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去年12月《華爾街日報》首次報道了思迷-川普傳聞以來，這事從開始的「另一件川普與女人的故事」演變為川普的重大司法問題，使得川普陷入兩線作戰，一邊是穆勒的俄國門調查，一邊是考哼為他擺平麻煩引出的可能的觸犯法律的問題。
華盛頓這邊穆勒主持的俄國門調查是刑事調查，內容包括俄國人在大選期間如何干擾了美國的總統選舉、川普陣營有沒有人與俄國人同謀，同時加上川普總統是否有阻礙司法的犯罪行為。如果川普沒有開革科米，穆勒的調查中就不會有阻礙司法一項。同時，司法部授權穆勒調查與俄國門調查有關的其他犯罪行為。也就是說，與原先科米當FBI局長時主持的調查相比，穆勒的調查範圍大大擴大了。川普和他的支持者開始都表態歡迎和支持穆勒，但是隨著調查的展開都轉變了態度，不僅攻擊穆勒，還把司法部、FBI都加以攻擊，要取消俄國門調查。但是，因為美國的政治不是人治，是法治，法治是通過機構（institutions）來運行的制度，總統儘管有權開革像司法部、FBI這樣的機構的負責人，但是沒有辦法取消這些機構，只要在這些機構里服務的人忠實於法治，川普就不僅沒法取消俄國門調查，還會因為在美國民眾的大多數都支持法治的現實下引發政治危機，結果就是被彈劾。所以川普在面對他深惡痛絕的俄國門調查上陷入了困境，目前只能通過想盡辦法來對法治進行釜底抽薪來應對難關。這個「釜底抽薪「就是攪渾法治所必須依賴的人們對於真相的認知，這個話題暫且放下。
穆勒主持的俄國門調查是一件難度很高的調查。因為這個調查牽涉到與美國毫無司法合作並理念相反的主政俄國的普京，要從俄國人那裡收集到可以呈交法庭的證據當然很難，沒有這樣的證據，再多的疑點也不能對公民發起指控，更不要說是指控總統了。以往關於奧巴馬政府的美國國務院在本嘎基的失職調查進行了四年，結果沒有對於任何人發起指控；對於希拉里的郵件門調查進行了兩年，也沒有拿到指控證據。可見在法治下發起犯罪指控不是一件易事，因為法治的設計首先是保護個人的憲法權利。可是穆勒的調查在10個月里（不包括科米主持的10個月）就指控了29名個人和機構，這就不能不使人懷疑川普拚命反對俄國門調查後面是否有隱情。不過懷疑不等於證據，因為穆勒前面的指控中間不包括「與俄國人合謀「的內容，只證明了的確有俄國人進行了干擾美國的大選的活動與川普陣營有多人向檢方隱瞞真相，但還是沒有提出關於合謀的證據。所以連法官伊利斯(見本系列的59)都想知道穆勒到底有多少發現。
不過原先被很多人當作《華爾街日報》報道的「思迷-川普花邊新聞」，卻從一件花邊新聞演變為民事糾紛（思迷於3月6號將川普律師考哼和川普告上法庭），又從民事糾紛演變為刑事調查（紐約聯邦檢察官4月9號對考哼進行搜查，搜查的理由之一是要獲得考哼給思迷的封口費證據）。在川普這邊則從矢口否認變為承認考哼付過封口費但與總統無關，再演變為川普參加應對思迷的提告，請求法庭判決由仲裁程序繼續裁決思迷-川普糾紛。不過川普總統一直通過白宮發言人否認與思迷有染，川普自己也在4月5號親口對記者說自己不知道考哼給思迷付過封口費的事（見筆者本系列的51-7）。不過川普話音剛落，FBI就在4月9號搜查了考哼，川普為此大為光火。他立即開始重整律師隊伍，將白宮內外的兩支律師隊伍進行大換血。川普顯然認為「以往的失敗不是敵人太狡猾，而是我們太無能」，希望由新的戰將出馬來與檢方對陣。
下面是川普的律師陣營變化圖：
川普的律師有兩隊，一隊處理負責處理總統事務牽涉到的法律問題，稱為「白宮律師」；另一隊負責川普的私人法律問題，屬於私人律師。白宮律師有兩個大頭，手下有一個團隊，目前的大難題是穆勒的俄國門調查，負責與穆勒、司法部等各部門打交道。私人律師負責各種非公務性的法律問題，例如思迷告川普這樣的訴訟案就是由私人律師負責。
