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一打三反」運動雜憶(一)

作者:light12  於 2009-11-29 22:38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其它日誌|已有5評論

時間: 29 11 2009 08:31  
作者:斷章師爺

 
月前,受老同學W兄伉儷之託,去荷蘭Wageningen看望他們在那兒讀研究院的公子K。我在那個幽靜漂亮,古色古香的小城盤桓了幾天,與K朝夕相處。這位世侄一表人才,聰敏好學,穩重禮貌,談吐也相當得體。雛鳳清於老鳳聲,我為故人有子青出於藍,感到由衷的欣慰。

那幾天,我曾和K談起一些我和他父親W以及另一位難友X兄在文革「一打三反」期間共同經歷過的磨難和滄桑。感覺中,他們這代人對於那個並不久遠的年代發生的事已經相當隔膜,似乎成了銹跡斑斕的陳年歷史。以前,我也曾試過把這些親身的經歷告訴我的孩子Y,但是他幾乎完全沒法理解。他的不理解可能是因為社會環境,文化意識和價值觀念的差別太大的緣故,也可能還有語言上的隔閡。總之,我未能如願。想不到在國內長大的K對當年發生的一些事情也難以理解。我想過去無非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從執政者的角度出發,當局不願張揚前任的責任,刻意淡化這段歷史,在教科書或有關的報章刊物中很少提及事態的真相。另一個是事過境遷,很多受害者也都不太願意重提傷心往事。

返回北歐后,我把「一打三反」期間的親身經歷細細回顧了一遍。往事並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被淡忘,連一些細節都清晰地湧現出來。我化了一些時間把記憶寫成了下面的文字。希望他們這代青年人看過以後對於那個非常的年代中發生的事情會有比較實在的了解。

1949年,以毛澤東先生為首的共產黨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在以後的建國治國過程中,毛澤東先生患了一系列嚴重的失誤,不得不退居二線,讓位給比較務實的劉少奇和鄧小平等先生。象所有的帝王一樣,毛澤東先生這位成功的農民起義領袖是不甘心安當「太上皇」的。為了奪回劉、鄧等先生手中的權力。從1964年起,毛澤東先生就授意親信文人姚文元、戚本禹等先生在報紙刊物上以「學術討論」為名,影射劉、鄧等先生執行「修正主義」路線,走「資本主義」道路。為行將發動的「革命」作好輿論準備。毛澤東先生又指使夫人江青女士聯絡林彪元帥等軍方巨頭,獲取武裝支持。1966年6月初,借中央電台播放北大哲學系聶元梓女士等幾位師生寫的一張大字報為契機,毛澤東先生鼓動青年學生向所在學校的領導奪權。至此,開始了一場稱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全民運動,歷時十年,涉及之廣,禍害之深,史無前例。至今史家仍以「十年浩劫」名之。在一片混亂之中,毛澤東先生逐步從被「人民」打倒的劉、鄧等先生和各級大員手中收回了他的權力。馬克思博士說過「革命是群眾的盛大節日」。信仰馬克思主義的毛澤東先生就掀起一撥又一撥的運動高潮,使民眾一次又一次陷入「節日」的狂歡之中。然而,民眾的革命熱情未能持續高漲,甚至出現厭倦情緒。熟讀《二十四史》和《資治通鑒》的毛澤東先生清楚地意識到「亂中奪權」這一著棋已收實效,下一步該是「由亂入治」了。否則他奪回來的政權可能再次失去。於是,毛澤東先生調派大批工人和軍人組成了「工宣隊」和「軍宣隊」(「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和「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進駐全國各大、中、小學校,代替已經癱瘓了的學校各級領導。「工宣隊」和「軍宣隊」根據毛澤東先生的旨意,在全國範圍開展了「清隊」(清理階級隊伍)和「一打三反」(打擊現行反革命,反對貪污盜竊,反對投機倒把,反對鋪張浪費)等運動。凡是歷史上稍稍有些問題,都被當作「階級敵人」從「革命」隊伍中清除出來,這就是「清隊」運動。凡是對「文革」運動發出不同聲音,對現實表示不滿的人,都被冠以「現行反革命」的罪名,這就是「一打三反」運動。象以往一樣,這兩場運動的打擊對象,都遭受到種種非人的迫害,導致不少人傷生。

