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嗩吶 陪床雜記(6):進步與墮落(下)

作者：金嗩吶 在 蘆笛自治區 發貼, 來自 海納百川

陪床雜記(6):進步與墮落(下)


金嗩吶


首先還得向出國多年的本區特首蘆笛同志彙報一下什麼是「三甲」醫院。中國醫院根據功能、任務和服務對象分為一二三級醫院，實際上簡單理解就是大中小的區別。病床數在100張床位以下的是一級、101張--500張之間是二級、501`張以上是三級，省級和市級的重點醫院大都為三級醫院。然後再根據技術力量、管理水平、設備條件、科研能力等分為甲、乙、丙三等，約等於優、良、可。真正評審的時候，硬杠杠就是病床數和設備，其餘全可以都可以通過造假和行賄搞定。所以凡在醫院工作過的人都知道，每逢評審的時候，就要找一堆人（如本科實習生、研究生、進修醫生）來造假，所以三甲醫院又稱「三假醫院」，即假數字、假病歷、假技術。

這次我家裡人住的是一家省級醫院（三甲）的普通病房，每天住院費40元。客觀講，醫院環境比過去好多了。我記得過去病房裡牆面油漆脫落，病床鐵鏽斑駁，大概是6-8人一個房間。這次進去后令我「大吃一斤」：病房裡只有三張床位，中間有活動隔簾，檢查時可以遮羞。病房裡彩電、衛生間、空調、暖氣一應俱全。而且非常乾淨，窗明幾淨，一塵不染。醫護人員的白大衣比過去也白多了、人也顯得文明多了，跟同樣穿白大衣的伙房大師傅和屠宰廠工人有了明顯不同。就連聽診器的掛法也跟過去不一樣了，過去是套在脖子上，現在有套的，也有掛的，一頭是耳塞，一頭是聽筒，有時候還要故意把白大衣扣子解開做瀟灑狀，估計是從美國《急診室的故事》之類電視劇里學來的吧。

以前一進入門診大廳，聲音嘈雜人頭攢動，掛號處、收費處、取葯處哪兒都是排長隊，「看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鬧攘攘蠅爭血」還沒看病頭就發脹。一進住院樓走廊里味就不對，血腥味、膿液味摻和著臭腳丫子味，令人作嘔。現在比過去好多了，雖然還是有些亂，有些時期人也還是多（如春節后），但畢竟還是有點秩序、像個醫院的樣子了。很多醫院還在大廳和設立了問訊處，電梯口還站著身披紅色綬帶的導醫小姐，碰到年齡大點的大爺大娘，還要上前扶一把。相比較而言，我感覺北京的醫院要稍差些，到處是人，這可能與「全國人民上協和」有關吧。

而下邊的區級醫院、街道醫院各方面條件現在還是非常差。鄉鎮醫院和村衛生站就更不用提。不僅儀器設備差，醫生護士的業務水平也低，服務也差。那些地方是真正的「看病既不難也不貴」，就是非常爛。原因當然很多，主要我認為是沒有實行國外那種「推薦制度」。國外「三級醫療保健」是有病先到小診所，看不了再推薦你去大醫院，最後是找專家。中國雖然也有「三級醫療保健制度」，但跟國外是兩回事，基本上是窮人才去小診所和小醫院，或者是為了就近圖方便。因為根本不可想象，讓一個省委書記先到街道醫院看病，看不了再轉診去大醫院。

記得有個海龜政協委員（還是人大代表、專家教授、官員？記不清了，也懶得查了），說比起發達國家，中國看病既不難也不貴，此話一出，就引來了網友的一頓臭罵。客觀說，他講這話確實得該挨罵，主要是太籠統、模糊。如果換成這樣表述，「在中國小醫院看病，既不難也不貴。」我想應該比較準確了。我和家人發燒感冒一般都是去附近的小醫院或診所，也就是幾元至十幾元就能解決問題。雖然我知道這麼說還會挨罵，但這是事實。在中國，背後罵、當面拍，網上罵、現實拍、大官罵、小官拍，是生存的智慧，也是生活的常態。

