不再現的往日的好光景。光是為構建並維持防火牆,國家就不知投入多少金錢,維持龐大的正式與雇傭的「維穩」暴力(國安、公安、武警、保安、協防,等等)的成本就更不用說了。
不難想見,隨著經濟規模與社會複雜度的發展,隨著國內外信息流通量的劇增,這「維穩」成本將與日俱進,不知伊於胡底。在某種意義上,這種滑稽的局面有點類似當年蘇美軍備競賽。更準確地說,是堤壩與洪水比賽上漲的速度。當然,中國政府現在是史無前例地有錢,一時還沒有顯示出類似蘇聯被美國拖垮的跡象,但萬一經濟危機爆發,政府再沒錢支付龐大的「維穩」預算時,又該怎麼辦呢?
與此同時發生的,是黨的權威的逐代弱化。
老金對我提出的「權威逐代遞減律」作了兩條重要修正:第一,這逐代遞減只限於三代,三代以下即無明顯遞減。第二,權威遞減也發生在軍界,因此,軍界野心家趁黨中央四分五裂揭竿而起的可能性並不大。
個人覺得,這兩條都有待商榷。中國與前蘇聯在這方面的演變有兩大重要區別:第一,直到崩解前,蘇聯一直保持著易於操控的一元化社會,其基本的奴隸社會架構從未如中國一樣,被多元的國民經濟打破。第二,蘇聯一直實行終身制,勃列日涅夫、安德羅波夫與契爾年科都是「以身殉職」,而中國則由鄧小平規定必須實行周期性「和平接班」,由此提供了各派競爭黨魁大位的可能。很明顯,比起終身制來,這種安排要極大地增加政局的變數——野心家們不必靠風險極高的秘密宮廷政變,便可以相對安全地出來競爭大位,因為如今再也沒有強人出來指定接班人了。
這第二個問題,我早在5年前的舊作《誰來指定第五代核心?──以「點菜律」預測中國未來》中指出了。從那以後觀察到的跡象,在在提示了這問題的嚴重性。最明顯的現象是,不但我黨控制不住軍隊,以致多名軍頭出來妄言國事,代政治局出來宣布對美核戰略,而政府發言人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就連黨本身也顯示了四分五裂的樣子。如今頗有點傳統社會末世群雄並起、互不相下的典型景觀:這邊廂,薄熙來在重慶大唱紅歌,發行毛語錄,大作親民秀,延攬民心,那邊廂,溫家寶大聲疾呼政改,而且說得非常激越。自老蘆有記憶以來,除了89年那短暫的時期,還真沒看過這種四分五裂的西洋景。
您說這算是咋回事?黨到底是要向左還是向右?到底是誰當家?阿溫究竟有無背景?若是無背景,他公開承認了「普世價值觀」,何以不會受到整肅?若是有背景,何以《光明日報》要發表社論不點名批判,而且他在國外的講話要被國內報刊大肆刪節?
這種怪現狀似乎只能有一個解釋:發生在社會上的多元化,已經滲透到了黨內,黨內也開始多元化了。雖然沒有80年代那種改革派與保守派針鋒相對的陣營劃分,卻也沒了老鄧那種一言九鼎的鐵血強人,因此只能是左中右互不相下,自行其是。換言之,如今在黨內,再也沒有「我說了算」那種黨魁了,而那可絕對是斯大林主義的推行前提。
證之以大員們的外交表態,這跡象似乎更加明顯。前段若干軍頭鼓噪,要在南海與美國「亮劍」,卻又有位資深外交人員出來表示不能這麼干,還是要維持與美國的戰略夥伴關係。最近流氓國家北韓蓄意搞搞震,中國政府仍然堅持「全世界獨裁者,團結起來」的毛主席革命外交路線,甚至高調紀念所謂「抗美援朝」,然而美國泄密的外交檔案卻披露,若干中國外交官員曾私下表示贊同由南韓統一北韓(據FT中文網)。
總而言之,我的感覺是,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活到了今天,已經是尾大不掉,控制不了它自己了。這結果,便是中央可以被地方甚至軍方綁架,發生類似當年日本的「下克上」。即使不是製造既成事實,利用民意強迫中央接受,起碼也能在自己的弊政引出惡果時,利用民意奪得話語霸權,為自己文過飾非。