全國各地各校都深入開展「清隊」和「一打三反」運動。我們當時所在的大學自然也不例外。1968年開展「清隊」運動,從各教研組和機關科室中挖出不少「歷史反革命」和「現行反革命」。到1970年,運動的矛頭開始對準學生,從各系甚至各班揪出了很多「反動學生」,辦起了各種類型的「學習班」(文革中的「審訊組」)。我、W兄和X兄也身列其中。在「工宣隊」和「軍宣隊」主持下,學校成天召開各種類型的集會,對於我們這些「階級敵人」進行批判和鬥爭。最後,根據揭發的「反動言行」(源於個人日記,相互揭發和背後告密等)和招供的「反動罪狀」(「學習班」中的交代),分別定性治罪。大部分的「反動學生」,都通過交代和檢討,表示「認罪伏罪」,得到「寬大處理」,最後都分配了工作。而我們三人,則因為「罪行嚴重」,被定性為「現行反革命」。這是「敵我矛盾」,屬於專政的對象。基於我們還是青年學生,本著「批判從嚴,處理從寬」的政策,讓我們繼續留在系裡,通過改造,以觀後效。

說起我們三人的「罪行」,實在有些好笑。在1968-69年間,我常和高中的幾位同班同學往來聚談。先父解放前加入過國民黨,在68年的「清隊」運動中未能倖免。我們這幾位同學的家境大都相仿,因之言談中難免有針貶時弊的內容。「一打三反」運動開始以後,同學中的C先期落網,在「學習班」里陸續供出了其餘眾人,也包括我。我校的「工宣隊」和「軍宣隊」認為這是一個「油水」很大的案子,於是傾注全力來抓,並從班上挑選出L、R和F三位同學來辦我的「學習班」。這三位都根紅苗正,有著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對於我的「反動罪行」自然憤慨無比。他們鬥志昂揚,日夜對我進行「政策攻心」。我從未經歷過這種陣勢,禁不住威嚇,屈打成招。為了早日獲得「從寬」處理,我不惜編造眾多「罪行」堆在自己身上,以表示「竹筒倒豆子 —— 徹底交代」。於是,我們這幾個「青青子衿」的黃口小兒竟然成了一個「有組織、有綱領、有預謀」的跨校反革命小集團。我則陰錯陽差地成了這個小集團的元兇,頂了重罪,被定性為「現行反革命」。

W兄的情況略有不同。他曾告訴過我,早在N市上高中時就對政治,尤其是共和憲政體系頗感興趣。他胸懷大志,一旦中國成為民主國家,就打算參加總統競選。大學期間,他卓而不群,喜歡發表一些獨立的見解,看不起班、團幹部,屢遭人忌。「文革」期間,他遊離於各派組織之外,只和校內幾位關係密切的同學往來,此外和高中時的同學也保持聯繫。W兄班上有幾位心態異常的同學,他(她)們深得毛澤東先生的真傳,專以整人為樂事,暗中向「工宣隊」和「軍宣隊」彙報,羅織了十大「反革命罪狀」安在W兄頭上。於是,W兄和他要好的同學自然也是「有組織、有綱領、有預謀」的反革命團伙羅。為了自保,W的同學們也揭發了他不少「罪行」。作為首犯,W兄被理所當然地定了「現行反革命」的罪名。前些年,W兄帶訊給現在江、浙兩省的老同學,邀他們去N市作客,其中也包括當年整治過他的人。所有在N市的食宿費用,均由他支付。誠所謂「相逢一笑泯恩仇」,由此可見他的氣度。

X兄素好文史。1965年,姚文元先生稟承毛澤東先生的旨意在各大報紙刊物發動「學術討論」。一般人哪裡知曉個中的政治背境,因此不少人執筆加入了這場論戰。X兄當時少年氣盛,對姚文元先生的「清官有害論」觀點頗不以為然,就在《文匯報》上撰文進行駁斥。1966年後,毛澤東先生的御用喉舌姚文元先生扶搖直上,權傾一時。凡參與這場「學術討論」的人都大倒其霉。X兄自然也不例外,據說毛澤東先生看了論戰的文章后曾說過「X的文章罵得最毒」。姑念其還是在校學生,沒有遭到進一步的迫害。為此X兄在運動中始終謹小慎微,事事處處,火燭小心,最終卻仍然沒有躲過一劫。在1970年的「一打三反」運動中,因為受到在N大念書的一個高中同學的牽連,X兄還是被作為「窺測風向,以求一逞」的「暗藏階級敵人」給揪出來,同樣被定性為「現行反革命」。