白宮律師的大頭之一考伯先生（紅勾者）已經宣布月內退休，由弗拉德（考伯下的那位）替代。弗拉德是關於彈劾法律的著名專家，當年柯林頓與小布希都僱用過他來處理有關的問題。私人律師這邊的考哼（紅勾者）按川普的說法是10多年來只處理過他「極少、極少部分」的法律問題的律師，如今成為檢方的犯罪調查對象。紅圈圈出的是川普新任命的領軍人物，本文題目中的那位大名鼎鼎的朱利安尼（見下圖：朱利安尼白宮見川普）。
朱利安尼曾經任過如今在對考哼進行調查的紐約南區的美國檢察官，後來競選紐約市長成功，任內恰逢911事件的發生，以其處理911事件的作為廣受讚譽，成為名人。此後於2008年參加總統競選，結果一敗塗地，盡然在共和黨的初選中花了5千萬競選費用卻沒有贏過一個州。那以後他便逐漸失去人們的注意，直到川普競選總統時作為川普的主要支持者出面，重新回到政壇。川普當選后，不知何故沒有雇傭他，現在授命他領軍律師團也仍然是白宮之外。
雖說朱利安尼任職白宮外，但他一上任就對媒體放話，說他與穆勒檢察官一起工作過，將在數周內與穆勒談出一個結束俄國門調查的方案，把這個麻煩了結掉。筆者當時聽了他的言論，雖然不相信他有這個本事，但是總算明白了川普為什麼選他來領軍自己的私人律師團隊。上周三（5月2號）晚間，朱利安尼在福克斯電視台接受採訪，沒有說他是否與穆勒談出了啥交易，但是卻爆出了一大新聞：考哼付給思迷的十三萬封口費，川普早已給他報銷了，是通過一年多每月付給考哼3萬5千美元報銷的，一共付了40多萬，算上了考哼要付的所得稅，還有利息，當然還有剩餘，這筆剩餘算是「長期律師僱用費」。朱利安尼說，這筆錢是川普的私人收入，與競選費用無關，封口協議也與競選無關，一切都與競選無關，整個《思迷-川普保密協議》的方方面面都是「零違法」。
採訪朱利安尼的是筆者介紹過的漢尼提（見本系列56-8），也是川普的好友。聽了朱利安尼的話后，儘管朱利安尼先說了「抱歉了，我得告訴你一個事實」，漢尼迪還是止不住暈了，—-這個事實實在太離譜。川普4月5號說的話有錄像錄音為證，考哼說的話有文字在，考哼的律師多次在電視上也說的是同樣的話，都是一個話：考哼是處於對於川普的熱愛和忠誠自己私下以川普的名義辦理了與思迷的保密協議，用自己的房貸的錢付給了思迷13萬，川普不知情，也沒有給考哼報銷過。朱利安尼本人過去也說過，考哼還私下告訴過他，川普從來沒有給他報銷過，咋地這些都是假的呢？朱利安尼如今可是以川普的私人律師說話呀！
川普第二天早上連發了三個推特支持朱利安尼的說法。同時朱利安尼又開始到電視台說話，說考哼付錢給思迷的目的與包括要在大選前把這事弄沒了、說川普開革科米也是因為科米不願意對民眾說清楚FBI的俄國門調查沒有包括川普、說北韓馬上就要釋放美國人質等等，都是新的說法。
這一來人們的反應可想而知。一向堅持川普說法、為川普辯護的白宮發言人說她也是看電視才知道總統原來付過錢。而一向支持川普的福克斯主持人則說，「總統呀，你不是要來放掉華盛頓的渾水嗎？你不能自己先來攪渾水呀，這趟的渾水可是你自己的渾水！」
不過筆者以為川普的做法與川普對於法治的態度一致：法律應當為他總統川普服務來達到他的偉大施政目標才對。而美國的法律是通過法治來執行的，這個執行過程必須也只能以事實為依據，而不是施政目標為依據。所以蔑視法律的人一定會不顧事實；沒有了對於事實的普遍認同，法治也就一定會動搖。
所以川普一定會攪渾水，到了現在恐怕只能繼續攪渾水了。
如今川普的局面難以收拾的原因，在於他恰恰生活在一個強人邏輯（思想）仍然可以運用，但是強人的做法（行為）難以行得通的社會裡。
本來俄國門調查是在2016年7月因為帕帕道頗羅斯的酒後失言引發，可是川普容不下按照法律程序進行的調查，結果通過他的一系列強人行為引發「阻礙司法」的調查，又在此基礎上引發各種相關的調查。說到底，問題出在「強人崇拜」上。
一、