民族問題便是一個例子。聽一位民族問題專家說,西藏上次爆發的騷亂,其實並非民族矛盾使然,主要還是地方政府貪污腐敗所致。但地方政府為了保自己,便蓄意說成是民族問題,把自己打扮成「反分裂主義」的堅強戰士,並利用我黨 「民族主義」教育模塑的虛驕民情打「民意」牌,把那自發騷亂刻意「做成」達賴集團的大陰謀。這麼做只能激化民族矛盾,逼反藏族,增加離心傾向,可謂坑害國家坑害黨。
我覺得此話非常有理,其實無論是西藏也好,新疆的七五事件也好,就本質而言,和內地發生的騷亂也無什麼不同,都是黨官貪污腐敗激出來的。我黨為了維持政權,刻意樹立國外假想敵,煽動仇外思潮,煽動大漢族主義,這一套當然會被地方官員接過去,利用它來騙取財政撥款,粉飾「政績」,掩蓋真正的弊政,正如文革中各地「老當」接過毛髮明的代理戰爭去煽動派斗一般。西藏與新疆的區別,只在於前者有達賴集團可賴(這或許就是「達賴」的意思?),而新疆沒有個現成的「境外敵對勢力」罷了。
更危險的是,我黨的「愛國主義」宣傳以及它模塑出來的浮囂民意,為軍頭們提供了最便捷、最廉價、最簡單的自我炒作手段。每逢中外爭端發生之日,便是這些人出來充當廉價的「民族英雄」之時,效法當年的張學良、馮玉祥、李宗仁、蔡廷鍇輩「抗日倒蔣」。這可是中國武人的優良傳統,雖未必真會像我在《當中國成了世界的龍頭老大——公元2093年大事記》中預言的那樣,發動軍事政變,但一定會使得軍方鷹派勢力惡性膨脹。尤其若是美國或日本讓了步,就更會提升這些人的威信,加強他們在軍內黨內的地位。上次中日釣魚島爭端中方獲勝,必然會大長軍方威風,大滅對外不失持重的小胡的志氣。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扮演強硬的民族英雄既然只有百利而無一害,那只有白痴才不會去爭做鷹派。而靠「愛國主義」維持政權的黨中央,根本就沒有制約軍方的道義制高點與話語霸權。這就是十年來我反覆勸告過我黨不要玩「民族主義」這把火,而他們至今尚未放棄這愚昧國策的原因。
黨管不住自己的另一惡果,是地方政府完全變成了赤裸裸的不要臉的江湖惡棍。我在前面已經講過了,如今的地方政府已經是「紅黑合一」、「警匪合一」,什麼道理都不講,什麼面子都不要,直接就動用黑社會搞強行拆遷,現在搞的「集村倂屯」就鬧得天怒人怨,導致各地武力抗爭事件頻發。而據說中央有明文規定,集村倂屯必須經過村民同意,可各地政府根本就不買帳。
按理說,中央不至於昏聵到去干這種竭澤而漁、官逼民反的蠢事,但無奈它是再也約束不了部下了。李剛事件與王立軍的「雙起」豪言,既反映了地方黑惡勢力(=政府)的囂張,也反映了中央的柔弱。胡核心的最大的能耐,無非也就是搞掉直接對他構成威脅的陳良宇之類大諸侯,根本也就約束不了更下面的人。黨管不了自己,聽任地方官吏胡作非為,那當然只會激化社會矛盾。
當然,這不是說國家立刻就要崩潰,海外的「中國自摸政府」馬上就能回去接管。我一再說過,權威弱化只對內成立,也就是事涉內部分贓時,則我黨必然內部四分五裂,矛盾重重,但一旦涉及到鎮壓人民、捍衛權貴集團的整體利益、維持其統治時,則我黨必然高度統一,精誠團結,雷厲風行。而我黨仍然對人民具有全面的壓倒性優勢,楊佳的牛耳尖刀是絕無可能推翻我黨的,更何況沒法組織起來的人民,永遠只能是一盤散沙。這人類常識,也只有白痴才看不見。