這樣,從1970年秋天起,直到1973年春天止,我們這三個學生中的「現行反革命」一直留在學校裡面,在「工宣隊」和「軍宣隊」以及「革命群眾」的監督之下,改造自己的「罪行」。當時具體負責管理我們反動學生的有兩位「工宣隊員」,一位姓Z,另一位姓J。毛澤東先生的秘書李慎之先生說過「思想改造的目的就是要改造到人人都能自覺地說假話。」權勢者想通過「改造」來使「人」變為「非人」。上層權勢者的鴻圖大略和微妙心態,下面的「工宣隊」師傅們自然無從體察,但是對於「改造」知識分子,尤其是「改造」我們這種「反動學生」,他們卻是責無旁貸,執行起來,既認真又賣力氣。Z師傅是複員軍人,鼻子上有一搭明顯的青色胎記,為人頗工心計。為了毛澤東先生的「戰備」需要,學校的各個系、組、科室都改稱營、連、排等。Z師傅在「一打三反」運動中抓出了大批「反動學生」,包括我們三人,戰果輝煌,因此榮升營長,負責領導整營的「鬥批改」(即鬥爭、批判和改革)。重任上肩,Z營長得心應手,舉重若輕。他深諳毛澤東先生的「階級鬥爭」學說,每逢上面有新的指示下達,就及時地把營(系)里所有的「階級敵人」揪出來示眾,起到警懾的效果。我們三人適逢其盛,輪番被當作「活耙子」,供革命群眾批鬥。Z營長借來「階級鬥爭」這把芭蕉扇,將全營的革命氣氛扇得熱火朝天,人人對他敬畏有加。然而平時,營長大人遇見我們倒也並不總是鐵青著臉,有時還主動與我們打招呼,對我們的改造表示「關心」。我想Z營長看到我們這些「一打三反」運動中落網的人,一定很有些成就感。Z營長人高馬大,卻並不粗魯。他要求我們每周交一份「檢查」。一次,他差人將我叫到營部辦公室。一番例行的「訓話」以後,他從抽屜裡面取出我交上去的「檢查」,說「你的認識有問題」,並遞給我看。在一句「我一定要努力改造錯誤思想,爭取重新做人」的下面划著一條紅線。Z營長的臉色突然嚴肅起來,說「你現在要改造的不是錯誤思想,而是反動罪行。要記住,這是兩類性質不同的矛盾!」望著他那蒲扇般的手捏著薄薄的兩頁雙線報告紙,我心想Z營長可真是「粗中有細」呵。

那位J師傅,五短身材,個子結實,一付很樂開的樣子,似乎比較「上路」。他時常半開玩笑半正經地對我們說「你們啊,真幸虧是學生。否則的話,照你們的罪行,十個頭都不夠殺。」每次召開批鬥我們的大會,幾乎都是由他主持。J師傅文化水準不高,批判起來卻很有一套。基本上是「三部曲」。先根據形勢需要,從我們在「學習班」時寫的那幾厚疊「交代」材料中挑出相關的罪行,公之於眾。再對照毛澤東先生的語錄,條分縷析,逐一上綱。最後不忘「嚴正警告」和「爭取出路」。完全當得上「有理有利有節」的考語。他常常指著我們的鼻子說「你們這些小鬼,三天不敲骨頭,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別自以為了不起,真要收拾你們,這點道行我還是有的。」和他混熟后,知道他的習性,我們總是賊忒兮兮地說「豈敢!豈敢!孫悟空本領再大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掌心呀!」聽到我們這類渾話后,他總是現出一付莊重的神色,眉宇之間卻掩飾不住得意的表情。W兄曾對我說過,J師傅此人頗好色,起初我並沒覺察出來。有一次,我記不清楚為了什麼事去J師傅的辦公室。站在門外敲了半天,才見他神色恍惚地開門走出來,隨即把身後的門掩上。匆忙應付了我幾句后就回身進去,並且「嘭」的一聲關上了門。隱約之中,我看到裡面有位女士的身影。我猜想J師傅可能正「有女如玉,吉士誘之」,我魯莽地衝撞了他的好事,是否會招致他的怨懟?想想,不覺感到忐忑起來。幸好,什麼事也沒有發生。J師傅認為他對我們三人算是很「照顧」的,在我們面前頗以恩人自居。「文革」結束后,他得知我考上研究生,就讓同學帶訊給我,要我去看他。我自然沒有這個雅興和他「敘舊」羅。至於他如何責罵我這條白眼狼,我就懶得去猜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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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5 個評論)

回復 yulinw 2009-11-29 22:42
唉,被廣告遮掉太多,有沒有辦法?
回復 light12 2009-11-29 22:46
yulinw: 唉,被廣告遮掉太多,有沒有辦法?
網站要吃飯?
回復 yulinw 2009-11-29 22:50
light12: 網站要吃飯?你啥時辦一個中文網站?
可以理解,但是為什麼大部分的都沒有被廣告遮掉?被遮掉的太多影響閱讀啊。
回復 fanlaifuqu 2009-11-30 01:51
這正是可怕之處:人們的健忘!
回復 light12 2009-11-30 01:59
fanlaifuqu: 這正是可怕之處:人們的健忘!
不止健忘吧? 這裡為老毛招魂的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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