強人崇拜一語中的崇拜說的是尊崇與膜拜，也就是把某個對象奉為遠比自己和其他人能力強大的人，對其崇敬有加，不僅絕對相信其能力，甚至會願意為其獻身。而強人的定義則有古代與現代的差別。古代的強人強在能夠打敗他人，所謂「勝者為王」的王，就是這樣的強人。因此在大大小小的不同社會裡就有著不同的強人。古代社會通常是生存資源相對匱乏，因為生存競爭而發生「弱肉強食」是普遍現象，而「弱肉強食」是沒有底線的競爭，什麼競爭手段都可以用，包括消滅競爭對手的肉體。那樣的社會裡大家都要爭當強人，當不了強人就要跟著強人，否則就會成為他人的砧上肉。所以強人崇拜是個普遍現象，直到今天依然存在。不過現代社會裡當出現法治以後，競爭變成類似體育比賽那樣的競爭，不是什麼手段都可以使用，在這樣的競爭中出現的人儘管依然是強人，但其他人也可以通過努力在同樣的規則下獲得生存機會，而不是他人的砧上肉，所以勝者不再是如「弱肉強食」競爭中的勝出者，競爭也逐漸發展為「雙贏」。
現代社會的強人因此指的是那些不顧法治，將競爭結果依然視為「通吃」結局的人。他們認為，一個人如果不是贏家就一定是輸家，沒有其他的出路。在法治社會裡，追求這樣的結果與法治的精神不容，這樣的行為只能存在於小社會裡，例如黑幫社會，黑幫老大就是這樣的強人。
在傳統的人治社會裡（也就是所謂的「法制社會」里），因為社會的法律體系並不實行「沒有人凌駕於法律之上」的原則，社會的最高領袖通過居於法律之上的地位，便可以通過利用法律來打擊政治敵手，結果成為與傳統社會裡的強人類似的人物，強人也就一方面成了與強人的政治觀點不同的人群懼怕的對象，一方面也就成了很多社會成員崇拜的對象。
二、
筆者在「強人崇拜」的文化中長大。例如當年毛澤東就把法律當作自己的政治工具，把自己的政治對手定為罪犯，進行打倒、關押，甚至處死。不過儘管我對於強人崇拜早有恐懼，但卻談不上有多少深刻的認識。自來到美國生活后，看到這裡完全不同的文化，引發我對強人崇拜的思考，花了很長時間才算逐漸認清這個問題。其實強人崇拜並不是中國文化特有的東西，而是一個通過養育（餵養和教育）獲得的思維特徵，在所有的社會裡都會存在。因為個人從小受父母的養育，被教育要服從父母的權威，孩子眼裡的強人首先就是自己的父母，把父母當作崇拜的對象，年長日久，必然產生對於權威的認知，它是生存的需要。
可是「服從權威」又是和人追求「不受約束」的本性相衝突，所以才會出現人在走向成年時一旦發現自己的能力大為增加后必然出現反叛行為，我們常說的「青春期反叛」就是這樣的現象。但是這樣的反叛權威不過是出於本能，不等於對於強權的本質的認知，也不等於個人不會在成年後重新回到崇拜強權。
當個人生活陷於困境又感到無力改變時（或者是個人相信自己陷入了困境又相信自己無力改變時），個人因為恐懼就會尋求外面的幫助，希望有強人出現來幫助自己，接著就會不自覺中陷入強人崇拜。當年中國出現的「拜毛」與今天在美國一部分人中出現的「拜川」，其實都是同一種文化現象，同樣是人的認知的結果。很多人（筆者曾經是其中之一）輕易地相信發達國家的文化先進，以為強人崇拜是落後國家才有的事，其實所有的人不論出生在哪裡，原始的認知能力都一樣。再發達的國家，其居民都要通過養育來獲得不同的認知能力。大腦的可塑性使得強人崇拜永遠不會消失。
三、
上面說的「（相信）生活陷於困境」 不過是一個社會全體成員中的一部分人的認識，還會有其他的不同認識，而這些不同的認知的必然結果就是個人利益的不同訴求，它們是政治衝突的根源，所以蘇格拉底才說「人歸根結底是政治動物」，也就是說政治衝突是人類生活的宿命。對於解決政治衝突來說，由強人來解決問題不過歷史最為悠久的辦法，它是人類走出毫無秩序的「叢林法則」后的進步。
也就是說，強權畢竟不同於「叢林法則」，它即便是個人獨裁，那也是有規矩的獨裁，只是規矩不是同等地壓迫所有的人而已。這個思想的系統化在漢文明裡應當追溯到「法家」，所謂的法制就是指的這回事。