現在大型國有醫院，實際上或多或少都引進了些市場機制，這裡面也是有利有弊，最大的好處可能還是設備的更新、效率的提高和服務的改善。就拿這做個CT檢查來說，基本上是去了就做，現在有的醫院大廳里還有「簡易門診」，根本不用掛號，一般的開檢查單、老病號開藥在那兒就成，我給父母開藥就經常這麼辦。在國外，在非急診的情況下，不需要預約、不需要等候、不需要社區醫院或私人醫生推薦，這種情況我在國外還真是沒遇到或聽說過。同樣開單做CT，無論是絕對價格還是相對價格，比起國外來並不貴。區別就是中國的醫療保障分為三六九等，報銷程度不同，而且國民收入懸殊，對於很多農村家庭來說仍然是筆不小的支出。這次我就親眼看見一個農村婦女在收費處交費，東借西湊找夠了5萬元來看病，結賬時也就還剩幾十塊，交完錢后癱坐在大廳的椅子上哇哇大哭，看著讓人心碎。

醫護人員的服務態度比以前也好多了，尤其是護士。我過去住院時經常看到病人挨訓，我本人也沒少挨。現在醫生護士對病人都比較客氣，護士稱呼病人都是叔叔阿姨、大爺大媽這麼叫。而且現在大醫院裡的護士都是年輕小姑娘，都很年輕漂亮，干起活來手頭也很利索。現在很多大醫院的護士都是合同制，35歲就得走人，過去那種戴著老花鏡找靜脈的老護士很難在臨床看到了。實際上其他行業也是這樣，我記得初次在美國航班上遇到一個大年齡的空嫂，我旁邊坐著的那個乘客很是不以為然：「這麼大的年齡還讓她在飛機上混，每個月得支付多高工資啊，怪不得國外航空公司總是虧損。」

一天早上，我聽到護士長給小護士們進行班前訓話。據說日本公司好搞這一套，名曰「朝禮」，國內某些私企如TCL也開始效仿，怎麼在「朝禮」時抖出威風、顯示魅力，也成了公司幹部培訓的重要內容。大型超市這種情況更常見，通常是開業前五分鐘所有的營業員都身著工作服，像軍隊的士兵接受首長檢閱一樣排列成隊，由超市領導宣講一天的工作安排，再說點讓血管賁張的話，結束時集體狂呼「XX永遠爭第一」之類的口號。邪乎一點的還要有個升旗儀式，然後各就各位，留下幾個營業員在門口列隊，對第一批顧客鞠躬哈腰，高喊「歡迎光臨」。

護士們的「朝禮」也差不多。開始是護士長布置工作，然後強調某某床病情嚴重需加註意，某某床家屬操蛋需加小心，工作時要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等等。最後告訴大家要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意思是中國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現在想到大醫院來當護士的小姑娘有的是，誰要是給醫院找麻煩，醫院就砸誰的飯碗。咱醫院的條件不錯，科室的獎金也不低，該怎麼辦大家自己掂量吧。

我們這個病房住著個十歲左右的胖男孩，是非常典型的「小皇帝」，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輪流來，父母24小時陪床。孩子一來就霸佔電視，固定在動畫片頻道，聲音放到最大。他父母一個勁給我們陪笑臉說軟話，卻不敢對孩子有絲毫的約束。這臭小子稍微有點不舒服就大喊大叫，並抽打父母泄憤。最感人的一幕是護士給一個小男孩扎靜脈輸液，因為孩子太胖，第一針沒扎進去，孩子又哭又叫，扎第二針護士更緊張，還是沒扎進去，孩子開始撒潑打滾，護士急的眼淚都要下來了，「孩子別哭了，你要是疼就打阿姨兩下」，然後急忙去把護士長找來，這才把液輸上。我記得當年我住院時經常有扎不著血管的時候，我本人也遇到過幾次， 「納鞋底子」就是那個時期諷刺笨蛋護士的流行語。現在這種情況已經很少見了，護士們個個一針見血，我問她們是怎麼練出來的，說是先用動物練手，主要的還是護士之間互練，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才練就了這般身手。