即使如此,我黨也並不安全。斯大林當初作的是一種原始機械的靜態設計,它完全靠自上而下施加的機械壓力來維持系統的平衡,卻徹底缺乏化解社會矛盾的維穩軟體,就連個程序化的權力傳代機制都沒有。這結果就是,作為一個整體,我黨對人民的壓制的弱化速度,比不上中央對下面的壓力的弱化速度。內部權力鏈條的斷裂,遲早要引發內訌,無論軍內是否有鐵血強人,這趨勢都是必然的,其實現在已經十分明顯了。我黨或許還能維持個二三十年,但並不能阻止這一大趨勢越演越烈。社會矛盾、民族矛盾如此之深,一旦我黨真的垮台了,則全民必然陷入血海。只有鼠目寸光、徹底喪失理智的右憤才會看不出這點來。
補救之道,我早在6年前便說過了。在《「鳥籠民主」會有前途嗎?》我告訴大家:
「平民政治在西方也是上世紀才全面鋪開的。此前英國實行的其實
也是某種程度上的『鳥籠民主』,也就是以財產、教育程度、甚至
性別來限制公民資格。國民必須有一定的財產和文化程度,才能獲
得選舉權與被選舉權。到了上世紀初,這套作法才逐漸被打破,最
後進化為全民民主,如今國民無論財產、教育、性別、種族如何,
到了16歲就自動成為公民。
在我看來,以限制公民資格來搞有限民主,確實是一種搞『窮民主』
的聰明辦法,使國家在中產階級成為社會中堅前就能實行民主治國,
既能享受民主制度的優越性,又能避免南斯拉夫式災難,國家政權
被暴民劫持,全國陷於戰亂,甚至演出種族滅絕的慘劇來。」
據此,我多次建議我黨效法改革前的南非,把黨員看成白人,把公民權賜給他們,而把非黨員視為黑人,暫不賜予公民權,先在黨內實行西式民主,藉此解決中央權威弱化的問題,使得中央有足夠權威去整肅全黨的腐敗。這建議記得被三姓家奴安魂曲和毛共餘孽王希哲(化名周同)痛斥過,不意最近聽朋友說,王司令最近寫了篇頌黨長文,最後一段似乎是剽竊了我這主張,據說被《環球時報》轉載了。
可惜我已經在那篇文章預言過了:
「其實一黨執政也可以實行民主。日本自民黨包攬內閣幾十年,人家
不也是民主國家么?但那有個本質區別,人家黨外有黨,黨內有派。
黨內各派輪流坐樁,在某種程度上也實行了西方式的相反相成。
所以,要實行真正的黨內民主,前提是必須容忍黨內有合法的反對派。
兩派各自在黨內拉幫結派,費厄潑賴,公平角逐政治局那黨內內閣。
敢問我黨可有那膽識這麼干?
再樂觀的挺胡志士恐怕也不敢說這話吧?但如果做不到這點,還有什
么『民主』可言?沒有對抗,就絕對不會有清除腐敗的壓力。胡溫想
靠實行『沒有對抗的黨內民主』來保持黨的廉潔,『拒腐蝕,永不沾』,
完全是緣木求魚。」
在那篇文章中,我還低估了胡溫的平庸度,猜測他們能作出的最大政改措施,便是「把黨代會變成『人民代表大會』那樣的常設機構。地方各級黨魁,以後都得由這常設的地方黨代會名義上選出,再報經中央批准,才能正式就職。在執政期間,還得在名義上受黨代會的監督和制約,並須及時向之述職」。過往六年的實踐表明,他們連做這政治美容術的膽識都沒有,如今又怎麼能期望他們有那膽識,在黨內引入西式民主?
當然我可能也太悲觀了。興許,我黨現在這四分五裂的鳥樣,有可能逼得他們最終正視現實,把黨從「毫無規矩的低檔土匪山寨」,改造為「靠推舉決定接班人的唐代藩鎮」,拋棄黨內周期性進行的拳頭大賽,解決斯大林原設計留下來的永恆的接班人危機。這雖然不能解決我黨日益潰爛的難題,更不能化解社會矛盾,但或許能保證幾十年的安定不被黨內大規模內訌打破。興許,這就是國人能盼到的「太平盛世」吧?
Z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