少數人對於多數人的壓迫會使人覺得不公平，不過這種不公平未必等於受壓迫的人就相信「所有的人生而平等」，因為人從自己的經驗裡面不可能獲得這樣的認識，所以反抗壓迫的人一旦有了壓迫他人的機會就可能會同樣地會壓迫他人。在「拜毛」社會裡長成的人，很多人談起毛的獨裁專制痛加鞭笞，這個行為究竟是出於對於「所有的人生而平等」的認識，還是出於「毛不應當壓迫我（們）」的認識，行為本身不是答案。漢文明的歷史里滿是反對壓迫的造反，結局都是以新一輪的壓迫為輪替，道理就在漢文明的主導思想從來是等級社會。墨子號召「兼愛」，孟子說這種思想是「無父」，說實行這樣的思想的人無異於「禽獸」。因為事實上人從父母那裡得到的愛最多，邏輯上當然人也就只能實行「等差之愛」。
等差之愛是一個邏輯判斷，因此是「理所當然」，其結果必然逃脫不了進一步的邏輯推理：等差-等級-內外-敵我-不容-你死我活等。我們智人的33萬年的歷史里絕大部分時間都是按照上面的邏輯進行判斷，再用這樣的判斷主導我們的行為的 。
四、
有人或許會說，筆者這樣的分析不能成立，難道崇拜斯大林、希特勒、毛澤東、川普、金正恩是一回事？這些人不是相互間打得你死我活，互不相容嗎？崇拜斯大林與崇拜希特勒怎麼可能是一回事，都是強人崇拜？
這裡要回到前面說的「強人崇拜」究竟是個什麼意思的問題去。強人崇拜並不是一個現代現象，但是把它作為負面現象來理解則是一個現代才有的概念。現代人的強人崇拜與古代人一樣都是崇拜「打敗他人的人」，這樣的人追求的都不是共贏，而是第一。這種必然與法治下的「人人都在法律之下」相矛盾，不可避免會走向強人凌駕與法律之上的結果。也就是說，因為有了法治，於是強人才成了「置身於法律之上的人」，而不再是「能夠戰勝他人的人」。現代的黑幫老大在古代都是強人英雄，例如《水滸傳》里的好漢，只是有了法治后才被稱為黑幫老大。
「人是政治動物」這個全稱判斷當然也包括了強人，所以強人有不同的政治觀點，現代的強人解決政治衝突的辦法只能是「以勝敗為定論」，是古代的標準（或者叫做「傳統的標準」），他們必定會凌駕於法律之上，法律最後也就成了他們用來打倒政治對手的工具，當然也就談不上法治了。
川普總統提出的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沿著上面的強人邏輯而來。他用這套邏輯來解釋世界其他地方的強人，因為那些強人也遵循同樣的邏輯，所以川普沒說錯。不過川普的邏輯的必然結果就是他也要凌駕於法律之上，川普與世界其他地方的強人的衝突，如果要定出勝負必定是你死我活，或者是川普「食言「。
五、
生活在法治下的美國、喜歡強人的人，一定會反對其他地方損害美國利益的強人，喜歡川普；生活在美國、反對強人崇拜的人，一定會反對世界所有地方的強人，包括川普。
支持強人川普的人不能理解為什麼反對其他地方的強人的人會反對自己人川普，筆者以為除了忽視了上面說的差別，還忽視了一個基本的道理：法治的實行容不得強人；容得下強人的「依法治國」必然不是法治。
當然，最為可悲的是川普，因為他生活在美國，這是我寫本系列時去不掉的感覺。2015年6月川普宣布參選后，我對來訪的朋友說，川普有戲（因為川普提出的議題把社會的不滿提了出來），朋友對我的態度不以為然，因為他們不喜歡「花花公子」川普。一年後我開始反對川普（因為我看到川普蔑視法治），並對開始支持川普的朋友說，川普很危險。又過了一年，川普開革了科米以後，我開始寫這個系列，希望能夠記下我所親歷的一個強人與法治的對決，以此來完成我的告別「強人崇拜「。
就在數日前，我剛剛送走了上面提到的再次見面的老朋友，我們見面期間當然又談到了川普。我對我相識了32年的老友說，儘管你出生在美國，是個白人，遠比我知道更多的美國，但是你的基因里與我一樣不存在「美國文化基因」。對於任何一個具體的美國文化現象的了解，我們之間的差別都只會取決於各自的學習。我還說，我第一次相信，我的有些想法比你更加美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