引入市場機制的最大弊病是把醫院變成了榨汁機，我這裡不是煽動不滿情緒，如果拿藥品提成、材料回扣算貪污的話，幾乎每個大醫院的醫生都是巨貪，每一張處方「都滴著血和骯髒的東西」。我親眼看到個食管癌病人，根本不能進食，每天靠深靜脈高營養維持生命，醫生還照樣每天開一堆藥丸藥片，氣得家屬直罵街，不過這家好像是全報銷，罵街歸罵街，好像並不在意，一出門就賣給地攤「高價收葯」的小販了，可以立刻套現。另一個用藥更邪乎，癥狀本來並不嚴重，輸液架上掛著四五瓶藥物，中西藥物都有，個頂個的貴，那個病人說他沒事就數滴數計算價錢，大概輸液一滴合一毛錢。用移液管做過化學實驗的網友都知道，大概1滴相當於0.05毫升，即20滴=1毫升。臨床輸液速度就按1秒鐘1滴即60滴/分鐘計算，1分鐘也就是輸個3毫升，500毫升輸液大概就是1萬滴，耗時3個小時，每天上下午加起來兩千元。儘管他是公費醫療，個人掏的比例很小，但還是心疼不已，後來人家不幹了，強烈要求下出院。以後他來到病房找醫生我還碰到了他，說是輸液針頭一拔就什麼癥狀都沒有了，現在哪兒都好好的。

我之所以被委以重任為家庭各成員跑醫院，就是希望利用我的醫藥知識，與醫生和醫院做不懈的鬥爭，盡量阻止那些不必要藥物進入體內。一般說手術后，在沒有發生感染的情況下，作為術后預防性用藥，給3-6天普通抗生素就可以了。像頭咆哌酮，屬於第三代頭孢菌素，價錢也不貴，不過幾塊錢一支，即使頭咆哌酮舒巴坦復方製劑，也不過十幾塊錢一支，醫院也應該有賺頭。可是不行，非得用近百元一支的新抗生素。

這還不算，還非要再加中藥大輸液，換了一種又一種，輸得我心驚肉跳。因為中藥製劑適應症廣，怎麼說怎麼有理，可以逃避醫保中心的檢查，也可以唬唬患者和家屬。不到醫院實際看看，就不了解中藥現代化的偉大成果，光是中藥注射劑就上百種，有復方，也有單味葯和有效成分。原來我以為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就是個青蒿素，後來到臨床才明白，這個素那個嗪的有的是，個個都有自主知識產權。某美籍華醫王澄說中國的西醫凈私下給中醫使絆子，其實他根本不了解中國國情，現在中國根本不存在中西醫學術之爭，有什麼好爭的？開中藥製劑回扣一分錢不少給，適應症寬泛，又不用辯證施治，何樂而不為？那些中藥注射劑西醫院用的一點不比中醫院少。

根據我的了解，中藥大輸液的情況大概是：第一，出事兒的特別多。裡面有幾十種上百種化學成分，容易發生過敏反應。近幾年，魚腥草、雙黃連、茵梔黃、清開靈等中藥注射液，多次引發嚴重不良反應甚至死亡。在圈子裡，中藥注射液甚至成了高風險的代名詞。據說在同樣使用中藥的港澳、台灣、新加坡、日本這些東方國家，沒有（至少是很少）使用中藥大輸液製劑的；第二，中藥注射劑療效都說不清楚。做過中藥注射劑的都知道，成分多、濃度高容易出過敏反應，成分少、濃度低療效就要打折扣。病人又不是什麼急症，胃腸道功能良好，不礙吃不礙喝的，想用中藥開個方子熬熬喝不就得了，不行還可以用中成藥，除了經濟原因，實在解釋不了為什麼用這麼多中藥大輸液。最後我跟醫生說了，葯錢我們照給，無論如何不能再往病人血管里這麼玩命輸東西了。

老蘆好像曾經轉帖了《南方周末》的一篇文章《心臟支架醫生個個身家千萬？一個商人眼中的部分介入專家》（http://taoguba.com.cn/Article/399047/1），其實即使不做心臟支架，靠藥品回扣照樣不含糊，大醫院的內科外科醫生一年對付個四五十萬一點問題也沒有。不過如果你仔細聽一下來自醫生們的傾訴，覺得他們其實也挺無奈的，值得同情。他們常稱自己是「弱勢群體」，醫生是「高危職業」，也並不是一點道理也沒有。我準備下一篇就寫寫我和他們接觸后的感想，題目我都想好了：《今夜，我們都是竇娥》。

【未完待續】

ZT